周末的晨光刚驱散灰蒙的云层,丽城还未明亮的街道上,行人寥寥无几。
东区的明塘公园内,却早早传出跑步的声音——人工小湖边,红光满面的小伙不住放慢步伐,终于在长椅旁停止晨跑,坐下休息。
扭开暖瓶饮下大口温水,他闭上眼,感受到体内残余的少许劲气正悄悄跃动、缓慢恢复,嘴角微微咧起。
果然,以适宜速度将气消耗至临界点,是扩充纳气容量的最佳方法。
相比某个家伙热衷的爆发式运气,这种平和的炼气修习模式对他而言更合理可行。
等体内的气息缓和平复,他盖上暖瓶,迎着凉凉清风面向湖水。看见模糊秋天的绿浊,他又摇头,转身离去。
他明白:任人们倒入哪样试剂,死水总归静滞,总不会清澈见底。
刚走出公园,他便听到声热切的招呼——
“陈哥!巧啊!”刚从站台下车,刘刕便看到逆着人群行走的“老大哥”,“你是要走?”
“嗯,”不等感叹巧合,陈应龙就转过身朝刘刕点头,算是回应,“我来的早。”
听到这话,已经走过来的刘刕好生打量起他:“真没注意…陈哥,你壮实不少?”
说完,刘刕伸过手,想拍拍陈应龙的肩膀以表心中的钦佩之情:
他记得,入学的时候他还过于“清瘦”…没成想这几年过来,竟然无人留意陈哥已经壮实到这种程度。
“别,”不等对方的大手落上肩,陈应龙连忙抬手阻拦,向后躲去,“我气快没了,你要使劲,真挨不住。”
“噢。”清楚那种气力耗尽得窘境,刘刕立马收回胳膊,打算道个别就去公园锻炼锻炼。
不过他很快改变主意:今儿个这面都撞上了,不如一起去吃个饭罢。
“陈哥,”刘刕连忙上前拦住想离开的陈应龙,“不如等等我?过会儿聚一聚?反正周末闲时间多,咱们也没事干。”
想来这话没错,陈应龙跟着刘刕加入断断续续的人流,又簇拥进公园里。
……
还未到用餐时间,丽城各街道的餐馆内解决食物问题的居民还挺少。被实心木屏隔开的餐桌旁,就座者不过三三两两。
在这种食客最少的时候,如果登上二楼挑个最角落的位置,便不用拘束,足可以像刘、陈二人一般自在畅快地交谈。
“讲真啊,”坐在最靠里的椅子上,刘刕探出筷子,夹起片羊肉送进大嘴,“最近历史,我觉得比真理难。”
“历史…”将口中的青菜咀嚼咽下,陈应龙不住摇头,“就没简单过。”
“有吗?”刘刕头也不抬,继续吃菜,“我感觉…近代就挺好懂。”
“近代?”将排骨抄进碗中,陈应龙开口反问,“近代那些事,还记着多少?”
“从…梁朝,平兴年开始,”撂下竹筷的刘刕喝起水,可是得意扬扬,“我都刻心里去了。”
刚想开口却险些被噎住,陈应龙果断放下碗筷,起身靠到窗边俯视街道,往来的人群络绎不绝,看起来应该快临近饭点。
“平兴…不算近代,”一边临窗透气,一边按压着胸口,陈应龙的不适感渐渐舒缓,“要说近代…得从新党算。”
本打算问问陈应龙有无大碍的刘刕,听闻此言恍然大悟,拍拍脑瓜,懊恼自己又记错时间。
事实如陈应龙方才所言:要以新党的建立,作为共和国近代史的开端。
刘刕是根据祖仲良诞生开启关于近代的历史记忆,因此有所失误,以至于将平兴年都算入近代。
“盛化十二年…新党建立,”回到餐桌的陈应龙先喝口温水,再继续吃菜,“团结东南的农桑工商,进行变相割据。”
刘刕点点头,对那段历史他比较感兴趣,因而记得特别清楚:几十年间,从沿海到整个东南,尽数融入新党的势力范围。
“新党并非朋党…梁朝的外廷…”嚼起白饭,陈应龙回忆着,“彻底被新党渗透。”
“内外廷,”刘刕停下筷子,抬头一笑,“斗翻天。”
陈应龙耸耸肩,不置可否。
梁朝末年,内廷、外廷的争斗愈演愈烈——一方是功勋贵胄、世家大族,一方是平民百姓、寒门书生,两方同朝为官,却势成水火。
“新党看得透彻,”陈应龙靠上椅背,轻按眼角,饭吃着吃着就容易瞌睡,“外廷官员才是梁朝运作的基础。”
“多亏祖老先生英明果决,”喝饱吃足,刘刕抽出纸巾,将嘴擦干净,“不然没可能从外廷下手,让整个新党光明正大地发展起来。”
听到这里,陈应龙本想指正他的一些用词,但思来想去又觉得刘刕不算错,便闭目养神、安心静听。
“等废帝察觉,东南早割据一方,未来局势,木已成舟哇!”刘刕摆摆手,继续自己的念叨,“真不明白,祖老先生是怎么算到这些?”
“《原则论》,”陈应龙睁开眼,瞥向坐在对面的大个子,神色颇为无奈,“别告诉我,你没看过?”
刘刕连忙敲起桌面,瞅向陈应龙,眼中略有不满:“没看过?不存在。”
所谓《原则论》,即新党建立、运作的准则纲要,也是新党一系列行动的指示与目标。
“那里面,”将手摊开后,刘刕翘起腿,认真回忆起书中内容,“主要说梁朝社会的矛盾、指明封建制度的根本缺陷,找出梁朝结构的所有命门,在推翻梁朝的过程中作用重大。”
“是啊,”陈应龙肯首赞同,刘刕说得没错,“《原则论》是新党智慧的结晶——”
“等等等等,那不是祖老先生写的?”打断对方的话,刘刕小声提醒。
默默无言,陈应龙直盯住对方,像是已经把他看穿看透。
“呃?”刘刕不由打个冷颤,“咋了?”
缓缓抬起手,陈应龙伸出食指,一字一顿、掷地有声:“你知道,你的问题在哪里?”
刘刕茫然无措,摇头摆手。
“祖仲良的初版《原则论》,与后来新党所用的不能算作一本书,”陈应龙叹起气,“这点,祖仲良本人也再三强调——”
“可是,你啊,”陈应龙忍不住,对刘刕伸出手,是指了又指,“选择性忽略。”
不等刘刕回话,陈应龙端正坐姿,了当发问:“你觉得新党对梁朝的二十年战争,到底是怎样打赢的?”
仰倒在椅背上的刘刕不住咂嘴,开始搜刮脑中的记忆与知识。
食客渐多的餐馆热闹起来,也吵闹起来。身处其中的刘刕难免被影响,无法集中注意力去专心思考。
于是,他别过头望窗外的蓝天白云,看窗外的高楼大厦,神思飘飞,又缓缓凝聚:
梁朝对新党控制的东南,是多次发兵、频频征讨,可每次都是铩羽而归、毫无战果。
以至于,当新党军队主动出征后,梁军一触即溃,不战而降。遑论东南沿海,整条荆江都为新党所掌控,梁朝的灭亡已成定局。
归根结底,是新党军队的统帅者指挥超群,常常以弱胜强,打得梁朝毫无还手之力。
至于魔网…魔网那时只用作新党内部通讯,比梁朝的传讯魔法强不到哪里去。
刘刕端起水杯润湿喉咙,将刚刚想到的这些,悉数告知陈应龙。
语毕,刘刕环抱双臂,他想:这下,总不会还有什么问题?
陈应龙也不说话,低着头轻轻敲击桌面,好像在整理酝酿。
良久,陈应龙抬头,他缓缓开口:“我来概括下你的观点。”
“首先,祖仲良眼光独到,成功预测到梁朝社会的根本矛盾。”
“其次,新党的军官机敏超群,以劣胜强。”
“差不多…”刘刕点了点头,他所想表达的,确实是这种意思。
陈应龙笑了,他提醒刘刕:“你忘了?督学说过什么?”
“啥?”刘刕被问住,疑惑不已。
对正确答案,陈应龙选择慢慢道来,“首先,内外廷和梁帝同床异梦。”
“外廷和内廷斗,梁帝撺掇它们斗,三方面对新党,都不愿出大力管制,从而放任新党在东南发展。”
刘刕点头承认:他确实没注意到这一点。
“至于战争…”陈应龙顿了顿,换口气后继续苦口婆心,“三刀,你小说看太多了。”
“新党,依靠魔网交流,将土地重新公平分配,从而获得整个东南农民的绝对拥戴。
“很何况,新党军队…根本是勠力同心,都为理想而战,不惧死、不会降。”
陈应龙喝口水,接着说:“他们的组织性、纪律性,绝非梁朝的封建军队可比。”
“不论硬碰硬还是游走扰袭,梁军都被完全压制。”
“若不是新党求稳,进攻速度较缓…别说二十年,从正式对战开始,梁朝用不到十年就得完蛋。”
“让新党强大的,并不是你想的那些英雄,”陈应龙格外郑重,严肃看向刘刕,“而是那些支持新党的众多平凡人。”
二人互相对望,久久不语。
直到魔网提示用餐时间已结束,他们才离开餐馆,让魔像得以打扫餐桌,为新的食客准备好空位。
与陈应龙分别后,刘刕走着,走着,蓦地在大街上站住。当着午间熙攘的人流,他仰头望向湛蓝的天:“得民心者得天下…”
过路的行人,不少都被发呆的大个子学生吸引,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在疑惑中快步离去。
刘刕有些明白了,自己确实过于狭隘:老是迷恋那套“英雄”的东西,却未将那些督学讲过的知识理解记忆。
陈应龙方才反驳他的话,很多都是穆法教授近代史时亲口描述的总结。
连《新原则》是由众多新党人士总结的这种基础知识,都能选择性遗忘…刘刕顿感羞愧,埋下头向车站走去。
还有战争…坐上公车后靠住玻璃窗,刘刕忍不住思索梁军与新党军的区别:
首先,共和国的魔晶不少都承自梁朝——也就是说,梁军在魔晶占比大优的情况下仍节节败退,这说明梁军的战斗意识很差。
再者,新党内部缺乏有经验的指挥;而梁军的将帅可都是久经沙场的老手。
在资源与统领方面都落后的新党军,能缕缕挫败梁军的原因只有一个:
真正的决胜者,是新党军本身。
是新党军那些普普通通的士兵,决定出每一场战斗的胜利。
不止士兵,刘刕摇摇头:还有那些商人、工人、农民、桑户…
是他们,是他们在新党的鼓舞下,齐心协力、摧枯拉朽般将梁军击溃、将梁朝推翻、将帝制废除。
他们与新党是完整的一体:没有他们,新党便不存在;没有新党,他们依旧长存。
是他们创造新党,而非新党创造他们。
他们,就是祖仲良所说的人民。
那些英雄?公车到站后,刘刕感叹自己的幼稚:英雄虽然光彩,终究不过是人民中出彩的一员罢了。
正如祖仲良所说:英雄不能创造历史,创造历史的,是人民。
或者如督学讲武睿皇帝时所言,跟随其他乘客下车后,刘刕笑了:是整个环境。
至于英雄…回到空无一人的家,刘刕脱去外衣钻进浴室里:
还是值得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