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那一日在游湖的人,都无法忘记当时当日之所见,其中不乏王室贵族,这为钟艾后来的历程,博了不少好评,当然,钟艾本身是不知道的。至此,关于钟艾各种负面的消息传闻,都几乎没人再提。
人们往往敬佩那些有才识之人,帝师宋遐宋先生就曾称赞钟艾,“此女之聪慧雅意,应为当世之无双。”而这湖,也应此更名为“琴湖”,当然,这是后话。
且不论沐言心中有多少计较,但当他第二次和钟艾合作之时,发自内心的震撼已经让他完完全全接受了钟艾,因为,他一直相信,一个如此懂得音乐和人生的女子,定是美好如斯。
他相信缘分,于是不容拒绝地将这把绝世之琴弄氲赠与了钟艾,钟艾再三推脱,却抵不了内心对这把妙琴的喜爱,她索性大方接下,灿烂温和了眉眼,“沐言,我会记住的。”
记住你的慷慨,记住你在我最为伤心时善意的陪伴。
强压下心底点点悲凉,钟艾带着诗言回府。诗言担忧地看了钟艾一眼,钟艾浅浅笑道,“诗言,没事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说是不是?”
诗言讶异于钟艾的通透,却还是点点头,微有些不好意思道,“奴婢总觉得,有夫人在,万事都不用担心。”诗言说的的确是实话,钟艾为人虽然不强硬,处事不圆滑,但是,直到目前为止,诗言始终不曾看到钟艾为什么真正为难过,当然,除了情之一字。这也让诗言心下讶异又敬佩。
钟艾看了诗言一眼,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没有任何瑕疵,她声音柔和,“在乎的事情少了,性子也就淡了,麻烦也少了。”
诗言也是个极为伶俐的女子,听出了主子话里淡淡的伤感,乖巧安分地不曾多言。突然,钟艾缓缓开口,“诗言,你我虽是新识,但我一直愿意与你交心,事到如今,你可愿与我说句心里话?”
诗言俏丽的面庞端正,而后慎重点头,“奴婢愿誓死效忠主子。”
钟艾淡淡笑道,“我倒也不是真的让你为我做些什么危险之事,只是,如果有一天,诗言你一定要相信王爷,不要让他一个人。”
诗言诧异,却还是本着本分,只是点了点头,却听得钟艾的声音传来,有些飘渺的意味,“这世间之事,哪能事事都料到?但还是希望思虑的万全才好。”面前的身影,并不高大威严,但自有一番顶天立地。
以至,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诗言都牢牢的记着那句话,念着当时当日的那个女子,只可惜,一切都早已回不去。
回到府里,却见着了花园里歇息的上官雪儿,钟艾下意识的看向她的腹部,由于月份还小,并看不明显,但曾经美丽高贵的面庞的确红润了不少。钟艾缓缓点头,“姐姐身子可好?”
上官雪儿见着钟艾,淡雅从容的面色微微出现了些许的裂痕,这个女子是她低估了的存在,这显然让她很不愉快,她是护国公的幺女,不在乎名利地位,甘愿在小小的王府做个侍妾,在别人眼里,这是一种疯狂,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她要的征服,她以为她看上的那个男人,不会真心爱上一个女子,只会是阴谋权谋夺得天下,可是,原来,他也有情……
上官雪儿并没有太多理睬钟艾,只是略微的将目光移向不远处,好似想起了什么,她的双眸充满期待的看着钟艾,这样一个冰冷的人儿,脸上有这样生动的表情,的确是很让人着迷的,她缓缓开口,“妹妹房里可有月锦?前些日子,老是睡得不踏实,太医说若是换上月锦做的袍子,睡得会安稳些。”
钟艾闻言,不得思索,若是别的倒也好说,偏偏是珍贵的月锦,就算是皇宫里的那些妃子一般也拿不出一匹两匹来。钟艾有两匹,一匹做了嫁妆,另一匹是钟家的嫁妆,月锦虽是珍贵难得,可是钟艾并不是很在乎,上官雪儿如此之求,而且是在她代孕的这些日子,钟艾微微低了低眉,方才淡淡的笑道,温和清丽,“方好前些日子屋里还有一匹月锦,你若是需要,过些时辰我便让玲珑送到你房里便是,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还是要养好身子。”
不要说是身旁的丫鬟,就是上官雪儿也微颤料到钟艾答得如此爽快,强压下心中的不适,嘴角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容,然后声音无喜无怒,“多谢妹妹了。”
钟艾摇了摇头,“和姐姐的身体相比,这不算什么大事,姐姐严重了。”钟艾的话音刚落,便看到了气喘吁吁的管家,他对着钟艾道,“夫人,方才王爷找你来着,夫人随小的去一趟书房罢。”
钟艾闻言,转身对着上官雪儿道,“妹妹先行一步,姐姐可要好好顾着自己。”
在钟艾看不到的地方,上官雪儿的眼眸蓦地一沉,染上了点点乌云,挥之不去。
钟艾,让我看看,你到底能走多远。
“归尘,你有何……”钟艾径直走到书房,声音是一贯的柔和温婉,让人眷念。
卓归尘缓缓抬头,打断他的话,“宣州洪水,我不得不离京,你和我走一趟吧。”深邃的眸子盛满了柔情,冷峻刚毅的俊颜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眷恋深情,谁见过这样的卓归尘?而谁又纵容着谁渐渐沉沦?
钟艾的面上先是闪过欣喜,书上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偏偏身为女子,纵然想要云游四海,想要行走八方,却放不下背后的枷锁。她固然心怀悲悯之心,但却真正未曾知晓生活的全貌,与其说彼时的钟艾心怀天下,不如说是那样想要追逐自由的好奇心让她选择迈出那样一大步,而后理智回归,她的面上带了探究的神色,“你如今可是公务在身,我一介女流,实在是不好一同随行吧。”
卓归尘走到钟艾面前,用他略带薄茧的大手包覆着钟艾温暖的手掌,他看着钟艾,声音清雅磁性,“别人当然不行,但你可是圣上钦赐的清泉夫人,可是这赈灾的大功臣,岂会有不便之理?”
钟艾被他的语气逗乐,她莞尔微笑,认真执着,缓缓承诺,“好。”
卓归尘将钟艾抱在怀里,很久之前,他就眷恋着钟艾身上好闻的馨香,不明显,不明朗,偏偏是最为自然祥和的味道,他头抵在钟艾的颈间,“小艾,你真好。”
钟艾略微一僵,而后展开了一个大大的弧度,她回抱着卓归尘,声音轻软柔和,在卓归尘的耳边轻轻说着什么,然后,不苟言笑的卓归尘的嘴角划过一丝优雅的弧线,如高山上独立绽放的白莲,高洁孤傲,灿烂了这一方土地。
“归尘,幸好,你一直都在。”
一直的一直,未曾离去。
春夏秋冬,周而复始,门前的木棉由绿变黄,终将归于尘土。
钟晴动作轻柔,眼神眷念,望着优秀如斯的丈夫,望着那一头美丽出奇的银发,轻轻地帮袁枚着上官服,声音温柔,“好了。”
袁枚点了点头,嘴角是淡雅的弧度,“谢谢,我走了。”他的容颜俊朗,却可以明显的看到眼下的青影,他将一旁的袍子披在钟晴的身上,“这天还早,娘子可以再歇息一会。”
钟晴几近痴迷的看着袁枚离开的背影,紧紧地咬着嘴唇,却还是跌坐在地,眼泪如泉涌,仿佛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去而归来的袁枚看到自己的娘子如此模样,微微摇头,他将钟晴抱起,“小艾,天变凉了,坐地上对身子不好。”他的表情没有一丝异样,如果说,除去眼里的丝丝迷惑。
钟晴没有吵没有闹,她的丈夫,抱着她,嘴里却喊着别人的名字……如果是以前……可是如今,他的丈夫,愁白了青丝,失去了脑中的清明,也即将失去正在绽放的如花生命。
在别人眼里,仍是那个天赋极高面容俊朗的袁侍郎,是深受皇上赏识的大臣,如今更是二皇子最为器重的谋臣……她是他唯一的妻子,她享有他给的所有的珍贵温柔,除去那颗早已追随钟艾的心。
事到如今,钟晴什么不在乎,他只要他好好活着。现在他的记忆已经渐渐下滑,他分不清她和钟艾,他有时会问她今天发生了什么……作为他的妻子,她默默承受着这一切,尽管,那么努力了,可是他还是会要离开。
福大夫的声音,响在钟晴的耳边,袁侍郎的病情,大概活不过冬天了。她哭着求那个大夫,声音带着无尽的绝望,一世求医见惯了生死离别的老大夫,被面前女子悲痛绝望的神情深深触动,他缓缓的告诉她,袁侍郎,忧思太重,若是能减缓心中的郁卒,或是能延缓些时日。
钟晴和着眼泪,突而大笑,“忧思难忘,舒瑜你爱的如此之深,那将我至于何地?”福大夫动容而带着怜惜,“孩子,你还年轻。”
钟晴对着大夫一拜,眼里的坚决抹不去,“求求您,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他,我要让他有尊严的活下去。”
福大夫在心里叹息,以袁侍郎的聪明才智,又岂会不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却还是不忍心拒绝这样的祈求目光,缓缓点头,而后清楚交代了一切,独自离去。
所以你看,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你好好活着好不好?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那么多的话,钟晴有那么多的感触,却只是化成了点点牵强微笑,对着所有的人,莞尔淡交,这才是真正长大了的钟晴。
她独坐了一会,才对着守在外室的丫鬟道,“安彩,准备一下,我要去睿王府。”
丫鬟的声音传来,有些模糊,“小姐,现在吗?”
钟晴抬头看了看还未大亮的天色,轻柔的不似自己的声音,“嗯,我们去睿王府等。”
钟艾微微讶异,“五姐?等了很久吗?”
玲珑点了点头,看着正在由诗画帮忙梳妆的钟艾,缓缓开口,“官家说今儿天还没有亮,便有护院看到她们了,官家问了五小姐,五小姐说不用通报,等小姐醒来再报,便一直坐在花厅里。”
钟艾听闻后,叹了一口气,对着诗画说,“今儿个不要梳这个妆了,换个简单点的”,而又转身对着诗雅道,“我瞧着上次那件粉色襦裙挺好的,帮我取来吧。”
钟艾看着花厅中的钟晴,心中感慨万千,这个名义上也是事实上的五姐,真的是变了,曾经的嚣张跋扈,不可理喻,全都被抹去了痕迹,只余下眉眼的温顺,她看到钟艾有些局促的打着招呼,是以前不曾见过的钟晴。
“小…….小艾,很久不见。”钟晴看了起来,有些僵硬,不知该如何动作,就连语言都变得结巴。
钟艾心里微微叹息,她不是不记得面前的这个女子是怎样的待她,她不是不对钟家的人抱有不满……以及这辈子都无法填补的嫌隙,但是,因为不曾抱过大的希望,所以便可以比较轻松的选择遗忘,她走到钟晴面前,为了减缓她的紧张,她让周边的人都了退下去,握住了钟晴的手,“五姐,这么早来找我,可曾用了餐?”钟艾的脸上满是温和的笑意,那双眸子是惯有的温柔包容,却让钟晴红了眼眶。
她扑在钟艾的怀里,泪珠就那样毫无预兆的流了下来,她怎么样也不会想到,会让自己这样的倾诉的对象竟然是钟艾,小时候,她和其他的姐姐一起欺负着这个因为母亲出身低微的妹妹,长大后,自己的夫君深爱着这个她一直讨厌甚至鄙视的妹妹,所以,那样毫无道理的恨着,那样肆无忌惮的报复着。如今,她顶着巨大的压力,不知如何发泄,却有着钟艾在身旁静静听着。
将所有的事情和钟艾全部说完之后,钟晴注意到钟艾眼里出现的裂痕,便知道这一趟没有白来,强压下心中的苦楚,钟晴紧紧的抓着钟艾,不肯放手,“小艾,你会帮我的吧。”看到钟艾没有立即回答钟晴几近语无伦次,“小艾,以前是我错了,真的……我该死,我不该那样子对你,我知道我错了……可是,我不能没有他,我不能没有他啊,你帮帮我,我求求你,求求你……”
说到最后,钟晴已被巨大的悲伤掩埋,她用力的摇着钟艾,“他喜欢你啊,他做了那么多都是因为你…….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要,你帮帮我,救救他,救救他……”
钟艾紧紧的咬着嘴唇,压下心中的悲痛和心伤,强颜开口,一字一句,却清晰无比,“五姐,我会想办法的,你不用担心……他只是我的姐夫,如此而已。”钟艾的声音不大,却让人意外的安心,“等过了这段日子,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听到钟艾如是说,钟晴的情绪才微微冷静下来,她面带难色,“小艾,以前是我……”
钟艾浅笑,声音清雅柔和,淡淡的打断了钟晴的话,“以前的事,我都忘了。”
钟晴定定的看着钟艾,确认面前的女子全身都被安然祥和的气韵所包围,出去难掩的点点忧伤,这才缓缓开口道,嘴角划过一丝苦涩的笑意,“睿王真是好福气。”尽管舒瑜那么爱你,却终究难违天命。
钟艾眼眸坚定,隐约温柔,“不,是我的福气。”
钟晴这一刻,真心知晓了,她过得真的很好。
那么,舒瑜,这是不是你想要看到的?
卓归尘回府时,习惯性的问官家,“夫人呢?”府里有三位夫人,但管家却心知王爷问的是那位夫人,便据实相告,“呆在清泉院子里呢。不过……”
“不过什么?”卓归尘皱了皱眉,眉间略微疲惫。
“夫人的贴身丫环玲珑报到我这里,夫人今儿个一天都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也没有出过房门,好像有些什么事。”管家恭敬的回答着。
“今天可有什么人前来?”
管家便想起了今早上的事情来,“今天一大早,钟家五小姐便就来到了睿王府,我瞧着是夫人娘家的人,便把她招呼了进来,她说是不要打扰了夫人休息,等夫人醒来了再通报也不迟。夫人大概就是见了这位五小姐。”
卓归尘边走便对着管家说道,“让厨房备些清淡的粥来,晚膳便就各院吃罢。”睿王府的早膳中膳都是各院分开吃的,只有在晚膳的时候,大家才会聚到一起,因着前些日子钟艾的伤,钟艾许久不曾和众人一起用膳。但也会有特殊情况,比如王爷吩咐,大家也就各自用膳了。
管家应声退下,卓归尘的心里却在迅速的思考着,钟晴,袁枚……卓归尘深邃的眸子染上了一丝丝阴霾。
看到钟艾一个缩在床的一角,卓归尘在心里微微叹息,他将钟艾抱起,让她坐在床头,声音磁性轻柔,“怎么不好好用膳,身子可是大事?”
钟艾听到卓归尘的声音,缓缓抬头,却让卓归尘全身一震,这样的钟艾……满脸泪痕,眼里是无法明说的悲伤苦楚,嘴唇已经失去了血色,却还是紧咬着不放,这具躯体承受了多少的绝望悲痛?卓归尘伸出双手,将她脸上的泪痕抹去,淡淡道,“又掉珍珠了吗?这么难受吗?”
钟艾紧紧抓住卓归尘的手,声音沙哑的听不出原样,“归尘……他要死了,他要死了……”
卓归尘心思一动,却还是开口道,“袁枚吗?他病得很严重?”
钟艾点了点头,压抑道,“归尘,我不想他死的,我不爱他,也不恨他,只希望他活着。我不能接受,就这样结束的生命……”
卓归尘抱着钟艾,嘴里安慰道,“不会的,不会这个样子,一切都会好好的……”钟艾不知哭了多久,终是累了,躺在卓归尘的怀里,沉沉睡去。
卓归尘看着钟艾的面容,泪痕若隐若现,心下苦楚,为什么,你的眼泪那么多,你心中的人那么多?卓归尘拉过被子,轻轻地退出了房间,看到了外室的玲珑,声音已恢复了冷静,“好好照顾她。”
玲珑乖巧点头,谁也看不到,她眼里的不可置信。
那个男子,要死了么?
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
玲珑抬头,隐忍着眼中的悲痛,目光灼灼的望着内室,恨意渐渐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