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货十年,回家作田”这是货郎对自己的调侃,因为根本不可能实现。连续走十年货还能全身而退,其他先不论,光是连续十年的好运,就得有神灵一路跟着。听说神灵不吃饭不喝水还会飞,这等本事人家凭啥护个凡人?光是这想法本身就不敬,应归类于亵渎。
不敢说出口,于是悄悄把它藏进心里,“十年货郎”成了所有货郎的终极梦想。“十”这个数字因此变成神圣,代表着上天验证的人品;不可思议的幸运;无法想象的圆满;难以企及的高度。
人是需要目标的,所以有梦想好过没梦想。
一点一滴的累积经验,从第一个货郎出现,历经二十多年才有人牵头总结经验,逐步整理出一套货郎秘籍,这才把货郎的生存率提了提。三十多年来货郎死伤无数,其中又仅有三成知道原因,更多的人不知所踪、渺无音讯。即便如此他们依然前仆后继,只为了活下去。
平民百姓为了生活的努力程度,把自己锤炼成为的优秀程度,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淳朴善良、吃苦耐劳、顽强勇敢、百折不挠、积极乐观、随机应变,责任担当……这些完人一般的素质在当年不过是标配,但凡一家之主就默认他必须具备,更何况是货郎!
凡遇困苦竭尽全力;每逢艰难奋发图强;困守薄田勤劳耕作;寒居陋室灼灼真情,冥冥中你们感动了神灵,然后也不知道。
他姓单,人称单叔,是个货郎,很低调。
一个多月前他和往年一样,趁农闲出门走货。在异国卖了再买,满满一担再挑回家。推开大门娘子不在,他淡淡把货担靠墙放下,默默坐在客厅发呆,四周一片寂静。
半个多小时一动不动,好像连呼吸都停止了。
“吱呀……”门开了,出去摘菜的娘子回来了。进屋、关门、转身、抬头,突然看见他,乍喜忽懵继而惊恐,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走货有多危险全城都知道!多少货郎没能回来或不完整的回来……每次走货归来夫君都是喜气洋洋、欣喜若狂,今日这是……
不会是……
她紧紧抓住菜篮,指甲都扣进了肉里,进屋前她还觉得自己拥有整个世界,进屋后,她唯一能抓住的就只剩这个菜篮。她眼睛瞪得溜圆,直愣愣看着家里唯一的顶梁柱,等待宣判。
夫君像一尊雕塑,眼看着心爱的娘子一系列惊恐万状,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异常平静缓缓道:“今年是我第十年走货,以后我就不出去了,就近找活干,在家陪你。”
“哇……”
他的娘子喜极而泣,谢天谢地夫君还是完整的!可第十年走货不就是十年货郎!这怎么可能?!难道这趟出去受了大刺激,人虽然完整可脑子……
她发疯般跑出去找自己的老舅,一路哭一路喊:“老舅在哪里?十年了,走货十年了!他好像疯了……”她需要有人鉴定这是不是真的,他安静得很不正常。
十分钟后两代货郎面对面站得笔直,前辈异常沉稳的询问当今货郎。你哪年哪月开始走货,去的哪里走的什么货,那里什么风俗;之后每年去的哪里走的什么货什么风俗;这次你又去的哪里,那里风俗怎样你又带回了什么货……
对面的货郎像一个局外人,淡定一一回答,思维严密、条理清晰,平淡得像说别人的事。
一年又一年,货没错;地方没错;风俗也没错。掰着指头算了两遍年头,确实十年没有错!老舅毫不客气转身就去查货,轻轻翻动细细验看层层查找,确实全部都是刚带回来的新款新货,没有错!!!
老舅稳重地拍一拍冷静的外甥女婿:“你连续走货确实已满十年,以前我没觉得你怎样,现在老舅我觉得,你可以!”
那个“可以”的人傻兮兮的看着他,没反应。
老舅回头捡了一件拇指大小的饰物,举起来示意:“送给我可以吗?”
这有什么用呢?又不贵重!货主傻愣愣的点点头,仍无反应。
老舅将饰物举起,像举起一件圣物,郑重向对方宣布:“你现在是‘十年货郎’了,这是你作为“十年货郎”带回来的第一个纪念品,非常珍贵!我留着做个纪念。今日我才知道,我这个外甥女没有嫁错人!”
第一次自称“老舅”,第一次说“你可以”,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做到了“十年货郎”,刚才确认了知道自己就是!还有什么纪念品很珍贵。可这一切与我何干?单叔好像陷在另一个时空里,透过镜子看对面的故事,一切与自己无关。
直到:没有嫁错人!
突然,所有的艰难困苦一起涌上心头……
娶她时一无所有,她的家族无人看好这桩亲事。咬紧牙关默默努力,走货不敢有一刻放松,非比寻常的谨慎小心,只为能安全回来和她再次相见,这样的日子坚持了十年,只为让她过得更好!这片深情何需表达,到今日才终于被看见,被承认,自己终于被她的家人接纳,她终于“没有嫁错人!”
眼眶蓦然通红!他猛的冲进房间插上门栓拉上窗帘,眼泪扑簌簌而下!
他的娘子站在一旁,直勾勾盯着二人问答,喘不过气也说不出话,从头到尾体如筛糠。听完老舅验证成功,心头一松忽然整个人没了力气,瘫坐于地泣不成声!你是不是十年货郎我不在乎,我只要知道你没疯!不让你走货你偏要走,你一走我日日提心吊胆!这种的日子一过就是十年,终于不用再担惊受怕,安安稳稳的我们两个一起终老!
屋外早已水泄不通,窗前更是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人们屏住呼吸等待结果,在有分量的人确认以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老舅转身出来,回手轻轻把门栓带上,扫一眼鸦雀无声的人群,举起手上的饰物大声报喜:“我们有“十年货郎”了!”
像炸了一个雷,欢呼声应声而起!女人四散奔逃哭着跑回家去告诉自己的男人,男人则含着泪大笑着,昂首阔步去找兄弟们报喜,到处都是跑来跑去报喜的人,全城沸腾!
太多人争相涌来一睹风采,以至于地基被踩踏几处,屋子险被挤垮,万般无奈单十只得顺从民意。坐在一张大木椅上被众人抬着在城东来回游行,接受欢呼与敬意。
几代人的终极追求,那遥不可及的梦终于圆了!全城狂欢,三日方缓。
货郎年年有几十位甚至上百位新人加入,货郎的人数年年却增长缓慢。城里闲置的青壮劳动力有三分之一走过货,连亲带故几乎家家有货郎。庞大基数和残酷淘汰,三十多年走下来,谁家没有出过事,谁没有为货郎揪过心?用千里挑一、凤毛麟角来形容“十年货郎”,毫不为过!
单十挑回来的那担货被一抢而空,人们主动以数倍的高价买回家,作为幸运符镇宅,货郎则把它当成护身符贴身携带。它像一个熊熊燃烧的火把,点燃了希望,照亮了前程,带给人们莫大的安慰与信心。
自此,关于走货的畏惧与痛苦大幅减少,他们激励自己的方式从避死走向求生;自避祸转而趋福;由多数亏损迈向多数盈利。当货郎在异国他乡露宿街头的时候,他们抚摸着贴身携带的护身符,告诉自己我也可以!
外面风霜依旧,内心却不再那么苦楚。
单十甚至比以前更加低调,除了老舅的家宴,所有宴请一概拒绝。他呆在家里与娘子清粥淡饭,安静做自己的事。凡有请教,有问必答、不问不答。人们有时会搞不懂,如此不喜言谈当初他是怎么卖货的?
五年后,第二位“十年货郎”出现了。他姓曾,被尊称为“曾十”,全城再次狂欢。
单十得到消息当场落泪,他疾步而去,径直穿过人群与曾十紧紧握手,明显比对方激动得多,这多少让人觉得有点奇怪。
单十、曾十走到哪都自带光环,买定西都半买半送,人们以实际行动表达对“十年货郎”的尊崇。他们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低调与沉稳,那是历经艰辛、惯见风浪之后的平和与宽容。闲时二位尊者常聚在树下聊天,他们有讲不完的故事;述不完的传奇;念不完的朋友……围观者众但插不上一句。
这才了解之前的五年,单十有多孤独!他不是不想说,而是没人懂。他等了五年才等到一个能听懂的人,怪不得那么激动!
有些事;有些情;有些话;有些默;有些泪;有些笑;有些悟……只有当你来到同等高度,才会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