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觅是他徐迟的妻子。
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而他徐迟,却成为了苏觅的棋子。
这也让他被天下皆知。
十三年前,被誉为百年难遇剑道天才的徐迟,被特招入国教剑院,拜于梅郸座下,那是大夏国教剑院三大教习长老之一,也是大夏境内,硕果仅存的四位天倾之一。
如果不出意料的话,作为数十年来,梅郸座下唯一的弟子,徐迟的人生道路,应该也如他的剑道一般,一路通达,虽说他的天赋远远比不得苏觅,毕竟按照剑士等级划分,南部第一巫女可是七岁通幽,十一岁摘星,十五岁种道,十七岁天倾的妖孽怪胎,在如此惊艳绝伦的耀眼光芒之下,徐迟的天赋,有些不值得一提。
毕竟,十七岁了才初窥种道,与苏觅相差甚远。
而且,令所有人惊诧的是,进入国教剑院的两年期间,这个曾经的剑道天才,在剑道上,竟然寸步未进,国教剑院内的徐迟,不过是手捧着一本书,如痴如醉,全然不管剑道之事。
整个国教剑院都以为是梅郸瞎了眼,招了个书呆子进来,也有人说徐迟是江郎才尽。
大夏二十二年,也就是徐迟进入国教剑院的第三年。
以梅郸为首的主和派提出答应南荒求和的请求,自三年前南部战火燃起,大夏一直隐忍退避,将主要战区放在了压力更大的北莽,而答应南荒求和的举动,大夏境内举国震惊,认为大夏懦弱,已经沦落到和南荒委曲求全的地步。
若不是梅郸作为天倾已经成名已久,而且与先帝有功,就算如此,在这般情势下,依旧顶着天大的压力,甚至一度被误认为是叛徒和懦夫。
大夏二十三年春,南部第一巫女,进望京,入国教剑院,与望京第一剑道天才徐迟,结为夫妻。
举国大典,天下大赦,南部安定,大夏兵力再度调集,投向了北莽。
那真是一段久违的平静时光,大夏南部国门大开,位于大夏与南荒之间的十安城,一度作为了互通贸易的中转站,南荒的特产,大夏的粮食,都能在那里寻得,甚至连望京内的巫族身影,也多了起来。
拜南方和平所赐,大夏军队在北莽的战事一路凯歌,高歌猛进,愈战愈勇,北莽临死反扑,在北地秦家军的铁蹄之下,也只能渐渐后退,缩回居胥山之后,再也不见踪影。
但是好景不长,大夏二十三年的冬天,发生了一件大事。短暂的和平分崩离析,战火再度燃起,举国愤然,血与火,从大夏南关,一路向南,甚至燃过了玉门。
那也是一个雨夜。
徐迟同时失去了世上两个最亲近的人。
南部第一巫女苏觅,也就是徐迟的结发妻子,利用在望京界内布下的巫阵,血祭数千位巫族巫师,强行利用阵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掉了成名已久的梅郸,也就是徐迟的恩师。
事情发生后,圣皇震怒,数十位种道巅峰强者带队,龙鳞军,御林军,禁卫军三军齐下,两位天倾全力出击,依旧没能拦住一路向南的苏觅。
等徐迟赶到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那个雨夜之后,他什么都没有了……
苏觅跑了,但那些望京内的人,跑不掉。
巫阵刻画非同小可,特别是血祭所用的威力强大的巫阵,刻画时需要的特殊器具和物品就愈多,而刻画阵法时,有着巨大的能量波动溢出,不可能不被发现,而且望京对具有特殊力量的物品管辖极严,如果没有人为苏觅大开后门,监察院和司天钦的人一定能够发现其中端倪。
那一晚,没有人能够阻止盛怒的徐迟,因为他的身后,不仅站着盛怒的监察院众人,还站着大夏圣皇的影子!
进入国教剑院就再也未拔剑的徐迟,三年间第一次拔剑出鞘,那一夜的十里长街,鲜血浸染,朱雀门前,尸首如山。
那之后,圣皇宣布天才剑士徐迟勾结外邦泄露军机之罪,斩了徐迟。
然后命四皇子夏恒,率军南下,征战南荒。
然而望京内的那些权贵,都知道,徐迟并没有死。
他还住在梅郸生前的地方,每日为他的恩师扫墓,供奉。
他们都听见了那个少年的话。
“十年后,我会亲自取她性命!”
朝堂之上,无人敢言。
……
“妻子?”当秦予听见这两个字的时候,他不由得愣住了。
难怪之前问起的时候,徐迟的脸色一下就苍白了起来。
都是有故事的人啊。
“嗯,南荒第一巫女,绝世天才。十年前的恩怨,如今他们会亲手解决,我们无权插手。”苏灵缓缓解释道。
“究竟是什么大的恩怨,竟然让夫妻反目为仇,等等,第一巫女?我好像听过这个故事……”秦予的眼睛猛然睁大了起来,他如今清晰地回忆了儿时某个落魄到长门镇的说书人口中的那个故事。
这个徐迟,难道就是那个徐迟?
可是那可是天才剑士啊,这个差点被冻死在雪原里的狼狈家伙,哪有半分所谓剑道天才的模样。
事实上,秦予并不知道的是,上天在赐予天才之名时,也会残忍地剥夺掉他的另外一部分能力。
例如,几乎天下人都会的,认路。
的确,徐迟是个不折不扣的路痴。
若不是他早已踏入种道之列,恐怕那百里雪原,就是他的墓地。
“可是,这里是北地,不是南荒啊,为何他们……”秦予忍不住继续问道。
“十年前,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圣皇震怒,命四皇子领三十万精兵,一路南下,之前巫族为了救下他们的圣女,一干高手被屠戮殆尽,百年底蕴,元气大伤,如何是征南军的对手,只能选择避其锋芒,举族南迁,一路退到了玉门关之后,苏觅就此销声匿迹。而之后北莽,却罕见地愈战愈猛,我猜,其中恐怕少不了苏觅的身影,特别是六年前的那场大战。”
“也就说,苏觅穿过大夏,一路北上,与北莽合作,共同牵制大夏,以争取巫族休养生息?”秦予点了点头,虽说他并未踏出北地半步,但是对于这些传闻,倒也是有所耳闻。
至于六年前的那场大战。
想及此出,他的目光不由得黯然了下来,心情有些不好。
“怎么了?”苏灵敏锐的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问道。
“我父母,也是死在六年前的那场大战中的。”秦予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对不起。”苏灵愣了一下,道歉道。
就在两人交谈的间隙里,远处的战斗声音已经逐渐微弱了起来,而就在一声轰然巨响中,所有声响都安静了下来。
“那边怎么样了?”秦予踮起脚尖,并不能看多少东西,只得向苏灵问道。
“属于苏觅的气息开始变得絮乱了起来,然后渐渐灰败了下来,透着一股死意,难道他赢了,咦,不对,那为什么他的剑意反而越来越强?这是属于天倾的气息,不对,像是,又不像是,难道是……”苏灵微闭着眼,感受着远方的气息波动,起初还带着一丝惊喜,可是随着一声惊呼,她的脸色,又突然变得苍白了起来。
“难道是什么?”秦予感觉大事不妙,急忙问道。
“他并没有踏入天倾,但是他却是杀死了苏觅。”苏灵抬起头来,迟疑了片刻,“他燃烧了自己的剑意,透支了生命,如今已经是回光返照了。”
“带我过去!”
已经被汹涌剑意和巫术搅得天翻地覆的雪原之中,身穿黑衣的徐迟呆呆地站在原地,在他的面前,一个绝美的女人,双臂微微打开,向着徐迟做拥抱状,可是一把漆黑的长剑,却自她胸腔透过,身后数嘭鲜血洒落在原野之上。
徐迟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而苏觅则是轻咳出一口鲜血,仅仅拥抱住了徐迟,嘴角带着一缕微笑。
“徐迟,我们又见面了,十年了,真漫长啊。”
“为什么,你要散掉你的阵法,你明明可以杀了我然后走掉的,为什么?为什么?”已经明悟了一切的徐迟疯也似地大喊。
“没有什么为什么?只是我必须要死而已,我杀了你的恩师梅郸,大夏屠我巫族数千巫师,毁我南荒百年基业,我和大夏,只有你死我活的局面。”苏觅又咳出一口鲜血,她脸色苍白,微笑道,“倒是你,明明与你无关,所有罪名只需要由我来背负就行,为什么,明明那么好的前程,偏偏要背上‘叛徒’的骂名。”
徐迟咬着牙,拿着剑的手掌却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恩师?”
“梅郸对你我都有恩,我苏觅虽说从小是孤儿,可并非心如铁石之辈,如何不懂感恩,梅郸于我,不仅是你我证婚人,而且如同慈父一般,我如何能下得去手……”
“可……”徐迟猛然瞪大了眼睛。
“徐迟,活下去。”苏觅再次吐出一口鲜血,连同鼻腔一齐,鲜血禁不住地向外涌着,“答应我,不要回望京,再也不要回望京了,忘掉我,忘掉梅郸,忘掉圣皇,忘掉望京,忘掉大夏,永远,永远不要再回去了。”
“可是,已经回不去了。”徐迟满嘴苦涩道,他的剑意,如同一道火炬,猛烈燃烧着,无法停歇。
“小混蛋,你忘记了我是谁了吗?”苏觅的身体微微前倾了一点,轻轻咬住了徐迟的耳垂,鲜血如同不要钱一般涌了出来,最后化作了一道诡异的血印。
“我可是南部巫族第一圣女,七岁通幽,十一岁摘星,十五岁种道,十七岁天倾,百年之内,有望踏入斩我,咳咳……”
苏觅的声音渐渐低落了下去,逐渐微不可闻。
可是随着那股血印的成型,一道弱不可闻的血色洪流,瞬间覆盖住了徐迟那正在猛烈燃烧的无上剑意。
“觅儿……”两行清泪,缓缓从徐迟的眼中滑落。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苏觅的眼神渐渐明亮了起来,这是回光返照的表现,她附在徐迟的耳边,轻声用几乎已经失去了所有生气的声音,说道,“十年前,巫族大阵,应该来的人,是大夏圣皇才对。”
徐迟的瞳孔再那一瞬间放大,不可置信,惊讶,愤怒,不解,数种表情同时出现在了他的脸上,最终,都化作了一声叹息。
等秦予到的时候,徐迟已经站在原地,怀里抱着苏觅,脸色苍白。
“喂,徐迟……”秦予开口问道,却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对不起,我可能,没办法陪你回望京了。”徐迟半跪着地上,他转过头来,惨笑了一声,怀里的苏觅,已经一动不动了。
“徐迟……”一旁的苏灵正准备开口。
却听得一声清脆的响声。
那是剑断的声音。
剑断,人亡,身死,道消,星辰落入长河,剑意散落,断剑葬于万仞山。
昔日的天才剑士徐迟,如今紧紧地抱着南荒第一巫女,灵魂回归星海。
那场下了十年的雨,今日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