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睿王府,和十一告了别,从管家口中得知卓归尘今日一直未归府,钟艾也不觉得奇怪,便和诗言一道回清泉院,却未料到,遇到了一个麻烦的主。
周文苏自从上次闹了一场之后,安分了一阵子,却也生了一场大病,整个人憔悴了不少,偏偏卓归尘是个冷情的人,在周文苏生病的日子里,并未去瞧过她,只是吩咐了下人好好照看,但这样子一来,无疑是被打入了冷宫,这些日子,连卓归尘的面也未见得。
的确是消瘦了不少,钟艾暗中思量,面上却盈盈笑道,“不知苏姐姐今日怎有闲情来看妹妹?”
周文苏的眼下是淡淡的青影,看样子并未睡好,面色有些惨白,她惨然一笑,全然没有了当日的嚣张飞扬,“钟艾,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我为什么这样,到底是拜谁所赐?想我周文苏竟落得今日这般田地,错就错在小瞧了你!”
钟艾皱着眉头,声音仍然清雅温婉,“姐姐这话,从何说起?妹妹若是知晓原由,定是不会让姐姐这般受苦。”
即便是场面上的话,钟艾的心中也为她怜悯,本是明媚的女子,走进了这侯门深宫,便就磨去了棱角,褪去了色泽,最终,黯然一生。那么自己呢?是不是也在走着同样的路?
周文苏大笑道,眼里是说不出的嘲讽,“钟艾,你定是不知道的,他怎么舍得你知道!可是,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你而起,便要由你结束!”在眨眼之间,周文苏便从身上拿出一把匕首,往钟艾的身上刺下去,周文苏的武艺较之于一般女子不知高了多少,尽管钟艾反应迅速,侧了身子,诗言想要遮挡,都已是来不及,那把匕首已经刺入了钟艾的腹部,开出妖艳的红色花朵。
几乎是窒息的疼痛,钟艾倒在地上,有些哭笑不得,最近真是血光之灾,旧伤才好,便又添新伤,她在疼痛之间抬头,看到周文苏绝望的双眸,钟艾咬着嘴唇,似乎一切都有了无懈可击的理由。
“三个月了,孩子三个月了……我好不容易,让孩子长到那么大,可是,他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要我打掉他,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呐,那不是他的孩子吗?他怎么可以这么忍心,我吵我闹,他置若罔闻,可是我那么清楚明白的听到他的那句话,‘如果孩子的母亲是你,那么我一定会让他活下来。’钟艾你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吗?他在等你,他只容得下你,什么雪夫人,如夫人,如果不是她们的身世,他会看她们一眼?钟艾,如果你死了就好了……大家全死了……哈哈哈哈。”那么绝望,那么空荡,那么痛楚,钟艾觉得,心里上的伤口不断被拉大,拉开,最后,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钟艾晕厥前最后的意识,是周文苏憔悴容颜下的一滴泪,那么准确,那么精准的掉在钟艾的脸颊上,这是谁的泪,这是为谁而哭?
归尘,归尘,我可以信你么?你若是真心待我好,怎会千防万防,怎会将我至于刀剑之下,恶语之中,可是,我还是相信,你,不会丢弃我。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是很久了吗?兴许只是短短的几个月,却已是,沧海桑田。
曾经的金科状元,如今的四品侍郎,曾经的才动京城,如今的疾病缠身,饶是金銮殿上的那位,也对袁枚表示深深的惋惜,如若不是为情,怎会一夜之间,青丝变白发,若不是为情,孤高如他,怎会加入如此浑浊的党派纷争之中?
依旧是气质出尘,依然是背骨如梅,可是,却早不见当初的意气风发和明媚灿烂。开得鲜艳的桃花,如今,只剩下枯萎的树干。
月白色的曲裾,一头倾泻的白发,如今的袁枚依旧有着让少女心动的本钱,发自内心的愁思愁绪,悲伤的让人直视都是一种亵渎,如此之人,怎么会适应朝堂纷扰之事,偏偏,身不由己。
“舒瑜,听闻是你,本王便知道你定是想通了,愿意帮本王了?”二皇子成王粗犷的声音传来,将宁静打破。
袁枚皱了皱眉,才缓缓转过身,开口道,“舒瑜二字,我本就不喜,王爷还是唤我袁枚二字吧。”
二皇子面色有些尴尬,却还是强笑道,“袁枚就袁枚,哈哈哈哈,今儿个来,是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
袁枚勾了勾唇角,眼里的讥诮一闪而过,他的声音平淡,无喜无怒,“今天来是想告诫王爷,功高盖主,最终,不食好果。”
二皇子还没有说话,他身后的侍从就厉声道,“大胆袁枚,敢这么和王爷说话,还要不要你的脑袋?”
袁枚眼眸轻转,声音不怒而威,“我是圣上钦点的金科状元,官拜四品,你又有什么资格这样质问我,还要不要你的脑袋?”
那侍从听闻,面色十分难看,还不待二皇子说道,袁枚将目光投到远处,“为人处世低调才能不枪打出头鸟,王爷定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修身养息绝对比处处张扬有效的多,不是袁枚危言耸听,如此下去,不出一月,王爷必败无疑。”
月牙的袍子,迎风而立,银发飞扬,这一刻,凡尘俗世,突然就飘远了。二皇子有些恼怒,但在看到这样的袁枚之后,一切不满几乎都消散了,他的声音平静,看着袁枚问道,“那么,你有何高见?”
袁枚避而不答,只是说道,“二皇子可曾想过那份密件是怎样得来的?真的是运气那么好?消息准确,手下的人办事得力?二皇子不知的是,这份密件是十一皇子在边城待了半月余得来的,为什么睿王自己不呈给圣上?枪打出头鸟呐。”
二皇子的面色十分难看,他徐徐问道,“你怎么知道?”
袁枚只是着二皇子,毫无惧色,“不仅仅是袁枚知道,就算是圣上想必也十分清明,二皇子日后办事还是谨慎的好,切莫让别人抓住了什么把柄,从此以后,恐怕再难翻身,袁枚言尽于此,希望二皇子可以好好考虑,过些时日,袁枚自会再来拜见。”
不再看二皇子和身后的人一眼,袁枚便自顾自离开,毫无惧感,毫不怯弱。
身后的侍从愤然道,“这个袁枚,恃才傲物,真不是个东西。”
二皇子看了他一眼,一字一句的说道,“来人,把陈凡拖下去,此人以下犯上,目无章法,仗毙。以儆效尤。”
直到别的侍从将陈凡架了起来,陈凡才如梦初醒,带着哭腔“王爷,小的知错了,知错了,看在小的跟了你这么多年的份上,饶了小的,小的会改会改的。”
二皇子并未理会,剑眉微皱,“陈凡,要怨就要怨你才不如人。你说的没错,袁枚恃才傲物,可是本王要的恰恰是他的才,来人,把他拖下去,让人好好打点他的家人。”
陈凡的喊叫声还在耳边充斥,二皇子背手而立,袁枚,本王志在必得,这天下,本王是要定了。
卓归尘在听到钟艾被刺伤的消息之后,冷静,睿智,淡定,一切曾经用来赞美形容他的词汇,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此刻,他除了担忧,除了不安,还有夹杂在其中,自己都并未发觉的悔意。
皇家的人,太会掩藏自己,太会利用人心,所以,他心安理得的接受钟艾所做的一切,心安理得的在矛盾指向钟艾时在一旁观望,他一直以为,他是在乎她的,在这段感情中,他不曾对不起她,可是,却是那么无情的接近于本能的将她至于一切的风口浪尖,眼睁睁地看着她挣扎……
流川担忧的神色望向卓归尘,卓归尘的嘴角勾出一抹嘲讽的笑,“流川,果真是报应不爽。”然后,流川看着那个华服男子,以往的遗世独立,淡然从容,都不再存在……他的脚步彰显出他的慌张,他的背影衬出他的无奈,看来,他的兄弟,无意中,早已用情至深。
卓归尘看到立于流府外的骏马,对着蓝幕道,“我先回府,你自己看着办吧。”蓝幕低着头,眨眼之间,卓归尘的背影已经绝尘而去。
流川走了出来,看到蓝幕,拍了拍他的肩膀,颇为叹息,“想要有好日子过,就得千方百计的保护着清泉院的那位主子呐。”
蓝幕顿时心有同感,对这位吊儿郎当的流家少主头一次有了好感,哪知,末了他加了句,“就算是这样,你过不了这次这关,也别想好日子过。”
蓝幕心中顿觉苦楚,被主子骂死是死,被这位主子噎死是死,还不如死在自己家里……郁闷之下,离开了流府。
“王爷,我们都未曾料到苏夫人会有这样过激的举动,所以……”管家一看到匆匆赶回来的卓归尘,就急忙道,他身上出的冷汗怕是比卓归尘的汗还多。
卓归尘摆摆手,面上有些不耐烦,“大夫怎么说的?”
“幸好未伤及肺脏,没什么大碍,但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身子弱得很,要好好休养。”管家把张太医的话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
卓归尘脚步一顿,转了方向,“那女人现在在哪?”
“啊?”管家看到卓归尘凌厉的眼神,有些反应不过来,随即才明了,“苏夫人现在呆在自己院子里,苏夫人也是吓坏了,情绪激动,晕了过去。”
“给周将军一封信,信上说舍妹心肠歹毒,以往的小打小闹,归尘既往不咎,可是如今,将圣上亲封的清泉夫人刺为重伤,此举实在不可容忍,加之其又是精通武艺之人,王府实在是留不下这尊大佛,让他来一趟领回去罢。”卓归尘的眸子里精光点点,再是年少倾世的将军,他也照样不屑。
管家这下子可听出了利弊,急忙道,“王爷,这万万不可,在现在这样的紧要关头,绝不可以轻易得罪任何一个实权派的大人物,那袁侍郎已经站在成王那边,王爷你千万不可意气用事呐。”
卓归尘的声音泠然,“本王忍了她这么久,她可有半点自知之明?周家兄妹自以为是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一次本王绝不姑息。”
管家还想再说什么,被卓归尘狠狠一瞪,立即噤声,却在卓归尘即将迈步子的时候,跪在了地上,“王爷,小主子,听奴才一句劝,不雅这样为事,这样不见得是为清泉夫人好啊,周将军的妻子有一位可是钟艾的姐姐?这样办事,民间传了出去,夫人又会留有把柄…….不如先等等,看看宫中的反应?”
管家原本没有带任何希望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位小主子早已经独当一面,身边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了,就算是在今天,他也不认为自己的一番话会起多大的作用……可是人,总要试一试才会死心。
卓归尘看着管家头上的华发,第一次心生感慨,他喃喃道,“陈侍卫,我错了么?母妃看到了,会不会生气?”那么孤高冷漠的男子,那么会伪装做戏的男子,会在伤心之时难过之时呈现出这样柔软的姿态,只一个动作,便让人无比心疼,管家看着卓归尘长大后的俊颜,哑着声音道,“阿尘是最乖的,我时常梦见娘娘对着我说,‘陈侍卫,我家阿尘是最好的罢’。阿尘也好,王爷也罢,永远是娘娘身上的心头肉,永远永远不会孤单的。”
卓归尘的眼角有滴晶莹的泪,很快便划过不见,无声无痕,他扶起这年迈的管家,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陈侍卫,谢谢。本王……知道该怎么做了。”
阳光下,男子的面容熠熠生辉,深邃的眸子散发着异样的神采,是真正的丰神俊秀,皓朗如月。陈侍卫的声音哽咽,连道了几个好字,才肯放开手。
娘娘,小主子真的是长大的,你那么小就离开了他定是有很多遗憾的吧,可是,奴才一直相信,你一直在天上看着,看着他成长成这般优秀的人物。
奴才终究没有负了娘娘的寄托,尽了力,用了心,百年之后,也可以无愧于心去见你。
只是,苦了这个孩子。
看到卓归尘的身影,四个丫鬟都有些心悸,对这个主子,在心下崇拜的时候,是伴随着惧怕的,尤其是,如今……
“参加王爷…….”
卓归尘看到这些丫鬟战战兢兢的样子,抿了抿嘴,并听不出太多喜怒,“你家主子怎么样了?”诗言最是冷静,她福了福身子,“回王爷,主子还在昏睡中,诗雅和张太医去抓药了。”顿了顿,诗言跪在地上,“奴婢,罪该万死,没能护主子周全,还请王爷责罚。”一字一句,毫不怯弱。
卓归尘扫视了一眼,包括安静站立的玲珑,对她们缓缓说道,“你们家主子待你们怎么样,你们都心知肚明,如果还不能尽心尽力,也就休怪本王不客气,今日一事,事出突然,你们也并无过错,就此作罢,但是,今后该怎么做,你们心中定然是知晓的。”
“奴婢遵命。”
走进内室,看到钟艾苍白安静的面颊,卓归尘压下心中的苦楚,坐在床沿,眼睛紧紧的盯着钟艾,看不出其他什么情绪,突然之间,钟艾呢喃的话语让卓归尘的心狠狠一滞,他几乎是匆忙逃出来的一样,神情十分狼狈,走到了门口,对诗言玲珑道,“好好顾着你家主子。”虽然觉得王爷的举动十分怪异,但出于良好的素养,她们都并未多言,只是恭敬地回答了一声诺。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十分缓慢,每走一步,他都觉得伤口被拉到无数倍,鲜血淋漓,最终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他不知道这种茫然无助的姿态要如何才能做到平衡,要如何才能戒掉这个叫钟艾的女子带给自己的蛊毒。
他想笑,觉得这就是报应,他又想哭,因为他很不想很不想认输,甚至放弃。
高傲如卓归尘,无法忍受在自己想要全力接受一个人的时候,被人拒之千里,如同钟艾无法理解那么冷漠孤高的卓归尘会在梦里苦苦唤着一个名为‘月儿’的女子一样…….
所以,要么转身,要么画地为牢,要么放手,要么禁锢一生。
这一走,卓归尘便是再未踏入过清泉院一步,尽管每天都曾打探过钟艾的病情,尽管在听到钟艾病情反复的消息的时候,紧握了拳头,尽管他一次又一次的将自己至于公事之中,却总是无法忘记钟艾躺在床上苍白的脸。
因为,每每忍不住的时候,他会想起钟艾那日在梦中的呢喃,只一句话,便可将人至于地狱,她唤,“离殇,带我走。”
多么可笑,多么荒唐,她还是想要离开,尽管,他已是尽力给了她许多……
十一站在书房里,有些不安的问道,“五哥,我可以去看一下嫂子么?”
卓归尘抬起头,示意身边的人退下,然后淡淡开口,“又无性命之忧,没什么好担心的。”言外之意是,没有什么好看的。
十一不服,“好歹嫂子是因为你才被周文苏给伤的,你就是这样的态度,枉费了嫂子在外面处处维护你。”
卓归尘皮笑肉不笑,声音带着一丝危险的告诫,“原来你比本王还关心她,本王真的是要为夫人谢谢十一皇子的青睐了。”
十一知道卓归尘得罪不得,便只好把一切往肚子里吞,闷闷地说了声,“臣弟告退。”
在十一离开之后,卓归尘方抬头,盯着那扇门,仿佛要把那扇门看穿,仿佛在做什么重要的决定,可是,只一瞬,便回归平静,什么也没留下。
宫里人的态度,实在是叫人不思其解,雨贵妃是钟艾的姐姐,为钟艾的遭遇抱不平情有可原,采贵妃和钟艾一见如故,对钟艾的经历深感叹息,就连没什么交情的和贵妃,竟然都表示要严惩周文苏,原话是,‘此等善妒女子,真是天朝所不容,没想到一向自律的周将军,竟有这样不知分寸的妹妹。’皇帝将周绝续召进宫,周绝续几乎是没有争取什么,只是,道了句,“舍妹的行为实在是天理难容,全听凭圣上发落。”
一夕之间,几乎人人都变聪明了,就连嚣张跋扈的二皇子都收敛了,看来这京城的天,就要变了。
钟艾,我不怕阴谋诡计,不怕危险风浪,我独独怕你这颗飘零的心不愿归属,怕你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