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的旨意来了,的确猜中了天后的心思,前番还斥责武凌违背礼制,这次的旨意却多是宽慰之语,明国公的爵位也由武凌承袭了,他的请辞未得应允,放他假准其丁忧守孝,但需在元夕前赶回神都。宁尘收到的旨意不过一番劝勉和敕戒之语,最后说让宁尘尽早回神都,酌情候补职缺。
宁尘清楚武凌的才干天后是很欣赏的,他承袭爵位,天后内心本就有所偏依,再有姚崇等人的推波助澜,且这武阳的名声本就不佳,这件事自然能成,而自己能够补缺入仕,看来是她对武氏的荫蔽了吧。
“神都来旨,你不着手启程回神都吗?怎还这般悠闲?”
“天后差人来说,准我对待些日子,说她念这北地的雪梅鱿酥,我等入冬雪来了,为天后献了这雪酥再启程”若梦一边吃着,一边言道。
她是一早过来的,因此便留在宁尘的院里吃了早膳,几人围坐,突然多了一个她,气氛倒是活跃起来。
“阿兄明日出发?”
“嗯,你自己回神都,路上当心些”
“你还是管好自己吧!腿伤不是还没好嘛?干嘛那么着急?”
“神都的事你当明白,早一日到,兴许就多一分先机”
二人就这样絮絮叨叨,面对玉宓和玉溪,若梦是完全当做不存在,她清楚自己的兄长,她也懒得去管那些。而对于玉宓而言,身边的这些人,身在的这个府邸和自己所知的高门贵族多有不同。这里自主子到婢子都洒脱随心,少了那些繁琐和拘束,少了尊卑和压迫,多的是一种融乐,一种亲和之感。
这几日宁尘整日陪在宁安和鹊儿身边,此次去神都鹊儿会留下,武宁安还小,又念及鹊儿孤单,所以武宁安会留在鹊儿身边。
夜里与鹊儿话别离,两人夜话更深,其间几度缱绻,几度泪落,旁人难知。
卯初,宁尘梳洗停当,转过西门往西院来,院门开着,已有婢子裹着长巾相候,“郎君来了,大娘子命婢子侯着郎君呢”
进入房来,雨昔似是刚起,又似一夜未眠,脸上的疲惫和忧伤一目了然“别总闷在屋里,得了空了出去转转,多带几个婢子,如今梅庄越发热闹了,去瞧瞧”
“我整日都有空闲,哪还需要得空,只是没有那般心思,读读书,养养花草不是挺好的嘛”雨昔起身,行至榻前,取过一个包袱来,“这里是早年答应给你做的,你不是还嫌没有冬季的嘛,前些日子取了些棉来做的”
她递过来,宁尘接过抱在怀里,并未打开,她再转身自榻上取来一件披风来,银青色的,很华美,她行至宁尘身后,为宁尘披上,然后又转到宁尘身前,细心系好系带,抖落抖落,再附身自几案上拿起一个类似于胸针的东西,小心翼翼的为宁尘装订在披风上。
“这是我画好图纸,命人打造的,看起来还不错。到了神都再穿,路上可别这般招摇”她帮宁尘整了整,柔声道。银色的胸针和这件披风很配,看来她花了不少心思。宁尘低下头时,正对上那双眸,很温柔,如水般清澈透明。
“还做噩梦吗?”
摇摇头,雨昔突然踮起脚,但她没有吻上来,她的眼告诉宁尘她是想。
“无论如何,要平安。只有你,对于我来说一无所有,我只有你……”雨昔的眼里开始有云雾升起。
宁尘附了下去,他拖住雨昔的后脑,在她的额上轻轻一吻。
“既然已经摆脱了那个世界的绝望,又何必让自己陷入这个世界的绝望之中呢,活得开心点”在雨昔的唇上轻轻一点,宁尘放开了她,然后迈步离去。
宁尘以为,只有这样,分别才不会伤痛。
没有送别,三骑自武府侧门出,往南行去。是宁尘让她们不必相送的,因为他不清楚会不会有人在盯着他,送别更容易暴露自己的行迹,也没有要鹊儿挑选的几十护卫,宁尘就选了两个机灵的侍卫同行。
三人三马南行一日,夜里三人宿在清源县。次日三人分道而行,宁尘西行取道石州,宁尘之所以这么做,一是不能确定会不会遇到中途截杀,兵分三路以布疑兵,第二是想自己安静安静,游览游览这河山,探访所途之处风土人情。
十多日后过石州,出孟门关往延福方向去,因不是大道,所经多乡僻之所,所以走的艰难了些。已入关内道,期间风貌确与河东不同。宁尘一路并未着急赶路,但都每日行进,未曾太久停留,期间多在驿站客店避身,只一日,入了歧路,最后在一孤山农户处歇息了一晚。
孤身行进,宁尘总提着一份小心,所以每日休息的并不好,行进的也越发慢了。
这日是九月十九,行至同州白水县,未至县城却逢大雨,慌忙中宁尘至一山岩的凹壁处躲雨,包袱湿了衣物也都有些湿了。此刻靠在石壁一侧的他,望着这滂沱的雨祈求它早些停下来。
不知何时起,宁尘竟渐渐睡去,朦胧中他感觉到了雨滴落,如两个多月前的那场雨,那个面孔。那个酥魅的笑声,又浮现在眼前,耳边,脑海里。是飞嫣,是云飞嫣,她是第一次在梦中出现,宁尘欢欣鼓舞的唤着云飞嫣的名字,她笑,笑得很美。
宁尘笑了,难得的笑容,她的手抚上了宁尘的颊,是温暖的,是有温度的。想要抱住她,可她却逃离了,宁尘唤着飞嫣,大声的呼唤着,没有回答,只瞧着云飞嫣在眼前渐渐远离,渐渐模糊。宁尘大叫,开始拼命的追赶,拼命的嚎叫。
猛的挣脱,出了这可怕的梦魇,可是现实更加令人可怕,宁尘梦醒坐起,身边多了几个人他却未曾发觉,依旧沉浸在那梦中云飞嫣离去的可怕现实中。
身旁一个正欲窃走他包袱的人被宁尘突然惊醒坐起而惊得慌乱了,但另一人很快反应了过来,他抄起靠在石壁上的一个黑巾包裹的木盒就往宁尘头上砸去,宁尘依旧沉浸,完全没有反应。
当木盒快要砸向宁尘时一声惨叫响起,那人倒在地上,木盒落下,砸在宁尘脚上,宁尘也自虚无中醒来,疲惫,失望,恐惧,怒火通通在此刻爆发出来,他一声怒吼,起身几番拳脚便把剩下三人打飞至雨中。
三人爬起来,其中两人自腰后拔出匕首,宁尘后退一步,一脚踢起地上的黑巾木盒,然后打开取出一柄长剑,青光森森。
二人瞧此情景,急忙扔下了手中的匕首,然后三人试探着一步步挪过来,畏畏缩缩地拉起倒地昏迷的一个同伴,几人仓皇冲进雨幕中,很快消失了踪迹。
宁尘并不想伤人,但他的情绪却未宣泄,他双手握剑用力的挥舞着!他大声叫道“我不要你保护我,我不需要人保护,她以为她是谁,她以为她就如此霸道,活着就为护着我而受伤流血,死去也要安排人来保护着我,我不愿意…我不要…”
宁尘边说边挥砍着手里的剑,“你出来…你给我出来…我知道你就在这…你告诉我…她没有死,飞嫣没有死,一切都是一个梦是不是?”
自雨中闪出一道白光,而后一个白影一晃而过,再转头时,宁尘眼前站着一人,也被雨水淋湿了,颊上水珠不停地滚落。她手持一把长剑,似是软剑,剑尖不停的晃动,“没有人说过你不配拿起手中的剑吗?”
宁尘低头瞧了一眼手中的剑,梅庄剑舞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她太愚蠢,居然为了一个男人选择了死,为了一个拿不起剑的男人”
“她太贪婪,她以为是在弥补自己犯下的罪孽,其实她不过是本性贪婪罢了……”
“不许你说她,不许你这样说她…”宁尘持剑往眼前人劈去,但白影一闪便躲开了。继续劈砍,眼前人躲闪反击,软剑击在宁尘的长剑上,然后弯曲拍打在宁尘身上。
几米见方的小小空间里,无法翻腾跳跃,没有过多的腾空突刺,宁尘一味的劈砍攻击着,却已是伤痕累累。但都是拍打伤,没有划破一寸肌肤,显然眼前之人并不想伤了宁尘。
力竭的宁尘瘫坐石壁处,他已经发泄完了所以的情绪,他困了,这一路来他从未安心的睡过一个好觉。他困了,他的心被这场雨,被这顿暴揍给洗净了,此刻心中积聚的所以伤悲都散去了,只剩下回忆与过往。
宁尘枕在包袱上,缓缓的闭上了眼。
缠绵的秋雨难停,宁尘也难醒。不知睡了多久,再睁眼时见到的是火光和一个倩影,长发飘飘,散乱在肩头。身上裹着的是雨昔亲手缝的那件披风,还有浓浓的药味,很苦,是自己的嘴里散发的还是自火光处飘来的,宁尘不知。
再次闭上了眼,最后一眼见到的是转过头来的她,她是云玉溪,曾经如仙鹤般孤傲高洁的她,如今却显得有些狼狈,但这狼狈样子宁尘只一瞥所见。
风凄寒,雨淅沥,仗剑天涯可能只存在于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