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在床上,努力分析这是怎么回事:刘先生已经在回来的飞机上,飞机会在迪拜转机,然后到达北京,而我欣喜的做好一切准备,要到北京去接他回家。我到了天河机场,然后登上飞机,期待着几个小时之后的相会。然而,起飞没多久飞机就颠簸得厉害,再然后……
不行,我要联系我老公,他肯定在机场等着我的,找不到我他会非常焦急的,我的手机,我的手机呢,我要给他打电话,告诉他我没事,说不定电视上已经报道了飞机失事的事情,我不能让他担心。我大声的喊叫着:“我的手机呢?我的手机?谁拿了我的手机?”
一个健壮的男人走了进来,他不停地搓着一双黑漆漆的大手,两只宽大脚,光秃秃的踩在高低不平的泥巴地上,说:“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刚刚那个出现在门框里的小男孩,一只手扯着壮汉的衣襟,另一只手的手指塞在嘴里,从壮汉的大腿后面伸出大半个身子,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看。“是你救了我对不对?”我滑下床跪在了地上,继续说:“谢谢你救了我,谢谢你,我的手机不见了,你看见了我的手机吗?没有,你有手机吗?没有?电话呢?电话怎么也没有呢?不行啊,我得联系我老公,求你帮帮我,他还在机场等着我呢!还有我的包也不见了,那里面有我的电脑,电脑上有二十多万字的日记和几篇小说,我得找到啊!”
他将那双大手在胸口上擦了擦,略带迟疑的将我扶到床上,然后随手拉了把椅子坐在床边,问我喝不喝水。我摇了摇头,他将小孩拉到自己的前面,小孩乐颠颠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环抱着他的腿。他说:“你别急,听我说。”然后,就给我讲了个故事。
这深山老林里就他一家,听说以前避难逃进来的时候有三四户,后来慢慢传下来就剩下他一家,他老婆也在几年前生孩子的时候走了。就只剩下他、他娘还有他儿子。
去年阳历8月15日一大早,他上山查看自己下布下的陷阱,希望能逮回来一只野兔什么的,结果却把我从山上捡了回来。我心跳一只都在,他就把我留在了他家,托他娘照看。后来他上山找,还有几个人,散落在森林的各个地方,可是都已经死了,他还捡回来好些钱包和首饰。
本来一直不醒过来,他娘还说要把我丢回大山里去,可他不同意,没想到真活过来了。
他说了很多,大概就只是这样,后来他娘也回屋了,非说要我留下做孩子的娘,说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我大哭起来,心想已经半年多了,我老公呢,他肯定以为我已经死了,他该有多伤心,现在他在干什么呢?还在鄂州吗?我们的房子已经装修好了吗?还是他又出国了?又一个人在国外奋斗吗?我爸爸妈妈呢?他们现在还好吗?走出悲伤了吗?我哥哥呢?他有小孩了吗?他肯定都为我落泪了吧?……
我天天想着逃走,可是每次都走不了多远就晕倒,被那个男人扛了回来。有一天,那壮汉默不作声的递给我一沓钱,说:“这是我从山上捡回来的,这深山老林里也用不着这些,你要路费。既然你这么坚决的要走我也就不留你,但山太大,你自己根本不可能走得出去,我把你送到山脚。”
出门的时候,里面屋里的老婆婆在哄哭闹的孙子,说:“小婶婶会回来的,到时候回来给你做妈妈……”
我终于回来到这世界上来了,在03年的春天。没有手机,我几乎失去了所有人的电话号码,只记得老公、哥哥、爸爸还有妈妈的。在一个电话亭里,我分别拨通了爸爸妈妈的电话,听到他们用苍老的声音问我找谁,忍不住泪雨滂沱,挂了电话。老公的号码已经是空号,哥哥的,我还不敢拨。
最先回到的是鄂州,之前租的那个房子里,给我开门的已经不是我认识的人。我又徒步来到之前我们买下新房的地方,门紧紧的关着。我犹犹豫豫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深吸了一口气,对着暗红色的门铃按钮,我轻轻的按了下去。门开了,老公的脸在打开的缝隙里慢慢的变得完整,可是那张脸上,除了吃惊之外没有我想象中的任何一种神情。我轻轻的唤了一声老公,他没有回答,也没有紧紧的将我抱住,甚至,只是叫了我的名字。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屋里传来:“老公,谁来了?”我心中汹涌澎湃的浪潮,突然归于平静。
他没有要开门的意思,我笑了一下准备转身离开,他伸手用力的拉住我的手臂,眼里全是泪水。我推门进去,一位白白胖胖胖的女孩,挺着肚子站在屋里,双手戴着粉红色的塑胶手套,害怕脱落,所以向着天花板高高的举起。
房子装修得不错,以粉色为基调,可爱而温馨,但不是老公喜欢的风格。沙发后面的墙壁上,挂着结婚照。
“你好!”我说,“小宝宝几个月了?”
“快坐吧,”她笑笑说,“四个多月,喝水还是喝茶?”
“不麻烦了,”我说,“我拿点东西,一会儿就走。”
“就在这儿吃午饭吧,鱼我都杀好了,”她说,“你先坐会儿,我这就做饭去。”
“你还是别走的好,”我说,“我可要借你老公用用。”
她笑呵呵的进了厨房,说:“随便借。”
然后,厨房的门关上了,只听见里面的水池,哗啦啦的放水声。
我直勾勾的看着坐在我对面,已经是别人的老公,却明明也是我老公的他。他低着头什么也没说。我告诉他,我是来拿我自己的结婚证的。他默默的走进房间,过了一会儿,把结婚证送到我面前。我起身双手接过来,转身要走却被他拉住。我对着厨房的门大喊:“对不起,你老公就请借我用这一下吧!”然后用尽全力搂住老公,将自己紧紧的贴在他的胸膛上,让他,感受到我的心跳。
我就那样,紧紧的抱着他不肯松开。我多希望那是永久,那就是最后的结局,可这房子的主人,最终却不是我,厨房里那个才是。我,就只能这样抱抱他,然后默默的永远离开。
我伏在老公的耳边对他说:“老公,你要幸福。”随后在他肩膀上用尽全力的咬了下去,直到血腥味儿窜进了我的嘴里,在舌尖上萦绕,才放开他转身离去。
迈出门槛的那一刻,我醒了,在首都国际机场大厅里B出口外面第一排的长椅上,背包在身后,提包在怀里。我用双手用力的按压自己的胸口,甚至希望此刻,它能停止跳动。
7点20下的飞机,早上起得早,又一整天都在赶车等车等飞机,根本没吃东西,本来以为在飞机上能吃点什么,结果国航上的餐没有米饭,两块面包夹一张火腿,我努力的想吃下去还是没能把它吃完。人又困又饿,刘先生的航班还要等好几个小时才能到,坐在安有皮垫的长条凳上,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不同高度不同肤色的男男女女,从出口处的三道门里陆陆续续的走出来,步伐或快或慢,目光或低垂或在急切的人群中搜寻。一个拖着黑色小皮箱的小男孩,在走出出口的一瞬间,用铃铛一样清脆的声音大神的呼喊到:“爸爸,我好想你呀!”然后一阵风儿似的沿着通道冲了出去。一个高大健硕的男人,用目光套住那个飞奔着的小男孩,面带微笑的往通道出口快速的移动。我身边椅子上,坐着一个白种人,他神情专注的在玩一支黑色的手机,消瘦的脸,更显出鼻梁的挺拔。
刘先生是从加纳的首都坐飞机到迪拜,再从迪拜转机到北京,大屏幕提示22点20分到,可是看手表,已经23点22分,还是没看见刘先生出来。
不知道,还要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