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仙观的后门,身穿黄色剑衣和青色剑衣的华山派弟子络绎不绝,有直接进去的,有送东西的,有抬着大箱子往里走的。
这时突然院里传来一声尖叫:“什么?菜被猴子吃了?”这声音又尖又高,引得其他弟子们纷纷侧目。
原来是陈胜来到群仙观后门,把事情给管事弟子一说,弟子无法做主,把负责招待四大派的青锋弟子给叫来了。
眼前这个尖下巴瘦腮,脸上好像抹了一层白粉,穿青色剑衣,小眼睛滴流乱转的就是这次负责群仙观招待四大派弟子的青锋剑锋弟子之一——郭福。
刚才那声尖叫也是他发出的。
陈胜赔笑道:“也不知何处来的怪猴子,还穿盔戴甲,我与它厮打一番将其吓跑,可惜菜都被它抢走糟蹋了。”
郭福脚下放着陈胜背来的竹筐,里面的食盒都被打开了,其中两盒酱牛肉的盒里空荡荡的,只剩少许酱汁,其它盒里倒是还好。
郭福瞅了两眼竹筐,又上下打量陈胜,嘿嘿笑道:“陈胜,我知道你。”
陈胜一愣,郭福看着周围弟子们纷纷聚过来看热闹,冷笑两声,双手背在后面,绕着陈胜边走边道:“你天生手脚不灵活,一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陈胜低头不语,此事乃是他心头痛事,现在被人当众说出来,委实心里别扭。
郭福仰头笑道:“也罢,我华山地大物博,养你也是小事一桩。”
“后来没饭吃了,饿的不行了,想下来要饭,嘿嘿,也行。”郭福朝镇岳宫方向拱手道:“林全师兄心存善念,只要你愿意干活,那就给你口饭吃,这是林师兄为了告诉你,做人要自食其力的道理。”
陈胜连连点头,张嘴道:“我也非常感激林全师兄……”
郭福突然拧眉瞪眼打断道:“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偷吃!”
五味厨的院子里静悄悄的,胖脸弟子躺在板凳上,翘着二郎腿,两手枕在脑后,睡的直流口水。
“嗯……好吃……”正说梦话呢,胖脸弟子被人推醒了,“醒醒,黄胖子,该干活了。”
胖脸弟子揉揉惺忪的睡眼,擦擦嘴角的口水,伸个大懒腰,唉声叹气的坐起来,望望天色,“都这个时辰啦,送菜的懒虫还没回来,今晚有得忙喽!”
他拎起身旁的酒壶,“叭吱”喝了一口,突然眉头一皱。
“怎么吵起来了?”黄胖子坐起来自言自语道,“胖爷去看看吧。”
擅离职守可不行,找个什么由头呢?黄胖子拎着菜刀转了一圈,发现院子案板下压着一盒卤肉。
糟了,这盒卤肉忘了放到筐里。
黄胖子顺手把菜刀插在后腰,托着卤肉走出了五味厨的院门。
一路上黄胖子走走停停,挥汗如雨,比起陈胜爬山感觉还要费劲几分。
“呼……呼……”艰难地爬到了群仙观的门口,黄胖子喘着粗气,喃喃道:“减肥……有没有减肥剑法,胖爷一定好好练……”
来到院里,黄胖子发现院子中围着一群人,他把卤肉放在桌子上,抹把汗也好奇地挤进人群。
院子中间,站着两个人,黄胖子一眼看到了陈胜,心道:嘿,这小子站这里干嘛,送完了菜还不赶紧走……再看另一个人,妈呀,是大管家郭福!黄胖子心里一激灵,莫不是这位兄弟惹了郭福了?
人群中间的空地上,陈胜看着面前的郭福,大张着嘴巴,像一条被吊出水面的鱼,抽搐着喘不上气。
“半个月前,我记得你住在镇岳宫里,大鱼大肉的享用着。”郭福背着手继续绕着陈胜转圈子。
“后来,你搬出了镇岳宫,平日里的好酒好菜也换成了馒头稀饭。”郭福也不看陈胜,低头看着地,好像地上有篇稿子让他照着念。
陈胜浑身抖着,不知道是吓得还是气得。
大鱼大肉?其实一直以来因为活动不便,他吃得都很少,不过一天三顿,每顿一菜一汤,等被赶出镇岳宫后,馒头稀饭都没有,只有稀粥——越来越像涮锅水的稀粥。
“后来,我听说是林全师兄给了你做工的机会,而且看你身体不灵便,就给了你送菜的简单活,他说你身残心不残,怜惜你自食其力的决心才给你做工的机会。”
郭福摇头晃脑得说着:“这由奢入俭难,人之常情也,作为师兄弟我们都能理解,但是你若是嘴馋,可以跟我们说呀,可你千千万万不应该偷吃,那不光是一盘肉的事,而是!”
郭福停下脚步,直起身子,板起脸来,一字一句道:“你糟蹋了林师兄的一片苦心。”
看看周围的弟子们,有人摇头叹息,有人窃窃私语,有人默不作声,有人怒目相向。
“原来他就是掌门的儿子啊……”
“一直在我们头顶上作威作福,真是不知民间疾苦!”
“你瞅他那个狼狈样……”
“听说生下来就是残废……”
“要不是他爹,他能一直吃香的喝辣的?”
“林师兄是好人啊,可惜看走眼了……”
在陈胜眼中,郭福的身影变得越大越高大,自己就像只老鼠,在老鹰威严注视下瑟瑟发抖。
“我……”陈胜哑着嗓子颤颤的说道,“弄丢了菜是我的错,可我没有偷吃……”
这一点弱小的声音,在周围弟子们议论纷纷的声音里,连个浪花都没翻起来就消失了,陈胜自己都听不清自己说了些什么。
郭福扬起手来向下压了压,弟子们的议论声渐渐停止了。
“你刚才说什么?”郭福把耳朵凑过来柔声道。
陈胜看向郭福,郭福和蔼的笑道:“没关系,大点声,再说一遍。”
陈胜垂下眼,咬了咬牙提声道:“我弄丢食盒里的菜,愿意接受处罚,但是,我确实没有偷吃。”
郭福点头道:“哦,原来是弄丢了食盒里的菜,不好意思,我以为是你偷吃了。”
陈胜惊讶的抬起眼来,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笑吟吟的郭福跟刚才声色俱厉的郭福,还是一个人吗?
郭福接着笑道:“那我能问问,你是怎么弄丢肉菜的吗?”
陈胜赶忙道:“是一只大猴子!一人多高的大猴子,穿盔戴甲,从山头上跳下来,抢过了我的竹筐,吃掉了食盒里面的肉……”
郭福突然尖着嗓子笑了一声,这声尖笑点燃了弟子们的情绪,大家的哄笑声慢慢大起来。
郭福捂住嘴,用手压了压,又把耳朵凑过来道:“你再说一遍,肉被谁吃了?”
陈胜的脸都红到了后脖子,讷讷道:“被一只大猴子……”
大家的哄笑声更大了,郭福笑得直咳嗽,一边咳嗽一边说:“大……大猴子?”他指着陈胜笑道:“我看你就是那只大猴子!”
这一下,大家笑得更欢了,还有纷纷的议论声。
“我们华山哪里来的穿盔戴甲的大猴子?”
“我上山二十年了,都没见过,他多少年没下山,一下山就碰见了,真是好运气啊!”
“笑死人了,明明就是偷吃嘛!”
等大家的哄笑声低下去,郭福正正神色道:“陈胜,什么也别说了,肉去哪里了,你自己心里清楚。”
陈胜深深的低下头,一句话也不吭。
郭福摆摆手道:“大家散了吧,这件事就当是猴子做的吧!”
弟子们交谈着渐渐散去,郭福又瞥了陈胜一眼,摇头叹气着走了,嘴里还嘀咕着:“猴子?唉,真是只贪嘴的猴子……”
弟子们开始忙活,院子里恢复了人来人往,到处都是热腾腾的饭菜香气和挥汗如雨的弟子们。
“凉菜准备上桌了!快去收拾茶水!”
“热菜准备着,按顺序上,不要上乱了!”
“大家动作都麻利点!走路的时候稳当点!”
指挥声,应和声,锅碗瓢盆的撞击声响成一团,华山派弟子们干的热火朝天。
陈胜站在原地,一动没动。
他觉得浑身冷,冷到骨头里的那种冷。
他觉得自己心里憋着一口热气,想要吐出来,要吼出来,要骂出来,但是被外面的冷气挡住了,憋住了,在心里翻腾。
往来的弟子也没有人看他,陈胜感觉自己像待在另一个透明的世界,眼前的世界跟他没有关系。
突然陈胜感觉自己的肩膀被拍了拍,他转过头,是那个五味厨的圆脸弟子,他腰上还围着白围裙,背后掖着一把切菜刀,满脸是汗,看起来是跑上来的,他左右看看,然后搀住陈胜来到院子角上,陈胜感觉自己浑浑噩噩,身体像漂着一样。
黄胖子看了看周围,搀着陈胜蹲下来,他先叹了口气,“师兄,别难过了。”
他想要说点什么,可是看到陈胜的眼睛,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师兄,你很久不下山,可能不知道,现在华山派内斗得厉害,你……”
黄胖子欲言又止道:“……反正我觉得你不会偷吃。”他又拍了拍陈胜的肩膀,站起来,正打算走,却被陈胜拽住了,黄胖子一愣,陈胜直勾勾的盯着他背后裤腰上掖着的菜刀。
“把刀给我。”陈胜语音低沉道。
黄胖子下意识的后退一步,“你要刀干什么?”
陈胜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我要让大家看看,我陈胜,到底偷没偷吃。”
黄胖子惊慌道:“你疯了?”他用力挣开陈胜的手,想说点什么,但还是叹息了一声,走了。
陈胜坐倒在地,看着地上的青砖,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青砖泛出了光亮,原来是群仙观明烛高举,后院也被人放上了四个大纱罩灯笼。
陈胜循着光亮处看去,只见一条光明大道,从后院通向群仙观的前院。
路两旁尽是盏盏明灯,照得整个群仙观亮如白昼。
陈胜喉咙咕噜一下,想要吐,但是又忍住了,他抬起头望向镇岳宫的方向,乌沉沉的天空下只能看到模糊的山峰。
陈胜用手拽着不听话的双腿,挪过来冲着镇岳宫的方向,重重的磕了三个头,然后慢慢站了起来,他眼睛看着通向群仙观前院的路,一步一步走了进去。
群仙观后院通向中院的路上不是没有华山派弟子,不过因为今日来群仙观的武林大派人物众多,打扮成什么样子的人都有,尽管陈胜衣衫不整,但是因为身上没有穿华山派弟子的剑衣,所以路上遇到的华山派弟子们也就匆匆看一眼陈胜便擦身而过,无人上来盘问。
就这样,陈胜摇摇摆摆的走进了群仙观的中院。
群仙观中院宽敞明亮,北厢房门口地上放着四盏灯笼柱,厢房窗户上映出人影憧憧,还传来呼喝声和叫好声。
这个时间也正巧没有华山派弟子往来,值守的弟子应该在屋内,偌大的院子只有陈胜一个人。
陈胜抬头看看,一轮明月刚从朝阳峰顶露出头,峰峦如聚,波涛如怒,黑天如海,陈胜孤零零的站在院中,感觉分外凄凉。
一个念头在陈胜的脑海里盘旋,自己本来就是个废人,现在名声也毁了,这般辛苦的活着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不如结束吧!
就这样结束吧!
等晚些时候回到自己住的小山头上,往山崖下一滚,一了百了。
也不必惊动任何人,也没有人会想念自己,像个小虫小草一样,在大山的小角落里悄悄化为烂泥。
陈胜猛地甩甩头,把寻死的念头全数抛开。
他须发皆张,瞋目切齿!
凭什么?就因为我是个废人?因为我身体残疾就可以被野兽欺辱?因为我是个废人就可以肆意污蔑?
我身体天生残疾是老天爷降祸,可我心没缺过角!
来吧!我陈胜没练过武,没伤过人,可我还是会一招,这一招,就足够败尽唇枪舌剑!
刀入腹,血如注,人是清白的!
我就这一招,也只会这一招!
陈胜用手一把推开了北厢房的门。
“我来借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