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决定去收了静云的魂魄,正好做那第八十四根伞骨。
长安西市。行人喧嚣。白狐站在豆腐摊对面,观看着那个叫静云的女人。
此时,对面豆腐摊的年轻女子正给两只流浪狗喂食刚出笼的热包子。白狐意念忽动。那女子目光洁净,侧影静美,虽是最家常的装扮,却分明跳脱出娴静贤良之美。
白狐顿顿心,只要收了她,惠生就是我的人。
“姐姐,我买两块豆腐。”手无分文,白狐却径直递上自己的纤纤小手。分明是挑噱与调笑。
看着她空空如也的手心,静云怔忪片刻,说:这位姑娘,若是忘了带银两,只管取去,银两它日再送不迟。边说边麻利地用荷叶将豆腐包好,热情地递上前。
白狐看见她的手,粗糙,油腻,染上了岁月的风尘和操劳的痕迹,自己的手被反衬得愈发洁净玲珑。
白狐却无法欢喜,心头似有针扎之痛。
两块豆腐放在手心,却如烙铁烙着她的心。白狐突然狠不下心来。
若静云是泼辣粗俗之流,白狐定将毫不犹豫地收了她的魂魄。可偏偏她不是。
沐人间烟火,染岁月风尘,却分明呈现出乡间阡陌野百合般的超脱静默之美。
可是,可是一生一世,不过华宴一场,既然惠生只有一个,我又何必与她客气?
白狐心头灵思一动:我倒要看看你最真实粗俗的一面,我偏要和你较量一番。
姐姐,我与父母自他乡来贵地,无奈父母双亡,我流落异乡,度日艰难,连回家的盘缠都没有,姐姐可有良法相助?
静云楞住。白狐的双眸及时汪出两泓泪光。
沉思片晌。
静云用围布擦净双手。如不嫌弃,可到我家暂住,等盘缠凑齐,才回家不迟。
姐姐,你真好。白狐上前轻拥静云,亲热如同亲姐妹。从今天开始,我就叫你姐姐吧。
嘴角却撇出一抹冷笑的弧度:惠生,定将是我的了。
日子倒也轻快,很快便是夏天了。惠生和静云夫妇待白狐如亲妹。他们整日忙碌,反使白狐心生不忍。
世间夫妻,白狐见过的倒也不少。恩爱百日便情变翻脸者有之,暗渡陈仓私藏隐情者有之,撕打争吵呼天戗地者有之。象惠生和静云夫妇这般温和恭敬、克己礼让者,实属罕见。
夏天晚饭后,白狐便端坐门前,喝着静云姐熬的消暑汤,看惠生编织竹器。在白狐眼中,惠生实是天才。只见他将一根竹子搁在腿上,左手持竹,右手握刀。一刀划过,一劈两半。然后是劈篾,刀经过的地方,就有一丝竹篾象一片柔软的丝在跳跃。他的眼睛并不看手下的刀,完全是凭着手感在动作,竹篾却是那样的听话,一丝不苟地在他的手中舞动。站在惠生的对面看去,他的脸被竹篾分割得一块一块的,夕阳的橘红色光芒,在其间跃动。
而他的天才还不止于此。他也颇具诗赋丹青之才。白狐看他的诗作,虽不是字字珠玑,却也时时有灵光闪现。
虽称他为哥哥,白狐对惠生的情却越陷越深。世间多少男人,弃糟糠如敝帚。他虽是市井一介平民,却才华出众,隐忍不露,敬妻如宾,分明是滔滔浊世中净白温润的玉。
她本是最无情的妖,却不能,也不忍将惠生一把攥住----静云姐视她如亲妹妹,倾其所有,为她分忧。她度一日,对她的尊敬便多一分。
她知道,惠生于她并无儿女之情,只是把她当成他的妹子。他的一颗心,是为静云跃动的。
而收了静云,她又于心不忍。
这样无助的爱,这般自责的心,白狐越陷越痛苦。
一天午后,突降骤雨。静云嘱白狐为惠生送伞。
油伞轻张,一网天地情。
白狐暗想,我且诱惑诱惑他。
到家门口时,疾风卷来,白狐弱不禁风地款摆,作出飘摇之状。惠生顾不得男女之别,连忙将她扶稳。
伞下的辰光,雨落如花,花烁如星,正是一场好梦的开端。白狐已是心神俱醉。
雨水湿衣,薄衫贴身,一如裸裎。
那一刻,白狐心里几乎是得意的----静云姐纵然万般贤淑,怕也难抵我风情一笑。
惠生,我可以给你荣华富贵,你可以尽心吟诗作赋。白狐在他耳畔轻语,呵气如兰。
我已知你家境不俗,你一身缎服,岂是凡常人家的女子。惠生轻叹。
白狐将细腰贴紧----凡间女子的水蛇腰,哪里抵得过一条这白狐腰?
谁知惠生却不入蛊。猛然警醒般地,一把推开她,正色道:年纪轻轻,怎么学得一身媚骨,且不管他人是否已有家室!
刹那间,白狐面红耳赤,心头有羞辱如利刃划过。而以前,轻巧杀人,尽情调笑,无边魅惑,长袖善舞,斡旋于种种男人之间,她从不曾有这种感觉。
那一刻,白狐顿悟:自己已有凡人的感情与羞辱之心,她不再是孤冷寡淡、心如止水的狐妖。
当夜,白狐迟迟无法入睡。天色转明时分,她狠下心来,世间女子,不舍怜惜,情何以堪?
罢罢,还是收了她吧。
谁知此时却听见静云姐的梦话传来。白狐屏息凝神,侧耳聆听,分明是----明天再多卖些豆腐,就攒够白狐妹妹回家的盘缠了。
细微梦呓,却如雷灌耳。
白狐的眼角滑落几滴晶莹的水珠。
这大概就是世人常说的泪水吧?
却原来,这人间自有真情,能让千年狐妖流出眼泪。
惠生。我爱你再深,却无法占据你内心微小一隅。
静云。我妒你再深,也难敌这温软真情一语。
留下书信一封。白狐离开了他们。
这样的纠缠与揣度、挣扎与沉沦已无意义,徒添伤感无助。
别离路上,已是心神俱裂。路上却有羊裘大汉阻隔。双方打斗起来。白狐出手招招致命,对方却游刃有余地一一破解。白狐的招法和心一样烦乱,那大汉的剑尖直抵她的咽喉。
为何不杀我?白狐悲戚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