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娄回到末遥楼后就直上玄珠堂,他要时刻关注师旷的动向,可一入玄珠堂的大门就被吓傻了,整个人直挺挺地倒在玄珠堂的门垛上定格了,目瞪口呆地盯着屋子中央空空如也的楠木神案。
玄珠不见了。
从末遥楼上跳下去的心都有了。
还记得当年他与主公出生入死,兵荒马乱中主公的玄珠遗失,是他凭借非凡的目力,在一片混沌中找回了玄珠,主公念其有功,便将这颗能够洞悉天下的宝贝赐予了他,从此他便成了主公的眼睛,明目玄珠相得益彰,助他屡立奇功,大功告成之日,他获封末遥楼,寓意“见秋毫之末,观千里之遥”,玄珠置于楼顶,以观天下太平。
如今,他出个差的功夫,玄珠就不翼而飞了。
好在离娄是见过大世面的,短暂断片儿之后迅速冷静下来,开始整理思绪。
这末遥楼位于玉京城内朝区,楼高九层,方圆不大,却是内朝区最高的建筑,玄珠堂就在末遥楼第九层,该层外围设有栈道栏杆回廊,以供登楼远眺,在末遥楼办公的神职人员众多,有权利上到第九层的唯离娄一人,诸天神袛无圣谕亦不能踏入此层,谁有这么大胆子敢打末遥楼的主意。
离娄移步来到中央神案旁,神案上放玄珠的锦缎软垫中有一个几不可见的凹陷还在慢慢地回弹,显然玄珠刚被拿走,离娄迅速扫视堂内,发现通向回廊的一扇门关合尺度与往日有别,于是大步夺门而出。
刚到回廊上,离娄又傻了,只见玄珠在半空中灿灿生辉,将它托起的是一双如雪玉手,一道纤细的身影在珠光中摇抑。
回廊上一位少女迎风而立,蓝田玉带曳长裙,白玉圭璋擎彩袖,一身金缕绦绡衣,九龙飞凤髻绾起的一头秀发,散发着与年轻外貌不相符的端庄与神圣。
少女一会将玄珠托于鼻尖前,虚眯着一只眼凑上去观看,一会将玄珠微微的举过头顶,抬头透过日光观望,似乎很想看清珠子里的世界,却没有如愿,最后索性勾着食指敲起来,耳朵也贴上去了,依旧没有收获,她着急了,于是高高举起玄珠打算把它砸开,离娄连忙上前作揖。
“娘娘使不得,您这一砸,离娄只有下界为猪啦!”
“瞧你这点出息,做猪你不亏,”少女一脸不削,语气格外老城:“这就是你当年拼老命捡回来的东西?”
“是,是的。”离娄语气有些吞吐,望着少女手中晃来晃去的玄珠,生怕她一个不留神摔了。
“乌漆墨黑的,又大又丑,”少女叹了口气,显得挺无奈:“也罢,看你也没什么值钱的宝贝,这颗破珠子就暂且押我这儿了,等你哪天办好我交代的差事就还给你。”
少女说完就进屋往楼梯走去,离娄像见到祖宗一样,一路追过去。
“娘娘您抬抬手,就不要消遣离娄了,咱们都是玉京城里的老人了,可别相互使绊子啊。”
少女不搭理他,眼看一只手都扶倒下楼的栏杆上了。
“我这次是奉密谕下凡办正事,容不得半点儿戏,何况那日也没答应娘娘啊。”离娄急了,语气虽然温和,却是在争辩。
“少跟我打官腔,凭什么他交代的差事就是正事,我吩咐的差事就是儿戏?”少女被离娄的话呛到了,玉手往栏杆上一拍。
“娘娘呐,”离娄也顾不上得罪人了:“您要我抓一个大活人上界来,这还不是儿戏?”
“你懂个屁,臭小子我告诉你,我的云丝可不能白送,要么交人,要么押宝,你看着办。”真像在骂孙子一样。
“娘娘的恩赐离娄不敢忘怀,可规矩不能坏,带凡人入圣界岂是离娄背得起的罪过,娘娘地位超然,更该遵守陈规。”
“规矩我懂,可总不能像乌龟一样缩着吧,这次好不容易碰到点新鲜事儿,看在跟你熟才找你帮忙,你可不能辜负我啊,心腹大人。”少女的态度有所软化。
“娘娘折煞离娄了。”
“自己人,一口一个娘娘多生分,叫姑奶奶。”少女打断离娄,突然亲切起来,可话一出口却不像在套近乎,倒是像在占便宜。
离娄居然还很受用,真就亲热地叫上了:“姑奶奶莫要取笑在下,这心腹二字实在不敢当。”
少女笑嘻嘻地说:“这三界内外,谁不知道你有后台啊,都是一家人,不用那么谦虚,你身处机要,职分低后台硬,官大的不削与你计较,官小的又不敢得罪你,打狗还得看主人不是,你偶尔犯个规,也没人敢办你,何况你还怀揣密谕上下无阻,更要抓住这难得的机会把事给我办了。”
此话不像是在夸人,可听起来还挺在理,好像不帮忙就太不厚道了,离娄经常被稀里糊涂地绕进去过,这次打死也不能松口。
“单这五城十二楼中的神圣仙灵,榜上有名的就数以百计,兵法术数更是多如繁星,娘娘您不去整理研究,却对一个凡人如此感兴趣,这是为何呢?”离娄不说帮与不帮,开始绕开话题。
“你懂个……你懂个啥,我且问你,这多如繁星的兵法术数中,可有一样能断匏牺之弦的?”
“师旷学艺不精,无法驾驭匏牺,致使弦断,有何稀奇。”
少女嘲笑道:“看来‘离娄之明’不过如此,连这都弄不明白,你还是把末遥楼拱手让与高明算了。”
“姑奶奶教训得是,请看在是自己人的份上,指点离娄一二。”离娄言辞恳切,看来是被教训习惯了。
“匏牺的来历你清楚,它在你主子手里就是块烂木头,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离娄凝神倾听。
“送给师旷不但物尽其用,还能收买人心,现在他不就在替你们办差吗,此人的法力在凡间无出其右,又与匏牺的渊源颇深,神器择主而事,要么密不发音,一旦发音便死不旋踵,匏牺认可之人,怎会是学艺不精之辈。”
离娄琢磨起少女的话,回想起当初在新绛城头上与师旷的会面。
师旷家学渊源深厚,从小儒道兼修,渐渐地能够窥听天音,不但弥补了先天视力上的缺陷,还少学有成,年纪轻轻就成了晋国太师,正因如此,才被主公选中。
离娄当初把降临的时间选在师旷出使周国的前一天。
师旷有个习惯,每逢大事都会奏上一曲,以此来乐卜吉凶,使团临行前的祭祀仪式是在新绛城南门外的瓮城中举行的,师旷按照惯例在城头上筑台演奏了一曲《清徽》。
离娄本可以低调的降临,但他知道一场瑞兆带给修行之人的感染力会是空前的。
当鼓瑟之声刚一响起,瓮城中原本嘶叫躁动的战马立刻就安静了,跟人一样开始昂头倾听,城头上顷刻间站满了大大小小的麻雀,个个都朝着瑟声的方向翘首沉醉,师旷刚奏完一段,南面的天空突然飞来十六只玄鹤,师旷再奏,这些玄鹤便排成两列在瓮城上空盘旋,当第三段奏起,玄鹤开始一边展翅起舞,一边齐鸣回应。
果不其然,当时的师旷兴奋得脸都憋红了,为了维持这种与神明的沟通,他立马抹去额头上的汗珠又奏上了一曲《清角》。
离娄非常配合,这次的动静更大,原本晴朗的天空瞬间暗淡下来,漫天乌云从西北方翻卷骤来,风雨随着雷鸣应声而至,城门上挂着的帷幔被狂风生生地撕裂,瓦砾被掀翻了一地,祭台前摆放的祭祀器皿也被震碎,祭台上六尺见方的空气开始扭曲而成一个漩涡,渐渐地漩涡又幻化成如气体般的球状,球体中扭曲飘渺的景色宛如仙境,师旷望着那一团仙境,额头上的青筋蹦得飞快,汗如雨下,就在此刻,离娄从球体中款款而出。
刹那间,万籁寂静,时间凝固了,离娄的出现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城楼上交谈的两个人。
离娄临走之前,将一件法器——一把通体髹漆的古瑟——赠与师旷,师旷大喜过望,随即弹指试音。
瑟声幽幽,如翼斯飞。
维此雅士,谓我知音。
瑟声幽幽,如鱼斯渊。
维此哲士,谓我知心。
“既非内因,难道是外力所致?”离娄收起思绪,回神问到。
“玉京城内能伤到匏牺的不超过三人,与师旷对弈之人不简单呐!”
没错,一定是他,离娄心想,不会有错,只有他才有这样的能耐。
“我不管他是谁,总之你得把他给我弄来,我要亲眼看看他是怎么办到的。”少女强调道。
真是难为死离娄了,当初要不是为了给师旷修补匏牺,他也不会去求这个姑奶奶要云丝,因为经不起追问将事由和盘托出,最终给自己惹了个大麻烦,要过今天这关,只能行缓兵之计了。
“姑奶奶还未见过此人,想必也不能肯定匏牺是被他所伤,不如等师旷入宫之后再行试探,你我在此观看,此人要真是不简单,我再弄他上来不迟,万一要是一草包,现在弄上来不是给您添麻烦吗。”
说得入情入理,少女若有所思地将玄珠在手中掂了两下,又转睛瞧了瞧离娄,随即将玄珠朝离娄一抛。
离娄连忙上前双手接住玄珠,小心翼翼地将其捧入怀中。
“一有动向立刻向我来报。”少女说罢,转身下楼。
离娄如释重负,朝着空旷的楼梯目送道:“姑奶奶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