艮林特酒店是格威兰最负盛名的连锁酒店。这里高昂的消费不仅没有劝退那些囊中羞涩的食客,反而成为它生意红火的一大卖点。
明斯特城的艮林特酒店也如其余分店般富丽堂皇。它金色的尖顶在一众红蓝相交的建筑中格外醒目,如玉般纯白色的外墙更是十分显眼,让每个路过此处的人都纷纷投去好奇与渴求的目光。
若按照酒店的规定,出入其中必须穿着标准的格威兰正装,不能有所例外。而酒店的包厢更是价格高昂,即使富贵的人家也不愿在包厢内多多浪费不必要的金钱。
也因此,酒店内的大部分顾客都穿着礼装于大厅内慢慢享用这里的美酒佳肴,低声谈论些近日有趣的花边新闻,抒发作为富裕者的别样生活情趣。
可点着蜡烛燃起熏香的特等包厢内此时却有两位身着便服的客人在大块朵硕,仿佛酒店刁钻的规定与浪漫的氛围对他们而言完全不存在一般。
两位用餐者中的老人脸上挂着横贯面部的可怖疤痕,他正举着高脚杯轻轻摇晃其中的红酒,不时啜饮几口品尝其中的可口滋味;至于另一位用餐者则是有着异色双瞳的可爱孩童,他正捧着碗碟大口吞咽着美味的汤汁,不时拍拍肚子打个饱嗝,露出心满意足的乖巧笑容。
“好好学学,”眼瞅着小家伙将红酒烩牛肉的汤汁一饮而尽,赵竹只得无奈地笑笑,“看看人家是怎么做的,可别光顾着吃。”
“我、我做得也不赖嘛,”肚皮鼓胀胀的赛尔不好意思地回答,“不过比他们差那么一丢丢而已...”
赵竹没说话,只是拿眼睛瞟了瞟被赛尔一人解决的空空如也的瓷盆,让小家伙有些羞赧地吐吐舌头作为回复。待得他再也吃不下那些牛肉蔬果,老人才开口问询:“你跟我出来有多久了?”
“两个月!”赛尔不假思索地回答。
“两月...”赵竹无视酒店的规定你,掏出自己的烟斗点燃,开始抽吸烟雾,“这两月的感觉如何?”
老人的问题叫赛尔有些踟蹰不安,他拨弄着自己的小指头,抬起头又埋下头,似乎不太敢正面回答。
“有什么就说什么,”抽着烟的赵竹和蔼地笑了笑,“不必拘束、也不必拘谨,这里只有我们两人说话。”
犹豫片刻,赛尔还是鼓起了心中的勇气:“好吧...师父...我觉得、我觉得这里很不一样...”
“哦?”老人朝餐桌上掸了掸烟斗里的灰烬,“哪里不大一样?”
“我、我...”努力压制好自己结巴的话语,赛尔试图让回答显得更加正常,“我觉得这里...有些可怕...”
“这里?”赵竹张开双臂,他手中的古铜烟斗在白金的光芒与蜡烛的灯火下熠熠生辉,“这个地方让你觉得害怕?”
“不、不是啦...”赛尔苦恼地挠挠头,有些心悸地看向满脸笑意的老人,“我是说...师父接的那些任务...都有些...可怕。”
“嗯...”赵竹放下胳臂,继续吞云吐雾,“对你而言,确实有那么些不适应吧。”
吃得饱饱的赛尔揉揉自己的肚皮,观察着老人那莫测的神情,小心地点了点头。
“跟我说说,”赵竹兀地出声质问,“为何这里会不一样?”
突如其来的提问并没有让赛尔慌乱,他冷静地回想这两月来的经历见闻,思索着格威兰与共和国究竟那里不同,最后才给出自己的答案:
“这里没有魔网的监察,人们总喜欢...犯罪。”
“你是说,因为没有魔网的监察,”赵竹抚起自己短短的胡茬,“所以这里的人才总是违背法律的约束?”
“嗯...”赛尔点点头,“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告诉我,”赵竹的声音忽然变得极其冷淡,“倘若共和国忽然失去了魔网,我们会否变得和他们一样?”他的视线紧紧盯住有些不明所以的小家伙,“一样光暗交杂、好坏并存,甚至善恶交加?”
赛尔呆了呆,小声地回复老人的问题:“不、不会吧...”
“确实不会,但也要看情况,”慈祥的笑容又出现在赵竹的面庞上,“譬如你,一如既往;譬如我,变化无常。”
“师父...”赛尔小心地问起自己的问题,“您是...什么意思呀?”
赵竹叹口气,拿起烟斗缓缓吮吸。他身边的烛火微微晃动,他头顶的吊灯忽明忽暗。他的身上多了股愁绪与默然,良久才张开口诉说:
“你是对的。
正因为没有魔网的监视,这里的一切才会如此不同。”
老人所散发的气势让赛尔冷汗直流。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有些惊恐地看着桌对面眼底写满冰冷与冷漠的共和国传奇战士。
“说一说,”忽然之间,赵竹又变回往日那副和蔼可亲的模样,“说说你的看法。”
“什、什么看法呀...”赛尔有些胆怯地蜷缩着身子,“我、我不知道...”
“你对这里的看法,”赵竹慢慢地说,“你对格威兰的看法。”
“没、没什——”赛尔刚想应付过去,却被老人的声音打断。
“我可以告诉你,”赵竹这般说道,“我觉得这里很真实。”
“真实?”老人古怪的答案叫赛尔摸不着头脑,以至于淡忘掉方才的恐惧与紧张。
“凡事都有个根本,”赵竹自顾自地说着,“万物总归有个本质。告诉我,共和国与格威兰的本质差别在哪里?”
“制、制度?”赛尔仍牢记这最为基础的道理——一切的根本都是制度。
“不错、不错,”赵竹鼓起掌,“所有皆可归结于制度。”
“人们创造制度,人们设定规则;而制度与规则又将创造他们的人影响,进而将他们改变。”
“我们创造制度,制度又改变我们?”赛尔于恍惚中总结了老人的话语,“师父,你是说...”
“魔网,”赵竹这样告诉小家伙,“我们创造了魔网,魔网又改变了我们,”说罢,他站起身,朝包厢的棕红色木门走去,“走吧,我们到外面转转。”
门口的侍者弯腰鞠躬,恭送这两位来路不简单的客人离开。俯着身的他偷瞄了眼其貌不扬的老先生,试图从他身上找到些不平凡的证据。
方才这位老先生可谓出手阔绰,直接以十数倍的价格租下包厢,坚持不更衣就带着他的孙女进入其中,愣是将酒店的规矩视若无物。最为关键的是,当经理接到一通电话后,竟然试图将多余的费用悉数奉还,可惜对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并没有接受经理的好意。而后他可是见到经理那惶恐不安的模样,直到老人亲自开口让经理离开,经理才算是回复正常。
原本于大厅就餐的食客们也纷纷将目光投向这祖孙俩。在一众穿着礼服的客人间,他们可算是彻头彻尾的异类。
“看,”赵竹拍拍赛尔的小脑袋,低声道,“他们在观望我们。”
小小的孩童发现,那些打量的目光虽然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恶意,却充斥着诡异的好奇与探寻的欲望,叫他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不适感。
“非恶不一定就是善,”赵竹小声告诉赛尔,“你要习惯格威兰——在这里,充满各式各样中性的事物。”
离开艮林特酒店后,老少二人离开明斯特城郊的街道,向城市外面的草原慢慢踱步而出。
老人是漫步在草场间的公路,赛尔则蹦蹦跳跳、东张西望,左摸一下、右看一下,对这漫山遍野的绿色充满了好奇的喜爱。
青青的山坡上有些牛羊正在啃食绿草,不时有些奶农与牧羊人走从中过,照看着自己的牛羊。也有些行人踏进绿里,伸手抚摸乖巧的奶牛,惊走胆小怕生的绵羊。牧羊人和奶农也不劝阻,只是笑呵呵地在一旁观望。
“你看,”赵竹拉住还想四处打量的小家伙,“这里多美啊,不是吗?”
赛尔点起头,不由肯定起老人的话。这里的蓝天空澈清明,这里的绿草碧翠如茵,黑白相间的奶牛与白云似的羊群不时哞咩轻叫,惹得漫步草原上的行人捂嘴轻笑。
“很美啊...”赛尔这样感叹。
这里的风光确实如此和谐自然,即使与共和国的宁静风景相比,也毫不逊色。
“这里同共和国有区别吗?”伫立在微风中的赵竹这般问。
“没有...”赛尔小心地坐在翠绿柔软的青草上,“没有区别...一模一样...”
看着小家伙的赵竹忍不住哈哈大笑:“你看,这样和谐而宁静的地方,又有什么好怕的?”
沉默的赛尔久久无言,他眺望着四周的美丽风景,将自己的思绪转移到老人的问题上。
是啊,有什么好怕的呢?
“如果所有的地方都与这里一样...”赛尔如此感叹,“那会多美好啊...”
“可惜了,”赵竹在小家伙的身旁坐下,与他一起望着对面青山上的牛羊,“这里不是共和国,没法所有的城市都一模一样。”
“为什么呢?”赛尔将头转向老人,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不解,“为什么会这样?共和国都可以,格威兰为什么不行?”
“因为制度,”赵竹平静地说,“制度改变了生活其中的每个人,”他掏出自己的烟斗,惬意地吸气烟来,“格威兰的制度与共和国不同,它们的每一座城市、每一方乡村的发展都不相似,有的先进、有的落后;有的光明、有的黑暗。”
“在魔网的监察与学院教习的督导下,我们不会将心思放到歪门邪道上,只会专心学习、认真工作,每一天都充实而饱满。
他们的生活则多彩得多——对与错、正与邪是他们参见的日常,每有魔网帮他们督促、帮他们鉴别,他们只能自己面对,随着生活改变自己的面貌。
你看,前些日子的遭遇也不一定全是坏,他们中也有好人与善意;今天的经历也不一定全是好,说不准在你看不到的角落就隐藏着恶意的眼光。”
“归根结底,是我们改变了我们...而他们,也改变了他们。”在最后,懵懂的赛尔终于恍然大悟,“谁创造怎样的制度,就会被制度改变成怎样的人。”
“对,”赵竹宽慰般揉揉小家伙的头,“总而言之,是我们自己决定了自己的生活方式,”看到赛尔乖巧地聆听自己的话语,他的神色愈发慈祥,“因此,你不必为他们生活中的罪与丑而忧心疑惑,因为——”
“那是他们自己的决定。”老人与孩子异口同声,讲出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