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王权虽然衰败,但洛邑好歹还是中原的地理中心,“城郭”规模首屈一指,这“城”就是宫殿与官府汇集之地,俗称王城;王城外的街区就是“郭”,是平民、商贾、作坊、市场、军队汇集之地。
每逢岁初,洛邑南郭外都非常热闹,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有大量做开春买卖的商旅进出,其中不乏一些贩卖珍奇的雅商,以及被吸引而来的各国世族,再加上开年出行的游学士子、官吏民夫等,这城门的吞吐量本就有限,王城的管理又是严进宽出,往来的行人货物进出王城要个个查验登记,礼节繁琐导致放行速度缓慢,于是在城下扎营的人是越来越多,这人多的地方就有吃喝拉撒的买卖,于是又聚来许多本地的商贩做些小营生,开酒肆、开茶寮、开客栈,大商旅见这架势也不急着进王城了,见南郭地势开阔,索性拉开市场做起买卖来,到这里的人是越来越多,整个南郭外是灯火通明,比王城里面热闹多了,“南市”就这样被渐渐的叫开了,今年又遇上晋国前来朝拜这等大事,看热闹的人也多了起来,南市的规模比往年更胜。
虽说是临时汇集的市场,却因多年的磨合而显得井然有序,商旅们都心照不宣地按照各国地图上的位置,分别布置各自的地盘,洛邑所处的中心区域便是公共交易的大集市,活脱脱一个小中原。
南市中来往的行人车马络绎不绝,道路上的泥土被踩得硬邦邦的,化雪时节变得异常湿滑,因此每天都有人往道路上铺设干草以供通行。
今天一大早,位于西南角的蜀商早早地开市,一个蜀国小贩正推着一车干草往路面上铺,突然一匹黑鬃红马疾驰而过,小贩连人带车被吓翻在地,骏马飞奔而去,小贩骂骂咧咧的往骏马的去路望去,只见一辆青铜轺车立于路边,车辕倒放于地,车旁站着一位消瘦的少年,哭丧着脸望着骏马驰去的方向。
呆望片刻,少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随后便将头撞向青铜轺车的车轼,像是要寻死,但又没有足够的勇气,撞了几次,最后都停在半空中了,似乎发觉到自己的不中用,于是哭得越发大声,引来众人围观。
“小兄弟,别想不开啊,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我的马跑了!”
“马跑了也不至于寻死啊。”
“其实不是我的马,是我主人的马。”
“马跑了,你主人大不了抽你几鞭子,也不至于要你的小命啊。”
“那匹马比我值钱,更何况现在没有马,这车也开不回去,一样被主人打死。”
“你傻啊,到集市上去买一匹马绑上不就得了。”热心肠的围观群众开始出主意。
“可我没钱。”
“那就回家去牵一匹过来,你主人肯定不只一匹马吧。”
“可轺车放在路边,我不放心。”
“找人帮你看着不就完了。”
“找谁呢,谁信得过呢?”少年用袖肘抹去涕泪,呆呆的问道。
这个问题难住了热心肠的围观群众们,要是夜不闭户的周国国民还好,可这里是鱼龙混杂的南市,各国商旅汇聚于此,你很难去信任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更何况这车看上去颇为古朴典雅,应该值些钱。
围观的群众中有一个人两眼放光,他庆幸今天开市早,否则也碰不上这样的好事,方才听说要找人照看轺车,他立马从人群中钻了出来。
此人是南市西南角的蜀商头目,蜀国矿产丰富,他便是靠贩卖宝石和丹砂发家,生意在各国氏族中颇有市场,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雅商,而他自己也爱好雅玩,最是痴迷于古车,这辆躺在路边的青铜轺车,他一眼就看上了。
“小兄弟,你也太不小心了,好端端的马怎么就跑了呢?”
蜀商一边宽慰一边观察少年,只见少年一身短装窄袖,皮肤苍白,瘦削的身形依旧撑不满这身紧致的穿着,脚踩一双已经磨损的革靴,头发整齐地髻于头顶,指尖上有微微的老茧,显然是一个氏族家的御者。
“家里人突然唤回主人,片刻不容耽误,所以主人策马先行,留给我一匹马用来驾驶轺车返回,刚驶到这条路上,发现道路泥泞湿滑,于是想给车辐和马蹄都裹上粗布,可刚把车轭解下来,那匹马就惊了。”
“临西的秦商专营珍兽猛禽,路过的牛马牲畜常会受到虎豹的惊吓,这也不能怪你。”
“可车驾不回去,我还是会被主人打死。”
“小兄弟莫怕,这天子脚下,礼仪之邦,我等岂能袖手旁观,在下蜀国杜庶,敢问小友如何称呼。”
“我叫嬴非。”
“嬴非小弟,按照我们蜀人的习俗,互通了姓名便可以做朋友了,你如果信得过我杜庶,不妨先让我帮你检查一下轺车是否完好,要是坏了,就算拉回去不一样会被你主人责罚吗。”
“说的也是,还是检查一下放心,就劳烦兄台了。”
话音刚落,这个杜庶就急不可耐地把脸贴上去,他先不检查车轮车厢,而是钻到车舆底部又是看又是摸的,斑驳的青铜版上能依稀辨识出“冬官坊”三个字。
杜庶心头一震,立马从车底爬出来,翻身跳上车厢,在车軨上摸索,又发现几个字:“舆人有牪氏”,杜庶又用手掌大致在车舆和车轼上比了几下,车轼的高度正好是车舆宽度的一半。
“比例正好。”杜庶心中默想。
随后又用手掌比了下车轮,大概六尺六高,辐和牙密合得没有丝毫痕迹,包裹车毂的青铜片上刻着“轮人犬须氏”。
再看车辕,幅度顺着木纹的方向自然弯曲,表面光洁似漆,车辕端头的青铜包裹已经磨损,只勉强能辨识出“辀人”二字,再往下看,辕与轼的连接处内侧,一个只有驭手才能看到的地方,赫然刻着四个字。
“王御造父”。
杜庶把鼻子凑上去闻了闻,几颗如豆的汗珠从脸颊上滚落,最后强掩激动,口齿还算清楚地吐出几个字:“车——没事。”
“那就好,杜庶大哥既然愿意帮我,不知可否借我一匹马,我用完后定当归还酬谢。”
“马我倒是有几匹,举手之劳而已,也不图你的回报,只是万一你要是借了不还,我可就亏大了。”
“你刚才还说做朋友呢,现在又不相信我。”
“亲兄弟也要明算账,做生意和做人一样,讲究互不亏欠,所以不是不相信你,而是不相信这种没有保障的做法。”
“那要不你跟我一块去吧。”
“你看我刚开市,还有生意要做呢,走不开。”
“那如何是好。”
“不如这样吧,我把马借给你,你拿一件自己的东西抵押,这不就有保障了吗。”
“办法倒是好,只是我身无长物,拿什么跟你抵押啊?”少年很犯难。
“这就难办了。”
杜庶背着手来回跺了几步,勉为其难的说:
“马我还是不能借,不过好人我可以当,你自己回家去牵马,我来帮你看车,反正我就在这路边做生意,送你一个顺水人情。”
“不行不行,你把车拉走了怎么办。”
“现在换你不相信我了,这朋友没法做了,你也不看看我这么大的生意,能缺你这一辆车吗。”
“还是不行,除非……”少年眼珠一转:“除非你也用东西做抵押。”
杜庶心想这个小子也没有看上去那么傻,终于还是上钩了。
“你学得倒是挺快,现在知道有保障的好处了吧。”
“到底行不行。”
“行行行,谁叫我好心呢,想要什么做抵押,说吧。”
少年从头到脚扫了杜庶一眼,指着杜庶腰间挂着的一块黑亮的墨玉说到:“我就要这个做抵押。”
杜庶愣了一下:“你小子还真识货,知道这块墨玉的来历吗?说押就押啊。”
“看你贴身带着就知道是好东西,反正都得还你,你就说押还是不押吧。”
面对唾手可得的王室名器,还是三四百年前御神造父驾驶过的王车,杜庶这个骨灰级的轺车痴汉怎能抵挡得住诱惑,别说区区一块墨玉了,亲儿子也能送。
“成交。”
杜庶取下墨玉,少年接过之后便一路小跑离开南市,围观人群散去,杜庶召唤侍从将轺车拉入营帐,闭市谢客。
中廊将寝宫一分为二,在白茫茫的天地间画出了一道中轴线,等候已久的周王端坐其中,看着跪在跟前的少年,耳边是群臣交头接耳的议论声,他迟迟没有招呼少年起身,只是不解地问道:
“我找你大哥,你跑来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