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雪花纷扬里,十步开外处,有人西装革履一丝不苟,头上是点点雪白,脚下是浅浅的湿润,于茫茫雪花中静静地立着,笑吟吟的道一句:“卓老板。”
便是这满心的悲怆竟也随着这一句话、一个人而温暖了起来,看着不远处的陈放鸣,卓南溪也笑了。
十丈红尘处,有人肩挑一担白,头枕一冬雪,于阡陌小巷待之,便已是人间三冬暖。
因着小巷曲折幽深,太过狭窄,陈放鸣便把车停在了外面的大街上。
于是,两人就这么一步一步的巷子里走着,彼此的肩上都是还没来得及融化的雪花,满天纷飞里,身侧是冗长的小巷,耳边是簌簌的下雪声,心却一点一点的温暖。
其实,卓南溪回的家那条路并不颠簸,也没有那么远,只是那晚心里头气不过胡乱指路罢了。
便是那日,从裘天处送他回来,陈放鸣便发觉了,只是没拿出来说罢了。
没过多久便到了家门口,卓南溪寻思着该好好的赔个不是,顺便道个谢,毕竟上回人家是帮了大忙的,本来也答应了要请吃饭的,不该推脱,可如今这当口,事事都没个安生的,便也只等过些日子太平了再说。
眼下,天色也不早了,他自个儿又被方次羡那一番掏心掏肺的话说的心思郁闷,哪还有做东的心思,便也只能是改日。
于是道了谢便要进屋,谁知这边刚转身,那边就紧赶着跟了上来,毕竟是欠了人情,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心里却忍不住嘀咕:莫不是赖上了吧。
只见陈放鸣收起了陈三爷惯用的那套风流伎俩,倚着门楣,诚诚恳恳真心实意的道:“我费了多少的心思卓老板不是不知道,难道就用外头的一顿饭打发了?”
闻言,卓南溪倒是愣了,望着那人真心实意的模样,心道:原来这人竟也有这样情真意切的时候。
卓南溪到底是理亏,犹豫了一会儿便答应了:“进来吧,不过我不大会下厨,平日里也都是阿临在操心这些,你想吃什么等她回来了给你做。”
谁知陈放鸣却不依不饶道:“别人做的终究是别人做的,跟卓老板可没什么关系,不会做饭,煮面总会吧。”
两人对峙了许久,卓南溪终于败下阵来,道:“进去坐吧。”
闻言,只见陈放鸣喜滋滋的赶紧往里走,生怕人家反悔似的,看着那人匆忙进院的背影,卓南溪也忍不住失笑。
闲来无事的陈三爷,趁着卓南溪煮面的空挡,便已将小院里里外外看了个透彻,虽然不大,过日子倒是挺合适的。
卓南溪是真的不大会下厨的,他师父在世时便只管练好功夫,何况后来有了林临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就连煮面的机会也少了,有些东西一旦搁置了,就再也拾不起来了。
将里里外外看了个遍的陈三爷,实在是闲的无事了,便坐在桌子前侯着,等待时就连桌子上的木头纹理都数了几遍,卓南溪的面才端上来,一眼看过去竟还有些沱,着实不堪入目。
就连卓南溪自己看着都觉得拿不出手,好在陈放鸣识趣什么也没说,喜滋滋的端到跟前仍旧面不改色的吃了起来。
说实话,这面除了有点盐味以外,就只有上头绿油油的一把葱花还能加点味儿,一筷子挑起来连油花儿都没有,真真算得上是“清汤寡面”了。
卓南溪自己吃了几口实在是索然无味吃不下去了,便停了筷子,心里更是止不住的尴尬。抬头去看陈放鸣,只见人家正吃的津津有味,若非他自己也尝过了,只怕都要误认为这是人间美味了,就连吃相不像个有钱人家的,跟他们这些小老百姓没什么两样,还能听见吸面条的“哧溜”声,倒真是个不讲究的。
许见卓南溪一脸复杂的看着他,吃的正欢的陈三爷竟还抬头傻愣愣的冲他笑了一下,随即又埋头继续,从头吃到尾就连眉头都皱没有一下,直到见了碗底才擦了嘴抬起头来,看见了没怎么动筷子的卓南溪,忍不住打趣道:“卓老板不饿?”
卓南溪点了点头,目光却一直停留在他跟前跟洗过了一样干净的碗上,心道:这人也太不挑了些。
其实他不知道,陈放鸣年轻时候刚出来打拼那会儿,能吃上这样热腾腾的一碗面已经是菩萨保佑了,哪还能嫌弃,便是如今过了这么些年了,日子也好了,但那些艰难苦恨的日子也是万万不敢忘的。
小戏子不会下厨,陈放鸣也知道是自个儿是为难了他,笑道:“下回也给卓老板也煮一回面吧,味道还是不错的,卓老板必定会喜欢。”
卓南溪本来还在神游之中,一听这话不由得疑惑道:“你还会下厨?”
陈放鸣倒也不解释,从容淡定道:“拭目以待便是。”
林临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二人跟前各自放了个碗,唯一不同的是,一个是空的一个是满的,她素来聪明,一看卓南溪身上的污渍便明白了,虽没说什么,神色却不那么好看了,本就看陈放鸣不顺眼,这下子看过去的眼神就跟藏了毒药似的,好在没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只面色不善的收拾了碗筷往厨房的方向去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不喜欢陈放鸣,就像当初不喜欢李宓一样,由始至终都不喜欢,更讨厌他那副总是油嘴滑舌的样子,明明丝毫都不在意,却还非要去招惹。
而且,每逢卓南溪登台,陈放鸣总要来捧场,有时候是一包桂花糕,有时候是一包糖炒栗子,就算是没有东西的时候他本人也必要到后台同他说上两句,一来二去,都成了常客了。
最近更是传出了风言风语来,大伙儿都说陈三爷在捧卓老板,瞧着那架势,就连林临也都要信了,所以便越发的厌恶起陈放鸣来,虽说他是有钱人家,可在她林临眼里,都是一样的肮脏龌龊,便是溪哥儿的一星半点都及不上。
其实,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是想捧他的,但他不要他捧。
也许是跟卓南溪待的久了,陈放鸣的身上除了利益之外,竟也多了那么点阔别重逢的烟火味道,一开始只是觉得有趣,后来离得近了,看的久了,才觉得是真的有趣,竟也不想放开了。
就连生意上来往的人见了也打趣道:“三爷怕是泡在戏堂子里出不来了。”每每此时,陈放鸣也都不可否置的笑笑便过了,从未解释过半句。
后来,陈放鸣也如约给卓南溪煮了一碗面,很好吃,就像他说的那样,卓老板果真是喜欢的。
此后,卓南溪每每登场,只要不出意外,陈放鸣都要来捧场,一个在上面看,一个在下面唱,还是那个包厢,还是那个戏台,于是,两人的关系也渐渐地近了,他也从不刻意的讨好他,每回来,都是一包舒心软腻的糕点,亦或是一句不痛不痒的问候,待台上的人要唱完了的时候,就先一步去后台等他,两人再说上两句话,就像是多年的好友一样,就连班里的人都在底下说:“古往今来,就没见这样捧的……”
再后来,两人的关系也越发的近了,卓南溪有什么高兴或是难过的事都喜欢对陈放鸣说,陈放鸣也捡着有趣的事同他说,但却从不说那些金钱利益的事,怕扫他兴,倘若有时候真的碰上了高兴的事,亦或是心情好的时候,他便去卓南溪家给他煮碗面,把他当孩子一样,什么事都由着他。
而卓南溪每每下了台,也都喜欢往他的屋子奔,大伙都看着不说话,唯有一旁的林临咬碎了一口银牙,殊不知,面色不善的,还有坐在一旁躲清净的袁元,脸色说不上不好,却也绝对说不上好。
在他眼里,卓南溪不仅仅是卓南溪,他还是享誉万千的角儿,断不能折在一个陈放鸣手里。
“卓老板,可来了。”
卓南溪高高兴兴的点了点头,伸手去拿他手里的糖炒栗子,却被他躲了过去,道:“卸了妆再来,给你剥好。”
就是这般平平淡淡日子,却也不觉得无味。
十二月,大雪纷飞,整个北平一片苍茫,陈放鸣刚出门,车就被游街示众的学生拦在路上停步不前,战争的气息似乎一下子就飘进了北平的大街小巷。
过了元宵节,大雪仍旧下个不停,一出门就要把人冻得面红耳赤,一身绒装的卓南溪披着厚实的披风疾步在雪地里,脚底下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声,无一不在招示着寒冷无情。
今儿一大早,金玉堂那边就有人过来传了消息,说是张坤病重了,昨儿就不大好了,要不是弟子们不顾反对的把他送到医院去,指不定还能不能撑到这会儿呢。
张坤这人固执的有些封建,从来都看不上洋玩意儿,生了病实在是熬不住了就去抓副药吃,也从不去医院,这次若不是真的没法子了,恐怕也不会来医院的。
卓南溪刚踏进医院门口,就被扑面而来的消毒水味刺的皱了皱眉头,别说张坤了,他也不喜欢。
卓南溪跟着地址找到病房的时候,里头正是“热闹”,只见张坤喘着大气一边咳嗽着要下床,嘴里还嚷嚷着要回去。弟子们阻拦着却不敢太用力,刚好这时候卓南溪来了,张坤立马抓着他的手道:“溪哥儿,我得回去,你跟他们说说,这地方我待不习惯,就是死,我也得死在家里。”
平日里动不动就横眉竖眼的老头子,如今像是断了根的树一样,站都站不稳,眉眼间也敛去了往日的威严,取而代之的尽是病态的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