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梅伺候九姑娘回去洗漱换了常服,略吃了点汤品(九姑娘的习惯跟别人不一样,中午要小憩几刻钟,因此要在睡前喝一点汤品略垫垫,待睡醒起来稍活动下才正经用膳),看着姑娘躺下闭了眼睛,才缓缓退出去。
正要去后院,见春燕手里提着个大食盒走过来,冬梅走向她,春燕将食盒递给她:“姑娘叫你捎给弟弟妹妹的,是我新做出的点心和肉哦,火候没太掌控好,味道差了些,别嫌弃哦?”冬梅睨了她一眼,接过食盒,往后院自己的小屋走去,春燕亦步亦趋地跟着。小屋子不大,两张小床分别靠着东西两面墙、两个小柜子分别放在床头,一张小桌子放在两张床中间,桌子上摆着她和春燕的妆盒杯子之类的物品,这正是她俩的宿舍。冬梅打开自己床头的柜子,拿出一块包袱布,从柜子摸出给自己三丫做的棉衣放在包袱里,摸出一块蓝底碎花的棉布放进去,又摸出一块藏青暗纹的棉布放上,柜子里还有一块暗黄碎花棉布和一块绛紫暗纹缎子,冬梅正要伸手去拿,春燕突然出声:“哎哎,那块绛紫缎子可不能拿走啊,你一块我一块,过两天没事咱一人做个袄子穿穿。”冬梅手一僵,回头看了她一眼:“你不去姑娘那守着,在这瞎咋呼啥。”“我哪瞎咋呼了,我不看着点,姑娘赏你的料子你都拿回去了,自己一块也不知道留,你看看你,柜子都见底了,你身上成天就那么几件轮换着,你看看我,柜子都快盖不上盖了,料子一堆一堆的,新衣服一堆一堆的,你自己不做新衣服,我哪好意思叫你帮我做”,春燕的嘴巴一开就没个停,“再说了,你看看我,你再看看你,你穿那几件可惜了你这漂亮的身段,我穿的那些就可惜了那漂亮的衣服了......”冬梅噗嗤笑了:“行了行了,我知道了,留下这块缎子,明天就开始给你做新衣服,一人做一件好了吧?”春燕还在叨叨:“一件哪行,要做一身,我这料子那么多,你好好挑挑,过年我们做一身漂亮的穿,你可得给我做肥点,过年了好吃的多,我得放开肚子吃......”冬梅无语,这个吃货,这么大个人了,一心都扑在吃食上。
三下两下整理好包袱,提起食盒,将还在絮叨她也不留下点零花钱的春燕推出门,嘱咐她把门关好就去厨房看好姑娘的吃食,待姑娘行了好好伺候姑娘吃饭,便从后院的角门走出去。角门外有一顶简陋的平头小轿,两个粗壮婆子缩着手等着轿子旁,这种轿子是专门给宋家堡内她这样的大丫头准备的,为的是方便这些丫头串门,宋家堡的主子们虽然不多,但是堡内面积大,住得都比较远,主子们之间相互有个什么情况,需要丫头们递个话,就靠这些小轿子。就冬梅来说,路虽然远了点,但因为打小活动惯了,其实她走起来不比这些婆子们慢,不过是堡内家生的那些大丫头们自小跟着姑娘们娇养,受不得走路之累,既然是在宋家堡,就得照着堡内的规矩来,这几年,冬梅也习惯了。
大概两刻钟的功夫,便出了宋家堡正门西偏门,轿子便停下了。冬梅下了轿,给了两个婆子一人两文钱,便提着食盒往自家走去。她家在小宋南村的最北边,与宋家堡距离最近,事实上,像她爹这种堡内庶出的男人还是给了不错的安排的,都住在小宋东西两个村最靠近宋家堡的地方,都给盖起了两进的院子,前院的十来间房子还特意给盖得适合读书人租赁的吃住读书一体的一个个小单间,按说光靠租金就足够一家人嚼用了,更别说还给了十来亩良田,只是,冬梅远远看到自家大门,不自觉的在心里叹口气。
绕过正门,从后门进了自家后院,再绕过西厢房,便看到了缩着头袖着手,轻轻跺着脚在正房门前徘徊的三丫。春梅闭了闭眼睛,咽下一肚子的酸涩,抬脚往妹妹走去。三丫正冻得哆嗦,手冷脚冷全身冷,十分怀念东厢房的温暖,却不敢离开正房门前惹爹爹不喜,只好轻轻的跺跺脚,抬眼却看了春梅,一下子笑出来,又一下子哭出来,春梅看到三丫咧着嘴哭着笑着朝她扑过来,停下,张开手臂,抱住妹妹,心里又疼又恨,身子微微发抖。她掰开妹妹的小脸,拿出帕子擦掉她的眼泪,笑着说:“傻妞,哭什么,姐姐给你带好吃的了,还给你做了棉衣,走,我们进屋去!”三丫不哭了,笑眯眯接过她手中的篮子,搂着姐姐的胳膊往东厢房走:“大姐,一个月好久啊,我天天盼着你回来……”
南厢房里温暖如春。冬梅看了一眼屋内。铺着芙蓉锦缎被子的炕上搁着张雕着繁复的缠枝花果纹的大炕桌,冬梅一眼就认出那是核桃木的,买不起檀木,买不起黄花,买不到那些高贵的红木,就用核桃木代替,她爹总觉得委屈,她娘总觉得她爹委屈。她娘和大妹对坐在炕桌两边,两个弟弟,一个懒散地半躺在母亲身边,一个坐在炕下靠东墙的大炉子旁边的锦凳上,拿着个火钳子,拨弄着被烧的通红的炉盖上几个栗子。好一派和乐美满的景象。冬梅被这扑面而来的暖意逼得有些透不过气,站在门口停了停,她娘抬眼看到她,脸上一派贤惠温婉的表情僵了僵,急急要起身,突然又想起什么,便又坐回去,强笑了一下,重新摆出一副贤惠端然的样子,然后伸伸手示意她过来,笑着说:“大姐儿回来了,快过来坐,看着怎么瘦了......”冬梅拉着燕子坐在大妹仓皇让出的炕上,一边低眉温婉地跟她娘闲谈几句,一边不动声色看着有些惶然的大妹和坐直了身子的大弟,还有一见她就缩到母亲背后的小弟。她娘看她面无表情的样子,又看到依偎在她身上的小女儿,小心地咽了口唾沫,招呼道:“二姐、大郎、二郎,你们大姐回来了,怎么也不来见礼?”冬梅看了她娘一眼,又瞥了瞥正畏畏缩缩要起来行礼的弟弟妹妹们,缓缓说道:“母亲,女儿难得回来一回,自己家人,就别外道了。”她娘一脸笑:“好好,难得你回来,就不拘礼了。”冬梅当做没看到弟妹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把食盒从燕子手里接过来,放在炕桌上,打开食盒,将里面精致的点心一样样摆出来,跟她娘说:“姑娘赏了几样点心,我带来给弟妹们尝尝。”又把包袱打开:“这一身棉衣,是我不当值时做给小妹的,布料是宋管事给的。这两块布料,是这个月得的,母亲随便做点什么吧。”又从怀里摸出一个荷包,递给她娘:“这是这个月的月钱,您收着吧。”
在家吃了饭,又跟她娘说了几句话,便辞别母亲,攥着燕子的手走出南厢房。瞥一眼紧闭的正房门,看一眼紧紧抱着自己胳膊的小妹,冬梅眼底一片涩然。燕子把她送出后院门,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冬梅给她抿抿耳边头发,又摸摸她灰扑扑的脸蛋,再仔细摸索着她手上的冻疮:“燕子好孩子,要记住姐姐的话,姐姐给你做的棉衣要穿着,脏不要紧,干活不要紧,不要哭,姐姐下个月再来看你。”燕子低着头不说话,扯着她的手好一阵子,突然抱住她的腰,头埋在她的胸前,身子一颤一颤。冬梅心底酸涩愤恨,轻抚着她的脑袋,姐妹俩又说了几句话,冬梅才慢慢走向宋家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