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夜听雨,绝非涴秀所好,可独坐无趣,满桌精致糕点也让她提不起半点食欲。
忽然,滴滴答答的雨声混入幽幽浅唱,空灵飘渺仿佛遥远,却又像近在窗外。
曲低吟,仿佛诉不尽的红尘清愁,千回百转中暗藏万般滋味。
“彩虹万里百花开,花间蝴蝶成双对,千年万代不分开……”
细细聆听,原来是粤曲『梁山伯与祝英台』最后一场「祷墓化蝶」的末句。
雁儿是南方人,曾听其哼唱过,只是没有今夜这人唱的般婉转动听。
涴秀顿时觉得感触,这是戏文也是人生,可她却吴无法成蝶,最多是误坠尘网的飞蛾,贪念灯火温暖,只会落得飞灰湮灭。
虽有缘相见,终无份相守,缘起缘灭,竟如江上扁舟,千帆过尽后,水东流影无踪。
曲罢良久,她还是忍不住开门,凉风迎面扑来,不由得让她身子轻颤。
“我以为格格已经睡下。”茹逸穿着宫婢的衣服,坐在檐下观雨,缓缓回眸,只是浅浅一笑,更盛百花娇妍。
涴秀淡然一扯嘴角,眼前这个女人无时无刻不勾魂摄魄,无论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无论是素面净颜,还是浓妆淡抹,妖而不媚,艳而不俗,难怪会让弘昼倾心。
“怎么了?”望着呆愣涴秀,茹逸莞尔一笑,“我知道自己好看,却不习惯一个女人用这样的眼神盯着我。”
涴秀蓦然回过神,嘴角扬起嘲讽的弧度,“彩云天都被遣散了,你怎么还在宫里?”
“宫中几千婢仆,只要我愿意,混迹当中并非难事。”茹逸取下腰牌晃了晃,如今她是戏衣库的婢女,专门负责看守贵重的头面,别的事情与她无关,整日清闲的很。
涴秀眸光一寒,冷声问道:“腰牌上不是你的名字,原来的那个宫婢呢?你杀了她,取而代之吗?”
“我的身份背景,你应该已经打听的差不多了吧。”茹逸未怒,反而是一连串轻笑,“那个宫婢自有更好的去处,只是改了个名字。不过,等我离开时,她就会恢复原来的身份,并且被提前放出宫,难道不是两全的好事吗?”
涴秀沉默了许久,读不懂这个女人的想法,也猜不透这个女人的心思,“为了五阿哥,才甘愿冒险留在宫里。”
“是,也不是。”茹逸眸色黯淡,语气中含着几份幽怨,“有人应该亲口告诉过你,茹夫人并非真正的如夫人吧。”
涴秀愣住了,美人如此神伤,莫非是弘昼在其面前说过什么。
“我留下,是因为这片红墙之中还有个心要救,还有个人要帮。”茹逸依旧笑着,只是凄楚更多,无奈更多。“我要做的事情,表面与他无关,也不对他泄漏半个字,但我知道,这件事能让他舒心。”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涴秀侧头,避开那能看透人心的视线。
“难道你没听说,准噶尔的议和使臣已经在入京的路上吗?”茹逸一语道破,这件事确实隐瞒得很好,知道的人并不多。
戏衣库和弘历在撷芳殿的书斋仅一墙之隔,而看守书斋的侍卫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每次她高来高去,对方完全察觉不到。
而弘历只要心烦时,就会到书斋小坐,且他对身边的李怀玉极为信任,亦或者是没有能说话之人,所以才会和一个奴才谈心。
听到弘历的安排,请旨去监督广西、云南开炉制钱,就是想支开弘昼,也是自己想逃避,不愿眼睁睁看涴秀被送去和亲,却无能为力。
“还好四哥没走,不然岳钟琪大人的判决出了乱子,玹玗若有个好歹,他怕是后悔一生。”早预料到命运难逃,涴秀也有所筹谋,所以对自己的事情倒是感到无所谓。
“你竟还有闲情逸致管别人?”茹逸摇头一笑,“这准备三军请愿书,往定远营送信,与和硕特额驸阿宝商议对策,一来一回又不能用军中的八百里加急,以免计划泄漏,你觉得四阿哥要从何时开始准备。”
涴秀默了一会儿,叹道:“难怪整个夏日,不见四哥到圆明园。”
看来事关玹玗,弘历都会特别上心,所以她别指望能以陪嫁的方式带玹玗离开,弘历应该早有对策。
“好了,我们还是说说你的事情吧。”茹逸起身,上前两步,说道:“进屋谈。”
“不必了。”涴秀淡然拒绝了好意,“我的事情不劳你费心,早点离开皇宫,别给五爷惹麻烦。”
涴秀转身回屋,就在门将要关上的瞬间,茹逸才冷声说道:“皇帝定下的送嫁使者,是康亲王的八公子——谟云。”
茹逸查过涴秀的底细,虽然是博尔济吉特氏,却从未享受过养尊处优的日子,常年和父母随牧民过着自由迁徙的生活,也算是各处游历,草原各部没有涴秀不熟悉的地方,甚至到过西藏。于涴秀而言,读书虽不多,但蒙语、满语、汉语、维语、藏语都会说上几句,隐藏身份过普通生活绝不是问题。
且一旦到了草原,便是涴秀的天下,她能像猞猁狲一样迅速离群逃走,日伏昼出轻松活下来,并躲避送嫁侍卫的追捕。
可涴秀毕竟是蒙古人,血液里有着大漠儿女的重情重义,所以雍正帝早就用了心。
春搜时带着涴秀,让她与谟云相识,大家有了交情成为朋友,涴秀就是有再多的算计,为了朋友的安危,也只能无奈的远赴准噶尔,就算日后能逃出生天,女人最珍贵的东西恐怕是守不住。
“你有应对之法?”涴秀心中一悸,如果真是谟云送嫁,她确实不能中途逃走。
茹逸不请自入,坐到桌前为自己斟了杯茶,吃着糕点,“果然不出我所料,你早就有逃婚的谋划。”
“你怎么看出来的?”涴秀猛地关上门,转身,直直地瞪着茹逸。
“角园大火之时,宁嫔的言语,表明她已经猜到你的心思,难道我会比她笨不成?”茹逸轻笑着反问。
“你既自负聪明,那就说说看你的应对。”涴秀坐到茹逸面前,只要方法可行,她不介意接受情敌的帮忙。
“土谢图汗部前任汗王的长子,延丕勒多尔济可以帮你。” 茹逸早已规划好了,其实不管涴秀是否点头,也预备按自己的想法去做。
延丕勒多尔济身边的高手能和弘皙的杀手相抗衡,假装马匪,在天气配合的情况下,于夜间给送嫁营制造混乱,让涴秀趁机逃走,不算困难。
“四哥也认识他们?”涴秀不想把弘历和弘昼牵扯进来。
“当然。”茹逸简单讲述了大家相识的经过,又道:“论交情,我与延丕勒多尔济更好些,且我家的琼音已和他结为连理,让他瞒着四阿哥和五阿哥不是问题。至于你逃走以后,想过怎样的生活,要不要回京城,你自己决定。”
涴秀敛眸,片刻后问道:“我要怎么配合?”
“什么都不用。”茹逸深深一笑,四处环顾了一下,盯着墨砚说道:“用你们蒙古文写句话作为接头暗号,在他们骚扰营地的时候就会高呼,你便能知道是自己人来了。”
“好。”涴秀没有犹豫,爽快应下。“你要怎么传递出去?”
“秘密。”茹逸将纸条收在袖中,起身离去。
“等一下。”因为刚才提到宁嫔,涴秀才忍不住问道:“宁嫔娘娘现在如何?”
“他们很好。”茹逸轻然一笑。
武迎棠的脸是毁了,伤疤骇人,再也无法复原。而月前,卫景逸在操练的时故意做出误伤左臂假戏,雍正帝才特免他辞官,不过离开京城的时候曾遭人追杀,还好有云织和云绣暗中相护。
为了爱情和自由,他们付出的代价太大,一个容颜尽毁,一个身落残疾。
茹逸的身影消失在寒雨之中,涴秀抬头望着黯淡无光的天幕,唇角微微上扬,一声幽叹随风散去,“是值得的。”
雨,越下越大,仿佛落成了一曲哀歌。
风过落雨,又好似在低吟一笺心伤,幽幽怨怨,飘飘渺渺,任由听到的人各自解读。
书斋内,因为手脚要轻,李怀玉整整花了一个时辰才收拾好屋子,弘历并未真正入睡,最多算得上闭目养神。
“主子,其实……”李怀玉犹豫了许久,才在退出去之前,凑到弘历耳边以极低的声音说道:“格格已经知道这地方了。”
他只说了前面一半,后面被审问,涴秀那些大胆猜测,言之过早,却终究会成为事事的言论,都统统烂在肚子里。
“人在哪?”弘历缓缓睁开双眼。
李怀玉不得不佩服自己的读唇能力,也不能不佩服弘历的听力,“御药房那边,五爷在宫中的房间。”
弘历淡淡的应了一声,又合上双眸,“过去传话,让她等到天亮后,和玹玗一起回兰丛轩。”
李怀玉微微额首,蹑手蹑脚的退出房间。
冒雨跑了趟御药房,又被涴秀差遣到御膳房,准备什锦锅子,还强迫他陪吃。
但基本是把他当试吃内监使唤,且格格别出心裁,热锅子煮苹果、烫橘子、炖香蕉……这根本就是拿他消遣嘛。
好不容易熬到四更天,李怀玉赶紧借口今日有早朝,得去伺候弘历更衣,一溜烟跑掉了,再不走小命都可能搭进去。
寅时的钟声让玹玗幽幽转醒,她之前明明在发烧,又喝了许多酒,然后脑子就变得很混乱,想不起究竟哪些是梦,哪些是现实。只在恍惚中看到了弘历,然后被他温柔的抱在怀里,便噩梦皆散安稳睡去。
她以为一切都是梦,可这温暖的怀抱却无比真实,于是贪婪的享受着这份柔情。
入宫后,即便是和宜太妃、涴秀、雁儿她们同榻而眠都不曾给她这种感觉,现有种回到家的安心,她不想去深思,只是悄悄闭上双眼,迷迷糊糊的再次睡去。
在她睁眼的那一刻,弘历就已经有感应,但他没有动,只是浮出浅浅笑意。
又过了半个时辰,弘历睁开眼,现在他必须起身梳洗更衣,待会儿还要去朝会。
将她平放在暖炕上,伸手抚上她的额头,温柔一笑,“烧退了。”
“爷……”离开他怀抱的那刻,玹玗就已经醒来,只是怎么都想不起昨晚做过什么,纠结许久才缓缓坐起身,环顾书屋四周,一切都整整齐齐,难道她砸东西的那些记忆仅仅是梦吗?
弘历转过身,递了一杯温水给她,“头还疼吗?”
“不疼了,好像真的退烧啦。”玹玗摇了摇头,从小她就有这个习惯,若是发烧不用探热,只要她摇摇头就能感觉出来。“爷,我昨天是不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不记得了?”弘历淡淡的问。
玹玗依稀记得自己说了大逆不道的话,写了大逆不道的词,可他的表情淡然,看不出什么。“不记得了,分不清楚是梦,还是现实。”
“那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弘历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声唤李怀玉进来伺候。
李怀玉先是端了青盐牙粉和漱盂,等弘历漱口完毕,她才赶紧跳下炕,背对着他们也漱了漱,原是想亲自端出去,李怀玉哪敢劳动她,露出古怪的一笑。去而复返,李怀玉端着洗脸的热水进来,巾帕却只有一张,她只能和弘历共用,不过弘历让她先洗。
李怀玉第三次进来,手上捧着弘历的朝服。
弘历昨夜一直是半靠着炕上,又让她趴在怀里,想必已是浑身酸疼,所以脱去外衣时,动作才有些迟缓。
玹玗也不好干站着,于是深吸了口气,大胆上前伺候他更衣。
见状,李怀玉倒是乐得清闲,竟然退了出去。
弘历微微一怔,突然严声道:“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喝酒!”
玹玗一惊,抬眼,他语气严厉却眸光温柔。
心虚的低下头,看来昨晚那事,并非仅是她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