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火儿之前说话做事看着客气，但是如今一动真格却给人一种雷厉风行的感觉。
他把丑话说在前头，这也是应有之意，在场的几个大妖自然都不会放在心上。
只有唐小彘和悟真小和尚满脑门雾水，不知道他们到底说的是什么事情。
正说着话，那边有一位拄着拐杖，花白了眉毛的老人在几个猴子的簇拥下慢慢走了过来，闻言朗声笑道：“火儿话说得重了些，老头子我给各位道歉。”
“但是丑话说在前面总比事后追究来的客气。”老爷子话说得客气一些，意思还是那个意思，听起来总归让人舒服点。
“猴先生说的没错，不管之前我们这些人之间彼此有什么瓜葛，此行必当齐力同心。”常春道人率先表态，顺便看了一眼罴君。
罴君“呵”了一声，也不管他夹枪带棒，话里话外的意思，倒是犀牛精兄弟两个应和了起来。
这位老爷子是猴山的首领，是整个猴群里面最具有智慧的长者，也是整座猴山年纪最大的长者。说起辈分来，所有的猴妖都得叫他一声“猴爷爷”。这位长者年轻时候总爱在人世间打滚，对于人类的文化和传承最是仰慕，于是常年以人类的形态行走。
老爷子沉吟片刻，瞥了一眼两个小孩子，语气温吞：“宝宝已经我说过了，你们两个帮过她些忙。我们猴山和万岁山都要承你们一份情的……这样吧，若是有兴趣这次你们也可以跟着罴君，但是万万别淘气添乱。”
罴君大喜：“你们两个，还不多谢长辈恩赐？”看他的样子，若不是离的远些，恐怕直接上手把唐小彘摁地上磕头了。
唐小彘别的不说，还是有些眼力的，虽然有些不明觉厉，总还是反应过来了，说道：“我们两个只是帮了些小忙而已，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当不起什么感谢，您若是为难，给两壶猴仙酒就是了。”
小和尚灵心慧质，抿着嘴看了眼唐小彘，一个劲儿偷笑。
罴君干咳两声，只感觉自己有些丢脸——之前怎么就说这厮是自己弟子了，这话能收回么？
唐小彘这么点小心思自然是瞒不过在场这些也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妖怪的，更别说这么猴爷爷这么一个妖中人精了。
猴爷爷“呵呵”笑得脸上褶子都皱到一块去了：“年纪不大，心眼倒是不小，都学会以退为进，用话挤兑老头子了？我若是真把话吞回去，还不得被人回头骂老头子小气？”
“你也不用耍这些小心眼，老头子年纪是大了些，说话还是管用的。”他自嘲了一句，旋即皱着眉头和悟真小和尚说，“既然你家长辈不在，记得跟紧些火儿……火儿，看好这个孩子，照看好这位小兄弟。”
“多谢施主。”悟真小和尚躬腰行礼道谢，和唐小彘一对比，显得小和尚格外懂事乖巧。
“好孩子，好孩子。”猴爷爷眼里多了几丝欣赏。
“爷爷，咱们出发吧。”猴火儿站出来建议道。
“嗯，既然已经休息妥当，是时候出发了。”猴爷爷顿了顿拐杖，脚下浮现了一朵白云。
后面几个大妖跟着八仙过海，似常春道人这种和道门渊源较深的妖怪，也是跟着踩了白云就飘了起来。
罴君提溜着唐小彘一块坐上了乌黑的妖云。
小和尚则是跟着猴火儿和田宝宝走一道。猴火儿吹了声口哨，一只个头格外庞大的白鹤振翅飞了过来，乖巧地伏下身子让他们骑了上去。猴火儿拍了拍它修长的脖子：“白云，又要麻烦你啦。”田宝宝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枚都快有它身子大小的果子蹦蹦跳跳地送到了白鹤的嘴边，小爪子抚摸着白鹤的鸟喙，眯着小眼睛打招呼：“啊呀，小云，好久不见呢。”
那白鹤清亮地鸣叫一声，把果子直接吞咽下去了，拍打着翅膀很轻松地就跟了上来。
飞将军也叫了一只个头大小差不多的白鹤，和猴火儿飞到一处，说说笑笑，轻松惬意。
这是他们猴山专门圈养的坐骑，这些猴妖走肉身修炼的不少，若是没有坐骑出门着实不便。这些白鹤大多都是族人共用的，但也有些是专属的，似猴火儿和飞将军的地位，这两只白鹤就是专供他们使用的，平日清闲的很。
后头两个犀牛精也是驾驭着黑云跟了上来，速度不快，仅仅缀在后头，刚刚不掉队的样子。
想这些大妖使用的飞行手段里面，但凡是驾云的，黑云说明它们主修的都是妖法，招来的云朵色暗而淡；若是和猴爷爷、长春真人这样云气白色的，说明体内的修为根基就是道门功法，也会道门的召云手段。像罴君这样妖、道都有些涉猎的妖怪实在少数，说明六耳猕猴八成也学了个大杂烩，最后教了个四不像徒弟出来。
唐小彘和罴君凑一块，正好问些问题，他到现在都是满头雾水的状态。
罴君反手敲了他个脑门，表情严肃：“我在这喝了三天的酒宴，就是因为我们几个昨天才刚刚达成协议。你刚刚应该注意听了，我们这次去的是苍山鬼窟。”
“我倒是听了，可苍山鬼窟到底是什么地方？”
罴君道：“苍山鬼窟没听过，阴曹地府知道么？”
这就没有不知道的好么……
唐小彘点点头。
“人间和仙界、地府都是相连接的，那些神通广大的人，凭借自己的神通自然都是可以上天入地，但是普通人想要去仙界、地府都是要走两界间连接通道的。人间的中元鬼节就是人间和地府间的通道打开，还未来得及进地府的鬼怪通过两界通道逃逸出来的情况。”
“仙界特殊一些，当年的通道被女蜗娘娘填上了，很难自然打开，平时又有神将驻守，仙神是很难下凡的。地府的地域广阔，从古至今的通道一直都在，也没有仙界那么稳固，在中元前后会自然崩开一段时间。这苍山鬼窟就是人间和地府相连的通道之一。”
“我们去哪儿做什么？”唐小彘不解。
罴君立刻用了个禁声的小法术：“嘿，既然是两界通道，里面自然有些地府的地材天宝。像那头山羊，对里头的黄泉水垂涎已久，他要祭炼一件法器，找了好多年的黄泉水，这也是瞌睡到了就有人递枕头。”他冷笑着，“不然就这头败事有余的蠢货，他之前哪里会那么积极？”
“至于我么，我的小周天神眼在苍山鬼窟作用不小，他们是请我来帮忙的。”难怪那猴爷爷这么好说话，原来也是有求于人。
“何况你以为老猴子同意我们带上你就有什么好心不成？这几个妖怪里面，属我实力最强，带上你对我也是一种限制罢了，纯粹就是顺水推舟。”罴君看穿了唐小彘心中所想，冷冷地补充道，“全是些老狐狸，你想和他们斗心眼，也真是勇气可嘉。”
唐小彘脸上有些发烧，喏喏地说：“我就是一个八岁的小孩……那老头总不会就这么记住我吧？”
“那不至于，虽然你现在丑了点不可爱，但毕竟年纪在那摆着，小孩子动点心眼不算什么事情。”
说实话，听完罴君说话之后，唐小彘就记住“丑了点”这半句话来着……
这就很有怨念了。
丑我自己知道就行，你们一个两个老提这回事做什么？
打人还不打脸呢！
关键是人小实力弱，这还只能忍着，好气啊！
苍山鬼窟离这一片大山挺远的，以这群大妖的驾云速度飞了竟然有一个下午，直到夜晚才到苍山。
唐小彘就是不认识路都认出目的地到了——别的不说，离苍山越近，出现孤魂野鬼的数量也多，光是罴君随手打杀的孤魂就有十几个了，全是死了之后无意识被苍山通道吸引过来，然后徘徊不去的那种。因为没有自己的意识，连这群大妖都敢招惹，死了也不算冤枉。
说来这些孤魂都是可以日行的，估计是因为这片幽冥地比较特殊。而且相对来说孤魂比野鬼日行的情况多见，大概是因为孤魂身上的死气和阴气不重的缘故。若是换做有了自己意识的野鬼，若是敢白天探出头来，分分钟就被晒成飞灰了?——这就和网鱼一样，那些小鱼自然就被网孔漏掉了，大鱼却逃不出去。
等到了苍山地界，唐小彘就探头探脑地往下看，希望找到传说中的地府通道，结果还是没看出个所以然来。眼前就是一片郁郁葱葱、山峦起伏的山脉，除了阴气似乎重了些，让人骨子里有些发寒，也就没其他的特殊之处了。
罴君有些好奇地问他：“你看什么呢？”
“地府通道啊。”唐小彘不解，“也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啊。”
“嘎嘎。”罴君一只堂堂野熊精被逗出了鸭子叫，“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等等你看着老猴子施法就是了。如果青天白日地府通道都会显现，那这个世界上早就百鬼夜行、阴阳颠倒、生死混乱了。”
是了，想来应该有阵法之类的东西存在，遮掩住了地府通道。
唐小彘后知后觉的很，不过转念一想愉悦了许多，自觉自己入了一趟时间碎片长了不少见识。
只是有几点不太开心：一个是祖传手艺在这儿根本没有用武之地，甚是遗憾；另外就是弄了个莫名其妙的肉身无漏，结果自己原本还算圆润可爱的模样直接一去不返了……大约只有八百米蹦极脸部着地的样子能比现在更惨烈一些。
“唉。”这么悲伤的事情想想就让人发愁。
在苍山上驾着云绕了几圈终于落地了，罴君远远就看见前头带路的老猴子最后停在上空卜算来着，大约是好久没来也不太认识路了。
等落了地，诸人停在了一片乱石堆附近。
“咳咳，到了。”猴爷爷拄着拐杖，踱着步绕着石碓走了起来。
落地的几个妖怪打量了一下周围，寸光明不耐地吼了起来：“通道呢？我们来这里难道是来看你转圈圈的不成？”
难怪之前他哥哥和别人说话多些，这寸光明一看就是个暴躁脾气，容易得罪人。
“道兄别急。”猴火儿拦着了寸光明，“爷爷正在找通道呢，不要去打扰他。”
“啧。”寸光明鼻中喷出口浊气，索性坐在了地上撑着下巴盯着猴爷爷施为。
“不错，就是这里。”猴爷爷自言自语道，然后取出了一朵花瓣细长的艳红色美丽鲜花，微微闭合，看着少了些生气。
罴君砸吧着嘴巴：“啧，彼岸花。”
这是一朵美丽却又危险的花朵，唐小彘竟然生起了不要直视它的直觉，于是草草看了一眼就飞快地挪开了自己的视线。
片刻之后唐小彘就发现自己的直觉是正确的。
猴爷爷将彼岸花种在了地上，然后向上面浇灌了一些色泽浑浊的河水。
这河水浇在彼岸花上面，竟然发出了让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和更加恐怖的咀嚼吞咽声。凝神看去，花心的位置隐约有一张狰狞嚎叫着的人脸飘升起来。
“这是什么情况？”唐小彘都感觉自己有些奇怪，这么可怕的场景自己竟然看得津津有味，还有心情问问题。
“那是黄泉水……彼岸花原来就有魂魄的作用，自古以来黄泉中不知多少厉鬼想要挣脱出来，都是死在彼岸花口中的。”罴君解释道，“不然你以为为什么传说中黄泉两岸都要种满彼岸花？难道是为了好看么？那原本就是地府中厉鬼逃亡人间的第一道屏障。”
“至于这里么，这朵彼岸花八成就是打开两界通道的钥匙了。”
“罴君说的没错，这朵彼岸花原本就产自这条通道之中。我猴山先辈花费了大量时间精力才将它和通道的联系保存了下来，祭炼之后作为打开通道的钥匙。”飞将军笑道，“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物，诸位若是感兴趣，通道里面自然还有些。”
这是很聪明的解释，唐小彘就发现三个大妖眼里已经浮现出的，对于这把钥匙的觊觎之色淡去了不少。若是一件极为稀少的珍宝，这几个大妖里面未必没有人已经开始盘算起如何杀人夺宝。但若是一件唾手可得的普通事物，他们自然就没必要冒着翻脸的风险去得罪猴山几百只猴妖。
这飞将军看着不太外向，颇为内敛，但是蕙质兰心，简单一句话就控制住了局势。
那边彼岸花已然盛开，那种妖艳的红光随风摇曳起来。众人稍等了片刻，眼见着有无数的孤魂呼啸着拥挤过来。这些毫无神志的残魂们对于周围站着的众人完全视而不见，直接冲向了那朵绽放着古怪红光的彼岸花。
这种情况自然界中并不少见，八成这朵彼岸花放射出的红光带着诱惑鬼怪的作用，这些魂魄一旦接触到彼岸花，自然就全被诱捕住了，冲进了花心之中，再也不见了踪影。
那种让人感觉牙齿发酸的咀嚼声接连不断地响着，也不知有多少孤魂被彼岸花吃了下去。
悟真小和尚念了句佛号，面露不忍地双手合十坐在了地上，念起了往生咒。
这时候煞气氛的的人出来了。
唐小彘看着彼岸花吞噬残魂的场景，开口直接哽住了悟真小和尚。
“罴君，这彼岸花吃了残魂，残魂应该就没法投胎了吧？”
这人还能和他聊天？
罴君都挺想替悟真小和尚打死唐小彘的。
悟真小和尚脾气多好啊，经念到一半有些念不下去了，停了片刻，有些生气地看着唐小彘：“小和尚尽自己一份心意罢了。”
这就是小和尚的智慧了，若是想救下这些残魂，就是把他的命填进去都不够——人家看在大衍禅师的脸面上不会把他怎么样，但也绝不可能听了他三言两语就把自己的正经事停下来。这种情况下悟真小和尚自然不可能多做些什么，但若是什么都不做又于心不安，索性念几遍往生咒聊尽心意。
那种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固然值得敬佩，但其中八成都是白死的炮灰角色……
悟真小和尚看着像是那种脑子有问题的傻子么？别逗了，人家满打满算几百岁恐怕都有了。
那彼岸花吃了许久，眼见着被吸引过来的残魂渐渐变少了许多，这朵花终于像是吃饱了，外放的红光开始渐熄。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沉闷咆哮声……
那是一条河流的汹涌奔流声，侧耳时还有无数人悲切嘶嚎的苦痛呻吟。
坐着的寸光明“嘭”地站了起来，和长春道人、寸光明一起双眼放光地看着彼岸花微微摇摆的姿态，在立地生根的地方撕裂开了一道圆形的黑黢黢的门户。
“这是黄泉支流的流淌声。”罴君告诉唐小彘，然后自己摇了摇头，“不，都算不上是支流。”
“悟真，走了。”唐小彘拉起了还在念经的小和尚。
那几个大妖虽然心切，却没有贸然走进去。
猴爷爷直起身子，回头说道：“诸位，等我点燃‘怯阴符’，你们就可以进去了。老朽就在此等待诸位归来了。”
这是他们早就商议好的事情，猴爷爷是不进通道的，守在通道外面防止发生意外，其余人进入通道做正事。
田宝宝有些害怕，蹲在猴火儿肩膀上小声地问道：“猴哥哥，我可不可以不进去呀？我害怕。”
猴火儿安慰道：“宝宝别怕，有我和飞将军在呢……你带怯阴符过来，可是帮了不小的忙，田姥姥信里说的，要让你跟着进去，里头有些东西对你大有好处的。”
猴爷爷摸出一张符箓，上头画了些唐小彘完全看不懂的符画。他运起法力，用体内真火直接点燃了这张符箓。
这符箓化作旋风径直飞入了通道入口。
之前响起的咆哮声竟然瞬间平息了下去，只留下了轻微的平缓水流声。
“好了。”猴爷爷竟然流下了细密的汗水，整个人看起来虚弱许多。点燃这一张符箓竟然花费了他体内大部分的法力。当然，效果也是极好的，原本进入幽冥地的时候是有阴风刮骨、厉鬼索魂的，这张怯阴符下去，这些磨难都被抵消去了，省了其他人很多事情。
“走吧。”常春真人按捺不住，率先走了进去。
“走走走。”寸光阴、寸光明兄弟跟着入了通道。随后是飞将军、猴火儿、田宝宝和悟真小和尚。
罴君特意拉在最后，又叮嘱了一句：“你小心着，我也没到过两界通道，六耳倒是和我谈过些，千万别把命送在了里面。”
唐小彘笑道：“我才多大年纪，还没活够呢。”
“那就好。”
两个人和猴爷爷挥手道别，随后就迈步走进了苍山鬼窟之中。
这是一个没有太阳的世界，仅有的光亮是空中漂浮着的磷火，星星寥寥，幽暗昏沉。
满地白骨森森，枯萎的彼岸花零零散散散落一地。前面进入的几个人全部停下了脚步，站在门口望着远方发呆。
唐小彘顺着他们的眼光望去。
一条宽广的河流缓缓地流淌，横淌在灰暗的天际。
黄浊的河水看不到尽头，从天际的一侧静静奔涌向了天际的另一侧。
数不清的鬼魂在河水中浮沉着、尖叫着、挣扎着、嘶吼着、哭喊着，却永远爬不出河水的束缚。
“那就是黄泉？”
“嗯……勉强算是黄泉的一部分。”罴君有些失神，“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两界通道中的黄泉竟然和天河一样，是长在天上的。”
周围寂寥无声，黄泉默默。
一入幽冥地，从此不见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