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回到家中已是黎明时分,还未待仔细检查伤势,就着窗外昏暗的天光,林临便已看到他手上於了一大片,手臂上尚且如此,只怕身上伤的更多。
她本就不喜欢李宓,如今卓南溪又因着她被人给害成这副模样,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心中便只剩下赤裸裸的恨。
“几点了!”突然惊醒的卓南溪当即就从床上做起来,吓得正在给他抹药林临手一抖,直接按在淤青上,疼的他是龇牙咧嘴。
林临没好气的斜了他一眼,身上都伤成也不知道长长记性,还这么冒冒失失的。
“快到五点了。”林临继续擦药道,好在两人同一屋檐下住的久了,彼此的秉性也都摸清了,除了无奈便只能叹口气了。
“五点了?!”竟是睡了这么久了,卓南溪立马推开林临,赶紧下床穿好衣服,但毕竟不是铁打的身子,这一番折腾下来,疼的是直钻心窝子,人也不得不清醒了。
虽然疼的龇牙咧嘴但并不妨碍他的速度,不过三两下就已经穿戴的七七八八了,一边道:“快把箱子拿上,晚上师叔那边还有一场戏,可别误了时辰。”
“都伤成这样了,就不能搁一搁,下回再补上也行。,你只管好好歇着,我去金玉堂同他们说。”
“早就说好了的,哪能说不唱就不唱了。”
“可你这身上还伤着呢。”
“不碍事,也就才一场,撑一撑就过去了。”
“若是按照就你这么个唱法,就不怕哪一天得折里头。”
“那我就可借你吉言了。”卓南溪一边小心翼翼的洗脸一边道。
林临气急,知道犟不过他,只得气的咬牙跺脚,但到底是心疼他的,既拦不住的,便只能顺遂了,赶紧去拿了箱子来,两人这才匆匆忙忙收拾完的往金玉堂赶。
金玉堂放在北平城里算不得多出名,论名望,自然是比不过卓南溪的春满楼,却也不是那些路边的杂耍摊子能比的,前些年来虽然一直籍籍无名,但这两年来也算是打出了名头,这里头也还多亏了卓南溪的帮衬。
说来,这金玉堂和卓南溪倒也有几分渊源,如若不然,千千万万的戏台子中,他卓南溪怎么就看中了金玉班这么个身无长物的,还一唱就是这么多年。何况他自个儿也是有戏班子的人,没必要去给别人添柴加火。
这也都因着一个人,金玉班把班主——张坤,也就是卓南溪的师叔,大抵这世上唯一能管的住卓南溪的人了。
张坤虽说是卓南溪的师叔,但要论戏曲上的造诣却远不如卓南溪的,况且他又是个唱昆曲的,卓南溪虽也唱昆曲,却还是京剧要多些,也没甚可比性。
早些年,京剧还没成型的时候,大伙儿也都还是唱昆曲的,可昆曲高贵雅致,大户人家听听尚可,可对于平头老百姓而言,还不如地道的梆子打鼓来的欢喜,再加上后来京剧渐渐成型,大势所趋,昆曲自此也就开始没落了,到如今,不说别的,就北平城里唱京剧的都一抓一大把,再看昆曲,能唱的的也没有几个了,张坤就是其中一个。
张坤一辈子虽没唱出名,却是行当里出了名,不为别的,就因为古板顽固不知变通。
谁都知道京剧蒸蒸日上势不可挡,前些年,凡事改行京剧的就没有几个没落的,到如今,满大街唱的都是京剧,哪还有人去听昆曲,不仅仅是因为昆曲太过高雅,文化底下打老百姓欣赏不来的缘故,单从唱腔上来看,京剧也比婉转柔长的昆曲更让人接受。
谁都知道唱京剧好,可他张坤偏偏是个老顽固,顶着他的昆曲唱了是一年又一年,虽然志气可嘉,可观众不买账也不顶用,要不是最近一两年金玉班一直过着入不敷出的日子,眼看着就要活不下去了,这才开始添上了京剧的剧目,却也不全都是京剧的,京昆参半。
也正是如此,张坤才请了这个如今正是如日中天的师侄来撑场子,好叫金玉班不至于倒下去。
卓南溪虽然平日里无法无天,但在他这个师叔面前却是再规矩不过了,又敬又怕,打小就是如此。
毕竟是自家师叔,戏园子里再怎么薄凉,这点情分还是有的,都说“戏子无情”,别人再怎么作践,自个儿也不能作践了去,何况他还是他师叔看着长大的,师傅仙去了,就剩下这么一个长辈了,能帮上一点自然是要帮的。
今晚唱的是昆曲的《牡丹亭》里的的《游园》一折,早就是被唱透了的名戏,但也正因为是名戏,所以才越唱越透。
更何况还是卓老板的戏,北平的行家,他的票向来都是千金难求。即便是昆曲,他也能拿出斤两出来,这也是为什么别人能红,你就只是个跑龙套的了。
还没开场,戏迷门早就揣着瓜子花生在底下盼着了,等到铜锣一响,好戏就开始上场了,该嗑瓜子继续嗑瓜子,可别再叙旧了,卓老板的戏少听一句都是损失,何况好不容易才得来的票,哪能让你给糟蹋了。
戏楼卖票,有买到的,自然也就有没买到的,那时候可不像现在这样,戏虫上来了却没戏,就跟……就跟猫抓似得,即便是进不去,就是在门口听听声音也是好的,这不,金玉班门口就聚了好大一群没买着票的人,里头好戏都开锣了,这边还不死心的往里头里,你踩我一脚,我踩你一脚,不知道是谁踩谁,反正开口都是骂,总有对的时候。
那时候骂也不是真骂,就算是骂破了天也打不起来,您问为什么,还能为什么,就为了气氛呗,人在一起投的就是个热闹,谁还真往心里头去。
“出什么事了?”汽车里的陈放鸣睁开双眼揉了揉太阳穴,昨晚和他大哥喝酒喝到半夜才回来,今早上六点就要去跟人谈生意,酒桌上一喝就是一天,到现在才回来,好容易寻个空子眯会儿,刚闭上眼,就被外头给吵醒了,搁谁身上都闹心。
“好像是前面戏园子堵住了。”开车的陈历放慢车速,生怕一不小心就窜出来个不要命的,一边回头对陈放鸣道。
陈放鸣闻言不禁皱了下眉头,这条路他不怎么常过,也就谈生意的时候偶尔路过两回,一向都是太平盛世车马无阻,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拥挤不堪的,心中烦躁,就连那点睡意也被外头的嘈杂声给叫醒了。
烦闷的往车窗外看了一眼,只见金玉堂的门口人头攒动,个个都在不要命的往里头挤,嘴里还一边聊骂着,挂在头顶是一张大大的海报,画着《游园》的剧照,旁边写着极为夸张的三个大字——卓南溪。
看着海报上衣香鬓边的人,素来不怎么听戏的陈放鸣竟然觉得有些眼熟,再仔细一看,这不正是昨儿在茶楼和陈章叫板的人嘛,眼前顿时浮现出那个清秀骨气的年轻面孔,看着弱不禁风的小年轻,没想到穿上戏服还有模有样的。
心中却忍不住疑惑,昨儿这小戏子撞到了陈章手里,当众给了他难堪,依照他对这位堂兄的理解,自然是要给点教训的,至于怎么教训,就看他的心情了。
不过从昨儿喝酒时来看,他那位堂兄的心情可谓很是不佳。至于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戏子,想必也是被好好的教育了一顿的,那么个弱不禁风的小戏子,昨儿才被教训了,今儿就能上戏台上唱戏了?
陈放鸣看着那张巨大的海报道:“大爷手下的人最近改吃素了?”
陈历是常年跟着陈放鸣的心腹,昨儿晚上的事他也在场,再者那张巨大无比的海报他比陈放鸣还要先看到,自然知道他指的什么,犹豫道:“大少爷手下的人行事向来果断,肯定不会只是挠挠痒。”
“那这又是怎么回事?”既然是下狠手,怎么才一个晚上就又活蹦乱跳的了,他虽然不懂戏,却也知道唱戏的是个苦营生,不是轻描淡写就能糊过去的,何况那小戏子又是出名的角儿,更不可能只是随便唱唱。
陈历闻言不禁为难道:“这……属下也不清楚。”别说陈放鸣好奇,就是他也好奇,心想,莫非卓南溪有什么特殊绝技不成。
“是吗?”陈放鸣看着不远处海报上貌美端庄的杜丽娘,意义深远的笑道:“下车,听戏去。”
“啊?噢。”陈历听到自家二爷的语气就知道大事不妙,果然,好不容易放松下来,还得去戏园子打发两个小时。
里头果然是人山人海,陈放鸣平常除了谈生意以外,也都不大逛戏园子,今儿可算是正儿八经的头一遭,硬是被这人挤人的景象给震住了,好在陈历会办事,也不知用的什么方法,硬是在这人满为患的戏园子里给他腾了一间视觉效果不错的雅间,坐在窗前才忍不住松口气。
以前倒是经常有人拖他买戏票,好几回都是这位名角儿卓老板的,当时只道别人没本事还玩物丧志,如今亲自来走一遭才知晓,什么叫“一票难求”,不过,这也勾起了他对这位卓老板的好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年纪轻轻的就成了北平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