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西州城那日是难得的雨天,这雨来的突然,来得猝不及防。这西地的雨似与太原与洛阳的雨都有所不同,正如这西地的人,他们毫不令色他们的热情,他们也绝不允许你侵犯他们的尊严。雨很大,很急。宁尘望着天,回身望着这战斗过的疆场,似乎这一场雨想要冲刷一切,一切血色的痕迹。
宁尘等人是唐先择带来的都督府亲军举着黑篷迎入西州城的,天授军大多数已经回到西州城了,唐休璟将他们安排在了城东营房,宁尘等自也往那里去。远远便见到营门里那一排排形制各异的棺木。听先到的将领禀告了情形,宁尘便被唐先择请着往都督府去。
有军士举着大伞,宁尘和唐先择分立于两把伞下,并肩前行在西州城中,道上是慌张奔逃的行人,是抢着在风雨中收点货物的小贩,就连酒肆门前拉客的舞姬也都挽起了裤脚,生怕道上的泥溅到需要款摆的裙摆上。
当宁尘被斜自里冲出的一个人险些撞到,赐名揪过了他,宁尘仔细瞧来,竟是沈南缪,“怎么回事?沈兄你这是?”
此刻瞧这沈南缪,身体虚得还要赐名扶着才能站得住。看着宁尘,眼泪汪汪的沈南缪刚要开口,便见宁尘身旁的唐先择,而后避开唐先择瞧过来的眼神他闭口不言了。宁尘莫名其妙,唐先择自也瞧见了这一幕,待唐先择有意避开后,沈南缪凑近宁尘求告良久,而后言“当日就不该听郡王的馊主意,您一去便万事大吉了,可下官就惨了……”
宁尘起先不解,忽得想起一张脸来,刚要开口“这唐小娘子,寻营时发现了下官,自此下官便再无安生,郡王你瞧……”
说着他吐出了舌头来,宁尘被那乌黑的舌头吓了一跳。
沈南缪的插曲,唐先择没问,宁尘也未主动提起,倒是再行时,宁尘便寡言少语了。
西州城是高昌遗迹,是极其富丽之所,灰白的土屋,蓝色的圆顶,街市街巷参差错落,似这连绵山丘和城池已融为一体。可到都督府时,却不似宁尘想像中的那样气派。没有匾额,门口的兵士也是寥寥无几,上阶,见到高高窄窄的门旁挂着西州都督府字样的两盏破败高灯时,宁尘才敢断定这便是都督府了。
这都督府在旧王城下,却也在高处了,进得门内,宁尘方觉自己目光短浅了,踏进都督府,那是一个天井,四壁绘着的是宗教特色鲜明的壁画,头顶该是金粉勾画的,竟闪着金色的光。沿着伺立三五胡姬的走道往里行,西域特色鲜明的装饰比比皆是,绕到大门的对面,是迎候着的唐休璟。
一番见礼,宁尘问起唐先慎,唐先择言其在城南处理一些军务。因在冻城时,宁尘便与唐休璟相谈甚欢,此做客都督府,二人更是欢笑连连。原是宁尘的身份要比唐休璟尊贵些,但唐休璟是长辈,且有唐先慎的那一层关系在,所以二人承了这西地的豪放,早将身份抛却了去。
一同往后转去,那里面该是正堂了,可行于里的宁尘刚刚转过去,一个人便撞进了怀中。捂着前胸刚刚站起的宁尘,就见一个人儿放下了揉着脑袋的手,抬眼瞧了过来,原本怒容的她,痴痴瞪着个水灵灵的大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片刻的时光凝滞后是眼前人用那小手捂上了眼鼻,而后转身,想要快步逃去,“站住……”
宁尘身旁的唐休璟斥声言,逃离的人站住了,转过身来,只用小手指缝漏出那幽蓝色的眼眸眨巴眨巴,飞快地吐了一下舌头,再次转身要逃离去,“站住……”
这声站住响起时,时光再次凝滞了,起先的那声站住沧桑而慈爱,而这声站住豪迈而威严,这声站住是从一个不该开口的人口中说出的,是说出这两个字的人也不知怎么就说出的。宁尘多希望时光扭转到前一刻,多么希望自己此刻失忆了。
那欢快逃离的脚步停下了,乖乖站住了,乖乖转过身来了,只不过两只小手都捂上了脸。宁尘回过头来见到了唐休璟惊愕的眼神,此刻宁尘心中有无数个自己在抽着自己耳光。
“额…这个…我……”支吾的宁尘在给自己找一个理由,一个借口,显然唐休璟也没料到发生这样的事,他亦在心绪急转中,“烦请都督容我单独和丝丝妹妹说几句话”,毕恭毕敬的宁尘礼言。
宁尘再直起身子抬眼时,人皆散去了,唐休璟始终没说话,余光中宁尘似乎看到他是被唐先择拉走的,或许对于宁尘的无礼要求,唐休璟被惊得呆傻了吧!
身着胡裙,面墙而立的女子窥探着宁尘,当宁尘瞧过来时,她赶忙转过了脸。宁尘一步步走近,当宁尘再次弯腰拜下“在下武宁尘,在……”
“哇……”突然趴在墙上的女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宁尘慌乱得不知该何去何从了,左瞧右瞧并无他人。
“喂,你哭什么?我给你赔礼来着,又不是要收拾你……”宁尘急忙解释道。
听宁尘言,哭声更大,似有响彻之势,慌乱中的宁尘一把拉过眼前人,按着墙上,捂住了嘴“你要害死我啊,本就没法和你阿耶解释了,这下更说不清了”
眼泪扑簌簌的流,被宁尘抵在画壁上的唐丝丝强忍着哭泣,却抽泣更甚,“好啦,好啦,我松开你,你别哭了……”
当宁尘刚刚拿开手,哭声再起。脸色一变,宁尘伸出一指言“不许哭,憋回去……”
“一,二,三……”当第三声结束,唐丝丝已用自己的双手捂住了嘴,抽泣着。
如此宁尘满意点点头,“就是嘛,我也不是坏人,更不是你那凶神恶煞……”
退后一步的宁尘再次行礼道“在下武阳武宁尘真心实意给丝丝妹妹赔罪了,还望丝丝妹妹不计前嫌,不再为难我们”
宁尘言毕等着唐丝丝答话,却半晌听不到回答,再抬眼时,又是哇得一声,“我的小祖宗喂,你消停一会儿好吗?我不是赔罪嘛,你哭什么?”
“我…我…我夜里…梦到,梦到你……你死了……”眼前人抽泣言。
宁尘愣住了,想了想,皱了皱眉再言“所以见到了我,你失望了,然后就忍不住了?”
“哇……”宁尘此刻用一个词形容最贴切,抽胸顿足。最终宁尘还是伸手捂住了唐丝丝的嘴,然后凑过去,四目相对,当宁尘伸出一根手指,而后平静言“跟着我做,你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听到了没?”
那双如碧海蓝天般纯净的眼眸一边涌出热泪,一边还不忘眨巴眨巴,宁尘言“跟我做,呼…吸…呼…吸…呼…吸…呼…吸……”
就这样,当抽泣渐渐平息,宁尘拿开了撑在画壁上的手,退后一步言“我是真的怕了你了……”喘着气的宁尘一时间忘了自己原本要干什么。
“我要干啥来着?”痴痴问了一句。
渐渐平息的唐丝丝言“赔…赔礼”
“对,赔礼…”,刚刚弯下腰的宁尘,忽又直起,“不对啊,不是赔过了嘛……”
靠在画壁上的唐丝丝竟笑了,哭着哭着笑了,宁尘张大了嘴,再哼一声“现在不哭了?”
听言眼前唐丝丝就要转过身去,宁尘叫到“回来,正事还没说呢?我问你,你干嘛欺负沈南缪,一切都是我干的,你有啥事冲我来就是了……”
突然转过身来的唐丝丝眼里散着惊喜的光彩,宁尘感觉不妙,立刻换做一副凶恶表情,刚刚雀跃的人儿立马蔫儿了下去,“本…,人…,我…,我就是想要一点他的那些药嘛,谁知道他死活不给……”
“那你就给他下各种药,你看你把他给弄得,头发都白了两缕……”宁尘气愤道。
“哦……”唐丝丝点点头,耷拉着脑袋答。
“你哦什么,我是让你别欺负他了……”
“哦…知道了…行了吧……”同样提高了声音答。发觉自己的变化后了,唐丝丝又抬起了手遮住了口。
瞧这情景,宁尘不经啧声言“你很怕我吗,干嘛,我又不会欺负你,手拿下来”
摇摇头再点点头,当唐丝丝艰难的放下手后,宁尘方言“那行吧,我走了,你可要……”刚刚露出凶光的宁尘立刻换了一副嘴脸“还请丝丝妹妹说话算数”
当宁尘已迈出几步后,身后一个声音“我还没接受你的赔罪呢……”
宁尘停住了,缓缓回头,而后抿嘴一笑言“你说什么?”
瞧见宁尘那般样子,转而面壁而立的唐丝丝摆了摆手,再未开口。
脸上的得意没有维持多久,当行至一间正厅的门口时,宁尘心怦怦跳得厉害。他不知道唐休璟会怎样,也没有想好该怎么解释,没有时间让他去想这些。当迈步进去,见到唐休璟时,宁尘方知自己多虑了,唐休璟根本没有提这件事,似乎也不想给宁尘一个解释的机会,接二连三的话题都是朝事,是战事。
不知谈了多久,当唐先慎回来后便传了家宴,唐休璟和妻张氏,长子唐先慎,次子唐先择,三子唐修忠,四子唐修孝,五子唐履直,以及唐丝丝。唐先慎介绍他这些弟弟妹妹时还提到他还有两个姐姐,不过都远嫁他乡了。
这个宴会宁尘吃的异常拘谨,还有一人同他一样很是拘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