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有方向感的,一种是没有方向感的。据我的个人统计,后一种人,就总体倾向而言,显然更聪明、勇敢、镇静,有理想、有爱心,所以,忝列其中,只会令我觉得幸运。不过正如在任何人群中,美好的品质都是稀有的,我们成为少数派,被迫屈从第一种人发明的方位体系,即依靠太阳或罗盘建立起的东南西北体系。在这里我要缅怀千载,赞美一下古埃及人,他们使用河流的流向来建立方向,以及其他地方及时代的几种高贵风俗,靠山脉或海岸线等更有意义的标志来知道身在何处。试想一下,如果乌云蔽日,罗盘失灵,第一种人将陷入何等悲惨的处境,证明便是,从山里传出来的若有若无的呼救声,九成九是他们发出的;而对我们来说,黑夜和白昼的区别是很小的,我们只要朝低处走,除非遇到什么危险,那是一定能走出山林,回到旅店。至于在平原上,朝哪边走都大同小异,可以置之不论。
我年轻时打过几回麻将,牌一到手,第一件事就是打掉那四种令人生厌的符号,不管它们多么顽固地想重返我的手里。我打过很多年的桥牌,然而多年后,每坐到牌桌前,第一句话还是“哪边是南家”,这时,另外三个人交换一下眼神,那意思是说,嗯,这家伙是那种人。在那个广大的阴谋同盟面前,我便惭愧了,这惭愧不是来自自己缺少某种能力,而是来自于向他们让步,背叛了自己的出身。所以后来我便沉默就坐,直到某一个人终于耐不住,提醒我与方向有关的局况什么的,我便用练习好的语调,冷冷地说:“是吗?”——这真是乐事。
我承认,我经常迷路。不过,在我丰富多彩的迷路经验中,绝大多数是因为我使用了他们混乱而不可靠的四方体系,而那是不容易避开的。我做不到完全不用南方北方这种概念,听人说要抵制东方什么西方什么,我也在假装听懂这些胡话;而且到处都是这类标志:“厕所——进巷五十米向西拐”,“南——衡阳/广州”。强烈的暗示是,你如果不辨东西南北,请尿在裤子里,或者,您这种人,还是别来我们广州吧。好吧,不去就不去。
但总不能哪儿都不去。几年前的一个早晨,我从陕西下边——或用他们的话说是东南部,向巴山的方向(或向东)出发。那是一条美丽的公路,我在地图上见到它那曲折的形状,立刻爱上它了。事实也如此,在零落的小雨里,面貌温润的事物纷至沓来,像一长串美好的音符。这时就起了雾。我没有打开导航仪。前一天,我们一直在争吵,彼此训斥、咒骂,所以我上车之后,便假装没看见它,毕竟翻脸之后,任何一方重新张嘴,总是尴尬的,何况我对它已不信任了,除了“请调头”和“你已偏离航线”,不记得它还说过什么。雾越来越大,我对车轮下的公路满有信心,遇到数个分岔口,都没怎么犹豫。也许有一个地方值得犹豫,我还下了车,打算问一问路,但四周一片灰白,什么也看不见。我赶紧上车,跟随自己的直感,那便是,向高处行驶。
我很享受这段路程,像行驶在浮岛上,一些枝叶茂盛的树木,会在很近的地方忽然出现,没等看清,又飞快地消失到水汽里。在这一地区,巴山并不十分宽阔,便是以缓慢的车速,我估计一个多小时便到最高处,然后该是下坡路了。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我是遇到了下坡,然而立刻转为上坡,这种事一再发生,时上时下,公路时宽时窄,在这种情况下,我也有点动摇了。快到中午,雾气散去了许多,我见到路边有一户人家,赶紧过去。一对老年夫妻看我走过来,显得有点惊讶。我估算多半开进四川了,便用事先预备好的四川话说:“这里是哪里呀?”
他们脸上露出不知所云的神色。我改用普通话,他们听懂了,用半秦半蜀的口音说出了一个地名,我在地图上找了一会儿,没找到什么。我想我多半还是在陕西。“简池离这儿远吗?”摇头。“三门?”不知道。我放弃了,休息,等有汽车开过来再打听。在这段时间里,我们的交流有了起色。男主人的话,我只能听明白三分之一,不过他的全部语气和表情,都是生动而可解的。女主人有一条腿不太好使,有一段时间,我相信我们在讨论她的病情与医疗方案。我听懂了他的一句话:“两条腿能走的路,一条腿也能走。”女主人显然不很同意他的见解,但他的口吻给我的印象很深。还有,房屋后面的山坡及林木,在雨后的水汽中,呈现出难描难述的色彩和姿态,似非人间气象,凝视得越久,越令人心生寒意;后来在别处,有几次我发现自己在将面前的事物与这天之所见做比较,才意识到当时的印象之深。我在那一带晃了几天,其他的印象,得靠日记才回忆得起,而这对老夫妻的生活以及环境,莫名其妙地铭刻下来,现在我一闭上眼睛,仍能在想象中复原那种奇怪的色彩。
所以,迷路又怎样?旅行,如同其他许多事情,我们事先给自己规定出目的及路线,一种通常的用心,是到陌生的地方,见前所未见的事物。然而,未见并非未知,我们事先要研究或打听对象。在到埃及前,大家都知道那有金字塔,有些人知道得更多。爬上泰山之前,对于将要看到的事物,人们也有所预备和期待。这是有点矛盾的,我们又要访问陌生的事物,又惧怕过于陌生的事物,这时,知识或他人的经验,便是调节这矛盾的津梁。我们对随机性的看法也是这样,经常厌倦一成不变、按部就班、可以预计的生活,但真要将自己的命运或健康或金钱交到偶然的手里,那是没人可以不踌躇的。
公路网是两者之间的平衡,它早已不会通向真正的荒野了,又有大大小小的分岔,让我们满足一下“东西任所之”的梦想。在这样的公路网中,便是迷路,也仍在道路上。所谓道路,是别人走过的,修建的,通向他人居住或工作的地点。一个人在大大小小的路上走得久了,或迟或早,曾经鲜活的体验,会成为模糊的一片,除了稀少的一些例外,所有当时曾引发新奇之感的细节不可避免地掉色、暗淡,退为笼统的印象。在这样的经验中,共性总是要赢的,我们在外面见到的各种生活方式,也将与我们本来的日常生活混为一团,而这是不可挽救的。
在这种事情上,我学会了不保持太大的野心。把经验扩展一点点,便是大大的收获。这么说来,迷路,或许也是境遇,不过它是不可求的,谁也不能假装迷路,对吧?不管怎么说,见到歧路,一个有点理智的人,都能拒绝诱惑。
孔子说:“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哪里要等到七十岁,难道不是终身如此?宏观世界的随机性到底本质为何,人们还不清楚,但就个人来说,我们只是需要足够的随机就行了,特别是一个人终于意识到空有自由意志,却无时无刻不受限于经验和能力,这时,一点微小的随机性,都是挺大的安慰。如果只能行进于一条没有岔路的高速公路上,那是多可怕的事。我从此地到扬州,可走京沪高速,也可取道京台高速,虽差别甚微,但总是令人心安的。在县乡的公路上行驶或行走,岔路众多,每一条通向一个村庄,也许是通向藏在山里的一个工厂或庙宇;如果愿意,我们可假装它通向一个更加陌生的所在——反正我们也不会去验证的。经常遇到的,是那种蜿蜒向上、深入山坡然后消失的小路,能刺激一下我那半死不活的好奇心,特别是每当以为自己身处最偏僻之地时,便有这样的一条路出现,使我们既惭愧又安心。我有很少的几次,受到吸引,离开本来的道路,步入新路,然而无不浅涉辄止;恐惧在修正我们的好奇心,修正我们满足的程度,这恐惧并非来自可能遇到的陌生事物,而是来自背离我们已拥有、熟悉的、井井有条的事物,于是见到一个村庄,走过一道桥梁,我们便命令自己满足。够了,我们对自己说,太阳底下并无新事,里面的人与外面的人并无不同。我们掉转方向,找到先前的道路,回到自己可控的小世界。
拥有选择——哪怕是假象,是令人安心的,选择不去做额外的选择是成熟的。哪一种是更严重的选择,是当前的道路,还是其他,这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人生如同一条轨迹,是它所是的样子,不是它所不是的样子。每个人都偶尔会想,如果当初做了另一种决定,生活会是什么样,这其间唯一可以确知的,是我们不管走到哪里,都会作如此想。有一部电影,演一个人总是活在同一天,他曾得意,也曾难过得去自杀,最后他一遍遍修正自己,朝着完美的方向,终于打破了魔咒。
听起来像是我喜欢迷路。不,和任何正常的人一样,我讨厌迷路。迷路让我恼火,有时甚至让人自我怀疑。晋陕交界某地,有一小团错综的道路,第一次经过时我走错了路,遇到一位老年男人,背着一个大篓子。他邀请我去他家里做客(他指了一下在土墕高处孤零零的房屋),但不知为什么,我强烈地不喜欢他,这无关乎他的肮脏,也无关乎他说话时垂着头,眼睛向上挑着看对方,是他身上有种低劣的气味,像是刚刚从某个洞穴里爬出来。我拒绝了他,离开了。
莫名其妙,不到两年,我经过这个地区四次。第二次是两家人一起旅行,走到这里时我夸耀说,我来过这,上次走错了,这次不会。不一会儿,我又见到这位老单身汉,显然我又迷路了,真是让人上火。几句话后,他居然认出我来,更让我不舒服。旅伴同他谈得很上劲,我得费点劲才催促他们离开。第三次我走对了。第四次我是从相反方向经过,正信心高涨时,见到他老人家坐在道边,篓子放在脚边。我停下车,恶狠狠地问:“你搬家了?”他没有搬家。我张望四周,依旧是那个土墕,阳光依旧耀眼。他依旧热情,第三次向我指路,第三次邀我去他家里做客。“好吧,”我听天由命地说,“我把车停在这儿,跟你走上去。你家有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