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天是卓南溪一点一点的看着亮起来的,直到亮光完全浸染了屋子,他才缓缓起身,因为坐的太久,又一直保持一个姿势,动作看起来便有些僵硬。
只见他面色如常的拿起身旁的菜刀,进了厨房,轻车熟路的找出一块磨刀石,随即,整个厨房便充斥着尖锐的磨刀声。
卓南溪有条不紊的磨着手中的菜刀,因为许久没用而被搁置的发钝的菜刀,如今又洋溢出久违的光泽,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削铁如泥的光辉岁月。
陈放鸣拖着一身疲惫,进门就听到了厨房的动静,转脚去看,映入眼帘的就是这副诡异的场景。
“卓老板?”陈放鸣有些不确定的叫道,并非他没认出来,而是这副模样的卓南溪是在叫他不敢相认。
卓南溪满眼震惊的看着突然出现在门口,带着一身疲倦眼圈发黑的人,手里的刀顿时就掉到了鞋子上,还好是刀背,不然他的脚也别想要了。
“三……三爷?”完全感受不到脚痛的卓南溪简直不敢相信,看着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眉眼却不敢上前,生怕又是自己想出来的幻觉。
他不动,陈放鸣只好自己动,上前将他揽入怀中,道:“这下该相信了吧。”
回抱着真实熟悉的陈放鸣,卓南溪激动的说不出话来,除了那句不断重复的“三爷”,便再也说不出旁的。
陈放鸣在日本人那里两天两夜都没合眼,斗智斗勇,如履薄冰,身心双重折磨,卓南溪为了等他,也不眠不休的等了两天两夜,这会儿心里的石头放下来了,成倍的疲惫顿时涌上来,这时,两人只想着一件事,那便是——好好睡一觉。
入睡前,陈放鸣问:“卓老板,你磨刀干什么?”等了许久没人回答,只听得清浅规律的呼吸声,便也闭眼睡了。
许久之后,才听的一句:“找你。”
这一睡,睡得黑白颠倒,直至晚上十点半了陈放鸣才醒来,看着身旁的卓南溪还睡着,便不忍心叫醒他,轻手轻脚的起了床。
陈放鸣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饿,无比的饿,空前绝后的饿,蹑手蹑脚的把厨房搜刮了一番,好不容易才煮出一碗像样的东西来,取了筷子还没下口,便听的楼上传来急迫的呼喊。
“三爷?三爷?……”陈放鸣转身就=就看到鞋子都没穿的卓南溪,惊慌失措的正喊着自己,眼眶急得发红,活像一只被逼急了的兔子。
“在呢。”陈放鸣对着楼梯上的卓南溪招手道,随即把那碗乱炖放在桌子上,随后又进了厨房,待他出来时手上又多了一双筷子,而卓南溪已经规规矩矩的窝在沙发上了。
陈放鸣把手里的筷子递给卓南溪,只见他盯着自己看了许久,才傻乎乎的去接筷子,陈放鸣见状哀叹一声,揉了揉他的头道:“瞎想什么呢,赶紧吃吧。”
有了实际的触碰,卓南溪这才真的放下心来,咧嘴一笑,片刻间又是那个活泼可爱的卓老板。
两人吃着同一碗乱炖,虽不见得多名贵,却也叫人吃的有滋有味,都是饿了两天的人,一碗乱七八糟凑起来的乱炖自然不能果腹,但天色已晚,家里有实在是没什么吃的,陈放鸣看着肚子还在叫的卓南溪,不忍心道:“暂且忍忍,明天起来就有吃的了。”
卓南溪毫不介怀的摇摇头,放下筷子道:“没事,三爷,咱们什么时候走。”自打日本人找上陈放鸣以后,卓南溪的心里就不放心,他怕……走不了……
看着卓南溪熠熠生辉的眸子,陈放鸣有些不敢细看,转而揉了揉他的头笑道:“正要跟你说呢,赶紧把东西收拾好,两天后就走。”
“真的?”卓南溪欣喜若狂,看着一派风轻云淡的陈放鸣,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不骗你。”
后来,卓南溪一直记得,那天,陈放鸣斩钉截铁的说不骗他。
有时候看着外面层层叠叠的日军,卓南溪也会怀疑,他们真的走得掉吗?可一转头,看到陈放鸣,便再无顾虑了。
那天,卓南溪早早的就收拾好了行李,两个人的东西放在一起,只手可提,卓南溪一遍又一遍的检查是否忘带了什么,眼里的笑意一点一点的溢出来。
站在门口的陈放鸣,看着孩子似卓南溪,眼底是化不开的留恋与不舍,却在卓南溪转头那一瞬间晴空万里。
“三爷,你还有没有什么东西没带的?”卓南溪真的是打心底里高兴,一张脸许久都没笑的这么开心过,就连一旁的陈放鸣看了也被渲染了的眉目俱笑。
“你自己的东西别落下了,我倒是不打紧,以后就靠卓老板养着了。”陈放鸣抱手斜靠在墙上,打趣道。
“行,以后我养着你。”卓南溪也不管玩笑与否,一并应了个干脆。
“卓老板,给我唱一段吧,就唱《贵妃醉酒》?”陈放鸣突然收敛起笑容,认真的看着卓南溪。
卓南溪不解的看着他,不明白他怎么就突然说起了这个,只听得陈放鸣道:“晚上就走了,就当是在北平的最后一场戏。”
看着满脸认真的陈放鸣,卓南溪心里也不是滋味,从小长大的地方,说走就走,哪能没有半点留恋呢。
“好。”
没有灯火辉煌,没有衣香鬓影,连一个戏台子都没有,就连观众也只有陈放鸣一个。
只见闭目不语的卓老板站在屋子中间,缓缓睁眼、转身、抬手,刹那间又是那个风华绝代的杨贵妃,一举一动皆是风情万种,就连那只不灵活的右手,也显得格外融洽。
那天,斜阳自窗台而来,落成一片,他就站在阳光里,在那满腔惆怅里醉的如梦如幻。
陈放鸣望着微醺的卓南溪,已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一场戏,戏里戏外皆是如痴如醉。
一曲罢了,陈放鸣缓缓上前轻轻执起卓南溪溪的手,就像千年前的唐明皇牵着杨贵妃一般,道一句:“爱妃,朕愧对与你。”
他亦如千年前的贵妃一般,执起他的手,无怨无悔的道一句:“三郎。”两人走一步,过一场,戏里戏外皆是情深不倦。
离开北平的船在晚上十二点才来,卓南溪早早的就急得睡不着觉,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真真是日月如“梭”。
陈放鸣劝了好几回也不见效,只得直接把人捞进被窝里,锢着不让他在折腾:“时间还早,你急什么。”
“我睡不着。”
“那就说说话。”
“嗯。”
“卓老板,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
“嗯,你大哥正找人打我呢。”
“大哥下手一向不留情面,可当晚我就见你若无其事的登台唱戏,那时我就想,一个唱戏的跟自个儿那么较真干嘛。”
“那你还来找我?”
“后来,听你唱戏,渐渐地,走的近了,我才知道,原来,这小戏子还不是一般的较真。”
……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从前的事,彼时两端心情,又岂是一句人是人非可说得清道的明的。
末了,陈放明盯着卓南溪近在咫尺的肩膀,心中发涩,这样的瘦弱,如何能担得起这漫漫岁月的重担。
“卓老板,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只见卓南溪拖着困倦,轻轻地点点头,没有说话,随即归于沉寂。
——卓老板,答应我,好好活着。
——嗯,好好活着。
卓南溪是被摇醒的,入耳是一片哗哗的水声,身旁守着一个颇为眼熟的中年男人,说是眼熟,其实也不过是在陈放鸣身边见过罢了,就连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环顾四周,只见身处的地方是个堆放杂物的仓房,勉强摆了块能躺人的木板罢了。
卓南溪看着陌生的地方,一颗心像是要跟着这摇晃的船跳出胸腔来,再也顾不得其他,拔腿就往出口的楼梯上跑,好不容易连滚带爬的跑上去了,整个人却是呆了。
守在一旁的中年男人见状赶紧去追,眼看着就要追不上了,谁知他自己却停了下来,跟木头似得,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中年男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开口,只是站在他身边看着他。
虽然在听到水声的时候,心中就已经有了猜测,可真当自己亲眼看到了,却还是犹如当头一棒,砸的人头昏眼花悲痛欲绝。
入眼是一片茫茫无际的深色大海,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去往何方,船上还有许许多多人挤在一团取暖睡觉,有睡眠轻的,睁眼看了看,见事不关己便闭着眼继续睡。
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卓南溪只觉得喉咙哽的生疼,好似咽了一块石子,疼的难受,也许是隐忍到了极致,就连眼眶都红的吓人了却还是没有落下眼泪。
中年男人杜大有些担忧的看着他,脚步沉重的一步一步移到船边,男人吓得一个哆嗦,赶紧上前挡住去路,生怕他一个想不开跳下去,临走前,三爷可千叮咛万嘱咐的,定要护好卓老板,就是自个儿死了也要护着他,这是他在三爷跟前立的誓言。
杜大是个粗人,不懂得那些弯弯绕绕情情爱爱,更不懂得两个男人如何说喜欢的,可他看到卓南溪站在船边,单薄的像是随时要被吹下去,望着深沉的海面,只听得他一字一句质问道:“你说,你不骗我的。”
随即双手拂面,只见的双肩抖动不停,杜大不自觉的伸出手,却不敢靠近他,他甚至不知道卓南溪会在什么时候一跃而下。
可卓南溪到底是没有跳下去,许久之后,才听的他哽咽道:“三爷,你说你不骗我,可现在……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