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张坤去后,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每每只要是卓南溪有戏,他陈放鸣就刚好有空,无论多远都会在外头等着送他回去,卓南溪看在眼里,心底里便越发觉得暖心。
这一来一去,他甘之如饴的送,他便也心安理得的受着,谁也没去细究,谁也没说破。
这天晚上散了戏场子,陈放鸣一如既往地送卓南溪回去,下车后,两人像往常一样说了两句告别的话便各自分开了。
只是这晚,却有些不同寻常,卓南溪站在原地像往常一样看着缓缓离去的汽车,不知怎的,突然就有些舍不得了,寂静无声的夜里,只听得他大声叫了一声:“三爷!”
隔着汽车的轰隆声,那边也不知听没听到,只见汽车仍是往前开着,见状,卓南溪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想必他是没听到罢,正欲转身回头,却只听得夜空里传来一声:“卓老板?”
只见那人停下了汽车,半个身子从车窗外探了出来,面上仍是一副笑语吟吟的样子。
远远地,映着院门下的昏暗灯光,只见卓南溪笑的恍若春花,站在星子缠绵的暗夜里,清脆明朗的道了一声:“三爷,你捧我吧。”
明明隔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可陈放鸣却分明见到了那人眼里盛满了烟花,足以绚烂整个北平。
须臾,黑暗中只能得有人干脆爽朗道:“好嘞!”
远远地,看着消失在暗色里的汽车,抛去明面上的世俗,对着他陈三爷,卓南溪竟是难得真心实意的笑了。
这一次,他真心实意的要他捧。
这一次,他真心实意的要捧他。
说是捧他,其实也跟以前没什么两样,他唱戏的时候他就来看,不唱戏的时候就去他家里煮碗面、做顿饭,或是两个人搬来椅子坐在院里聊会儿天。
这段时日又因林临经常不在,没了她明里暗里的嫌弃,陈放鸣便来的越发的勤了,他总喜欢说:“卓老板唱的一手好戏,但却不会做零碎活儿,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可不能把角儿给饿着了。”
比起林临明里暗里的嫌弃,袁元的态度便显得生硬直接了许多,于林临而言,陈放鸣固然不是什么好人,却也是真正对卓南溪好的,除了心里那点疙瘩,倒也没觉得如何。
袁元便不同了,在他看来,陈放鸣就是卓南溪戏曲生涯中的污点,早晚会毁了他,以卓南溪的天资才华,不仅仅北平的名角儿,假以时日,红遍大江南北都不是问题,所以,他断不能像林临一样放任卓南溪不管。
刚开始那会儿,陈放鸣来找卓南溪的时候,袁元都会有意无意的挡回去,后来被挡的多了,陈放鸣也就明白了,便想方设法的避开他,他清楚袁元在卓南溪心中的分量,不愿他左右为难,便从未在他跟前提起过。
于是,两人便背着卓南溪在暗地里较劲,后来越闹越大,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也糟心,卓南溪就是反应再迟钝,也知道两人不对眼。
刚开始卓南溪还会找袁元说说,但袁元是铁了心的看不上陈放鸣,卓南溪也没辙,便只好让陈放鸣多担待着些。
只是这回,却闹大了,袁元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听说陈放鸣他大伯,也就是陈章的父亲,看上了苏州的一个小姐,想要给陈放鸣牵线,便自作主张往那边便透露了些消息,果然苏州那边一听,人家姑娘当即就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要来看看这位未来的郎君。
就是陈放鸣接到他大伯电话的时候,也是后来的事了,那会儿人家姑娘的火车都要开近北平了,说起来,这种事儿以前他也听他大伯提起过好几次,不过当时就以“暂时没这个打算”为由拒绝了,他大伯为人虽然强硬,却从不会强人所难的,更何况陈放鸣只是个侄儿,又不是亲生儿子,犯不着为此事伤了彼此的和气,可眼下,不仅旧事重提了,还愈演愈烈,这其中只怕不是这么简单?
他陈放鸣是谁,那是十几岁就在北平里摸爬打滚挣下一份家业的人。
记得当年,他大伯让他和堂哥陈章一样入伍,他是打死也不肯去,那时候家里也没什么势力,她爹娘又去世的早,从他八岁起就一直住在他大伯家,可终究不是自个家里,也没什么让你依靠的,后来又跟他大伯闹掰了,就一个人跑了出来,地痞流氓他做过,斯文败类也不遑多让,最后终于凭着自己的本事才打下这么一片江山,早就活成人精了,如今一听他大伯的话还能不明白?挂了电话后当即就说要往死里查,看看身边还有哪些喂不饱的狼,结果这一查,查着查着就查到了袁元的身上。
,陈放鸣人狠话不多,瞒着卓南溪,当即就找袁元摊牌了,袁元也没否认,痛痛快快的直接就认下了,陈放鸣一听更是气的当即就拔了枪,别看他平时在卓南溪跟前表现的人畜无害似的,但在外头,哪个不得恭恭敬敬的叫声:“三爷。”
见状,就连袁元也吓了一跳,看惯了陈放鸣在卓南溪跟前的纨绔温和,突然见他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心里也忍不住打鼓。
但他到底是个见过世面的读书人,骨头硬,更放不下身段,不甘示弱道:“我就是看不上你,北平有那么多的人,你谁不招惹,偏偏来招惹他卓南溪!”
只见陈放鸣冷冷道:“我也就告诉你,北平那么多人,我陈放鸣说都没瞧上,偏偏还就只看上了他卓南溪。”言语神情里,活脱脱一副地痞无赖的样子。
袁元闻言一时凝噎,他就是因为劝不过卓南溪才把主意打到陈放鸣身上,盼望着他厌烦乏味了能早些放手,也放过卓南溪,谁知一个如此,两个更是如此。
袁元到底是个读书人,有他自己的修养品行,即便是对着陈放鸣的强硬,也只是心里窝火了一会儿,最后仍是放下身段软和相劝道:“你可知这是害了他。”
闻言,只见陈放鸣讥讽笑道:“害了他?敢问袁先生,自从陈某和卓老板相识以来,可有拦着他不让他他唱戏了?”
袁元咬牙摇头。
陈放鸣冷笑:“既是如此,袁先生也不必使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卓老板也好,陈某也罢,只管放马过来,陈某必定奉陪到底。”
袁元这边好言相劝,想着对方毕竟是个有身份地位的人,也是能听进去的,可谁知,他陈放鸣简直就是个泼皮无赖,说话做事哪有往日在卓南溪跟前人模狗样的做派。
虽然他是个知识分子不假,却也是彻彻底底的北方脾气,笼在袖子里的拳头是紧了又紧,好一会儿舒缓开来,语重心长道:“陈放鸣,你这是要毁了他,戏是溪哥儿的命,你耽误他唱戏就是要了他的命。”
陈放鸣不愧是泼皮无赖,端的是一派无理取闹,任凭人家怎么说,他是半点没放进耳朵里,到头来还反语讥讽道:“我是要他的命?还是要了你袁先生的命?”他不是不明白,在袁元眼里,卓南溪就是艺术,更是无时无刻都盼望着卓南溪能名满天下,可他陈放鸣是个俗人,不懂得那些艺术不艺术的东西,人活一辈子,他只求过得开心,活的自在。
陈放鸣只是个凡人,还是人世里头最庸俗的那种,没那么多志向远大的报负,在他眼里,卓南溪就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跟艺术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更是没半点干系。
神色不善的继续讥讽道:“今时今日,别说他卓南溪只是北平城的角儿,将来,便是他成了全天下的角儿,我陈放鸣也捧得起。”
“疯子!”袁元拍桌而起瞪着陈放鸣,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呵,谁不知道我陈放鸣是个地痞无赖流氓疯子。”陈放鸣好整以暇的看着气急败坏的袁元。
最后,终究还是袁元败下阵来,看向陈放鸣的眼睛里是不加掩饰的失望:“陈三爷,是袁某高估了自己,也错看你了!”随后深深一揖,拿起一旁的帽子头也不回的走了,身后传来陈放鸣肆无忌惮的笑声,格外刺耳。
虽然彼此撕破了脸,但在卓南溪面前,谁也没提起这件事,更多的时候,袁元都会督促卓南溪好好唱戏,若是碰上又哪个名角儿来北平了,更是拼尽全力的为他邀约搭戏啊,只盼着他见识的多了,能更加精进些。
每每此时陈放鸣也都是远远的看着,从未出手阻拦过,有时候还会在暗地里帮上一把,不为别的,就像他自个儿说的,他从没阻拦过卓南溪唱戏,和他相处这么久,怎么会不知道戏是他的命,但他不是袁元,没那么高大的情操,他所求的,不过那人一个“高兴”而已。
至于苏州那位小姐的事,更是传都没传到卓南溪耳朵里,人家刚下火车,这边就截住了,行事毫不拖泥带水,不愧是他陈三爷的作风。
再说袁元,遑论他怎么看不上陈放鸣,可到底是个正人君子,自然不会去嚼那些舌根。
这边,卓南溪的行程被袁元安排的满满当当,不是和来北平的名角们搭戏,就是在各个场子里跑,虽然忙碌,却也充实,便是在戏曲上的造诣也是突飞猛进。
那边,陈放鸣虽然颇有微词,但看着卓南溪高兴,也就把那点不愉快压下去了,仍旧是每晚都去接他,送份点心或是其他吃的,暗地里和袁元各自角力。
“三爷,你看。”陈放鸣刚进卓南溪的小院儿,就被跑过来的人扑了个满怀。
“卓老板,可小心着,您现在可是名角儿。”陈放鸣将他扶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尘土,抽过他手里的红帖子,毫不避讳的拆了看:“哟!这可是好事啊卓老板。”
这是方次羡差人送来的喜帖,女方是醉红苑的冬新姑娘,说是本月十九结婚,请卓南溪去喝杯喜酒。
卓南溪喜滋滋的点头,围过来讨好道:“三爷,你跟我一起去吧。”
闻言,陈放鸣赶紧拍开他的手,后退两步故作害怕道:“不成,他请的都是行当里的人,我又不懂那些,去了可不给你丢脸了。”
“我不嫌你丢脸。”卓南溪凑上来笑道。
陈放鸣瞪了一眼死乞白赖的人,心想,这小戏子竟然还真的嫌弃他给他丢脸了。
“难为您老不嫌弃。”陈放鸣对着他深深一揖故意打趣,转头却一脸正色:“真是不行,我那天有个生意要谈,约好了的,要不这样,等你喝完了喜酒我去接你,你想好送什么礼没有,如果没想好,我给你拿一件来?”
卓南溪松开手怀疑道:“真有事?”
陈放鸣忙不迭的点头:“真有事,走不开。”确实是有事,倒真不是生意上的事,不过不好对卓南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