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算回来了,险些就被你渴死了。”林临刚跨进屋子,就见一个身着天青色长衫顶着满脸胭脂的人跑过来,夺过手里的水壶就往嘴里灌,喉咙里发出“咕隆咕隆”的响声,可见确实渴的厉害,而这位正在牛饮着,且没有半点斯文风度的不是旁人,正是红透了北平的卓南溪卓老板。
真真是人不可貌相,谁曾想这么个名角,私下里竟是这个脾性。
虽然卓南溪的言语和行为都极为随性不客气,林临却并不在意,毫无对着晓穗时的趾高气昂,只是站在一旁笑吟吟的看着他,口中一直叮咛着“慢点,慢点……”的字句,可见两人虽是主仆,却半点不见外。
待他放下水壶,壶中的水已没了一半,这才心满意足的举起衣袖要擦拭嘴角,好在林临眼疾手快,赶紧拍打了一下他那只惹祸的手,这才使得那身干净的衣服幸免于胭脂水粉的祸害,嘴里却忍不住抱怨道:“跟你说了多少回了,胭脂沾到身上不好洗,你就不能改一改你那德性,全当可怜我,成不成?”
卓南溪自知理亏,也不狡辩了,只陪笑道:“是是是,教训的是……”这才使得林临消了怨气。
“快卸妆吧,顶着个大花脸好看?”卓南溪闻言,脸朝梳妆台上的镜子近了近,道了句:“好看着呢。”手上卸妆的动作却没停下,行云流水动作娴熟,可见是经常做的。
林临虽是卓南溪的丫头,但她来春满楼的日子却比卓南溪还多一个年头,小时候也是跟着师傅学戏的,但十七岁那年倒仓没倒过来,没那口饭的命,自此也就跟戏无缘了。
古往今来,有多少人都是折在里头的,管你是跑龙套的小角色,还是万紫千红的名角儿,都是一样的。
好在,她也不是个多喜欢唱戏的人,功夫也一般,经过这么一个事儿,索性也就不唱了。
照她的话来说“是祖师爷显灵,知道她不喜欢唱戏,可怜她呢”,之后就跟在卓南溪身边当个使唤丫头,加上她又比卓南溪长一年,性格沉稳,,卓南溪又是个孩子性子,衣食住行哪一样不是她亲手操办的,两人又是一块长大的,十几年的情分,卓南溪也只当她是姐姐一样的亲近。
随着一番擦拭,镜子里的人开始露出真正面目,尖尖的眉毛,杏核似的眼,薄薄的嘴唇配着白净的皮肤,和一张微微消瘦的脸,典型的风流薄命,让人一看,就觉得就该是个唱戏的,否则,那哪里能生出这么一副面相来,眉眼合在一起算不上风华绝代,可看着就是让人觉得舒心。
一颦一笑,却又活脱脱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半点没有名角的气势,少说今年也是二十一的人了,但看起来却跟十七八九的小娃没什么区别。
“一流戏子二流推,三流王八四流龟,五剃头,六擦背,七娼八盗,九吹灰”,这是北平的老话了,人人也都知道,唱戏的是下九流的行当,什么鸡鸣狗盗的人都有,行里头的腌脏事最是多,活在八大胡同里的谁不是一身臊。
可他卓南溪却不同,都是里头摸爬打滚过来的,那些个龌蹉事他也不是不知道,也不是没见过,可听也听了看也看了,他却还能活的跟个孩子似的干净澄澈,他卓老板算是独一份。
说什么傲雪欺霜,那都是扯淡,他连这几个字都认不全,更别提什么傲骨了。大伙儿哪个不是浊浪红尘里厮混来厮混去的,都是一样的厮混。
可他卓南溪偏偏活出了跟别人有点不一样的味道,也不为别的,说到底就是一个字——戏。就因为他是个活在戏里头的人,红尘里阴谋阳谋便放不得心里去,否则,戏就污了,算不得好了。
一个时辰后,镜子里映出的已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咧嘴一笑,仿佛还带了些不可言说的韵味,耐人寻味。
眉目如画,自是风流无暇,好一个偏偏少年郎,一袭素衣羡煞多少锦衣琳琅,虽比不得那俊郎的潘郎,却也惹的那戏台上的白面小生羞红了脸庞。
却只有唱戏的人才知道,那是常年唱戏才能染下的“味道”,就像窑子里的姐儿带着骨子里洗不掉的风尘味儿,刻在骨子里头的东西,你就是渡上层金,也还是那样。
“走,咱们吃桂花糕去。”梨园规矩讲究“饱吹饿唱”,上台前是不吃东西的,今儿卓南溪的《贵妃醉酒》是压场,一直从下午就饿到现在,又是个年轻气盛的孩子,这会儿也该熬不住了。
“少沾染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林临斜了他一眼,嘴皮都说破了,他又有哪回听进去了,还是照样看着他沾染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唱戏虽是下九流的营生,在吃食上却比那些达官贵人还要讲究,为的就是那副嗓子,辣的刺激嗓子,容易发干;甜的东西使嗓子发黏;酸的收缩声带,使嗓子发涩,是以许多名角儿在吃食上格外注重,可见梨园这行当,不仅身体受苦,就连食欲也逞不得。
规矩虽多,但架不住卓南溪喜欢,他是个爱吃,自小就爱吃冰凉葫芦,还没进戏班子前,他就看着别人吃,进了戏班子后,更是连看的机会都没了。
所以,心里一直有这么个念想,以至于大了出名了,就爱吃甜食,尤其是桂花糕,香香甜甜尤为可口,没事只管大口的吃,吃完了也没觉得嗓子发黏,不得不由人叹一句,到底是年轻的好。
正要抬脚往外头走,林临赶紧拦了下来:“可别。”侧过身避开他,道:“楼上那位可还在等着呢,你要是走了,回头我可担不起?”提起李宓主仆,言语之间明显不喜。
虽说如此,却也没有隐瞒不报,可见还是个不错的人,
果然,听闻此话,卓南溪瞬间笑开了花,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对林临喊:“那你自己去吧,就算是我请的。”
兴冲冲的跑到门口还撞到了一个搬东西的人,这边“哎哟”了一声,就见年轻的班主一晃而过,再转头就看见梳妆台旁脸色不好的林临,玩笑道:“临姐,班主这是又找李小姐去了吧。”
卓南溪和李宓的相识与旁的那些没什么两样,一个是红透了的名角儿,一个是有钱人家的子弟,都是捧戏子,不要钱的捧。不同的是李宓是个姑娘家,心思灵巧,便多了那些男人没有的手段。
捧戏子的人多了去了,但不是谁都能捧好,可李宓偏偏就是那个捧好了的人,如今的卓南溪,眼里心里都是她,北平人人都说卓老板和李小姐的两人如胶似漆,感情好着呢。
卓南溪自己也是这般想的,每每闲下来的时候就着那些茶余饭后的闲言碎语慢慢的想,想着想着不自觉的就笑出了声,林临见了总要讽刺他两句,说他被勾走了魂儿,这话他却不赞同,心想他的魂都在戏里呢,哪能让人勾了去。
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李宓带着卓南溪到处跑,看电影喝茶没个具体的,外人都说他们浓情蜜意,可她心里头明白,卓南溪对她确有的情意,不过不是旁人嘴里的那种,而是没长大的孩子的那份依赖,这也是因着卓南溪自小没了娘的缘故,若是个有娘的,谁还愿意把自个儿的孩子往戏班子里头扔,那不是作践吗?
李宓喜欢喝茶,所以她是总喜欢带卓南溪去茶楼,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卓南溪活泼好动,不似她这般娴静文雅。
刚开始的时候,刚过半个小时就坐不住了,但他打心眼里喜欢李宓,便慢慢的捱着,后来陪李宓来的多了,渐渐的也就习惯了,有时候也会叫上三五杯不同的茶,发现其实也没什么不同,在他看来不过是苦和更苦的差别
后来,他发现李宓每回叫的茶都不一样,不偏爱任何一种,直到许久之后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李宓喜欢的不是喝茶,而是喝茶本身这件事,只是,那时候他不懂。
茶馆是她常来的茶馆,便是卓南溪也同她来过许多次,一路走来也算是轻车熟路,这边喜滋滋的直往里头冲,殊不知走在身后的李宓早在看到门口两个哨兵时就停住了脚步,脸色也格外的难看。
直到进了门,卓南溪才瞧见李宓没跟上来,于是又转头走上去,伸手就要把人往里头拉,“清雅,咱们走吧。”
平日里两人都是这么相处的,便也没觉得不妥,谁知这次李宓却是反常的避开了,顺便还后退了一步,瞬时就拉开了彼此之间的距离,就连一双眼睛也是不停的往门口的两个哨兵身上看,大有避嫌的意味。
如此直白回绝,他卓南溪便是个再不懂得察言观色的人也该明了,她这是在避着自己呢。
外头那些传言,他不是不知道,早就听过荣锦布庄的李小姐同陈家的陈章将军订了婚,都说是天作之合。
只是李宓从未对他说起过,他便也当做不知道,从未问过半句。
目光从门口的哨兵身上收回来,只见李宓正色道:“卓老板,上楼之后……你还是叫我李小姐吧。”眉眼之间是从未有过的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