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道人当日言置之死地而后生,宁尘此刻便是置之死地。宁尘的大计是杀人诛心,既然这个神女受这么多人的膜拜,那将她推下神坛的同时再立一个新的神——死神,如此对那些信徒来说是比刀剑更伤人的,也必将在他们心中留下深深地恐惧。
二十八日一早,宁尘站在院中,对着一个背影言“有人说过,想要知道一个人的真心,就把他的心挖出来看一看”
“如果一定要这么做,请让我表达了我的心意后,我会自己动手的”言毕,那人开门走了出去,望着那个蹒跚的背影,宁尘久久无言,孟子吟靠过来问“真的能相信他?”
宁尘点点头没有答话。思绪飘荡于不久前,那是前一日日暮时,是吐蕃兵离开后,一间屋子里,宁尘问“他们说的什么意思?”
孟子吟正欲翻译,眼前跪地的刀疤脸却用标准的汉话答“老头是鹰奴,他们让老头负责清理鹰粪,来找老头上工”
“你会说汉话?”,刀疤脸未答。
宁尘沉思片刻言“所以你答应了你去?”刀疤脸依旧未答。
“你叫什么名字?”宁尘锲而不舍问。
“没有名字,已是个死人罢了”
“你要我们如何相信你,如何放心放你出去你不去吐蕃人那里说些什么?”
“你们要攻打王城,我可以帮你们,老头不是在你们手上吗”
听到刀疤脸的这句话,宁尘和孟子吟皆惊了,孟子吟开口问“你可以帮我们?为什么帮我们?老头是你什么人?”
“铁勒人,乌孙遗族,粟特人,是被吐蕃人抢夺家园与女人的人。这些是复仇之战留下的,我们败了,我以为我死了,是老头在死人堆里扒出了奄奄一息的我”举着断指的刀疤脸言。
望着刀疤脸一步步走远,此刻宁尘心中有了一个更加大胆的想法,“或许我们还差点东西……”,宁尘自言自语言。
将两间屋子打通一间,里面是忙碌的天火院几人和杨务廉。另一院中高炉燃了起来,破败的篷下是影氏商队忙碌的身影。在这座城里高炉是随处可见的,矿产丰富,以冶金术闻名的龟兹城,无疑是西域最大的金属互市城邦。所以燃起高炉完全不会担心吐蕃兵找上门来。一天的紧张忙碌,待刀疤脸提着半框鹰屎白回来时,宁尘再次吃了一颗定心丸。
忙碌到很晚,次日一早影氏商队和天火院众人便陆续出城了,他们带着货物将它们易为快马,锁儿也去了,宁尘交给他一个重要的任务是带着这些人和杨务廉安全回到西州。留下的人是天授军士,是赐名,孟子吟,武玄,黎礼,以及向导白兰狄,一共十六人。这一日起几人便深居简出,他们只为等待一个时刻,这一日的日暮时刀疤脸回来宁尘激动无比。
“怎么样了?”宁尘焦急问。
刀疤脸自怀中缓缓摸出一张纸来,那是他一早上工时宁尘交给他的,展开来看,图上画着七拐八绕的箭头。三人进了房内,足足一个时辰方出来。
阳春三月的最后一日,龟兹城内大街小巷突然流传出“天雷现世,死神驾临”的预言。不只是龟兹,每一个吐蕃人占领的城扈,每一个大小的镇甸,似安西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流传着这个预言。这预言若问它是何时出现的,有人说早半月在碎叶便听得,也有人说是几日前路过的吐火罗人说的,似乎你总能找到一个不经意间听到这个的途径,或许当时你并不在意,可当又一次听到,可当大家都这么说时你便会觉得这不是空穴来风,它便牢牢印在你的心间。可能这便是一切流言的样子吧。
午后,金狮广场上,神女当众安抚大家,她开口了,宁尘趴在墙壁上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其下是跪伏的人们,是他们献上的虔诚。在广场一角,有一个少年,他望着高台方向呆呆而立,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不敢相信自己见到的,就在神女面前遮挡的罗帕吹起的那一瞬间,他见到了一张脸,那是他睡梦中都想见到的脸。他不会看错,他自小便是鹰视之眼,他不会看错,只那一瞬他便能确信。
刚刚准备叫喊出口,少年的嘴却被一双大手捂住了,只能望着她转身离去,只能望着她坐进软轿里往高处而去。
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少年想要责怪沉默不语的老者却开不了口,当少年叹息一声准备离去时,他的手突然被拉住了。不多时,在一个不起眼的石桥旁,老者示意少年言“夜里上来,我送你进去”
这一夜,小院里的几人都睡不着,孟子吟走到独坐枯木旁的宁尘身边言“三郎你还是别去了,你若出了事,我回去该……”
“你这或许更危险些,一旦情况有变,按原计划撤”宁尘言。
当刀疤脸自屋内出来,此刻他竟剪去了长发,露出了脸庞,宁尘瞧他这样子先是一怔,而后一笑言,“明天你找个理由不上工吧”
“请尊重我的选择,我说过,我会剖心给你”刀疤脸坚定言,不容拒绝。
……
无名石桥,在星光暗淡中,两个人跳下了深沟,水不深只到膝盖,却很浑浊。沿着深沟北行百步,前面老者停了下来,指了指脚下,老者举起双手跳了进去,待其后一少年也跳进去后,不多时两人同时冒出了头。此刻他们只离刚刚跳入之地三尺之隔,确有几根石柱阻挡。
在阴暗的通道里爬着,不多时便遇阻隔,不知爬了多久,精疲力竭的两人躺下来休息,“你之前来过?”
“没有,听恩人讲起的”
“他来过?”
“是为了救一个女人,一个很漂亮的女人”老者暗淡言。
……
此时龟兹城西有几个身影在星空下忙碌着,他们没有点起火把,他们警惕着周围的任何风吹草动,此刻他们正挖起道上沙土再将准备好的东西埋进去,此刻他们早已汗流浃背,但都热情似火。
……
少年和老者还在爬着,他们听着无休无止的水流声,闻着腐败糜烂的刺鼻味道摸索着。他们此刻正如那腐肉的蛹虫,在朝着自己认定的前路蠕动着,已然分不清身上那黏糊糊的是汗渍还是石壁的菌藻,他们所认为的每一步的前行都是有意义的。
……
天亮了,这个夜很平静,天明时依旧平静。当刀疤脸换了一身整洁衣袍准备上工时,他转头对院中几人一笑言“祝我们好运”
几人回“祝我们好运”
当门被扣响,打开,进来的是天授军两人,“怎么样,一切顺利吗?”
两人点点头。
而后白兰狄也回来了,一辆驼车上载着的是驼料,几人动手扒开,里面是几件盔甲衣袍,是吐蕃人的盔甲衣袍。
而后几人合力把屋子里几件用褐色帆布遮盖的奇形怪状的东西推出来,将它们摆放到用鹰粪白标点的位置,一切完工的几人互相瞧瞧都展露了笑颜。
……
此刻再往上一点点爬,越前行坡度越大也越难抓牢站稳。爬了很久的少年和老者见到第一缕光,它就在前方,似乎它就在不远处。有了曙光便有了动力,二人继续爬了起来。
“为什么要进来”少年等待喘息着的老者问。
“上一次我等在外面,这次也想进来看看”老者答。
“恩人救走的是什么人?”少年似乎很好奇长者口中的恩人。
“她曾是大王最宠爱的王妃,她曾是高昌人的骄傲”长者答。
少年不再言语,两人继续上路,似乎没有尽头的排水道便是他这暗淡的前生。
……
院门后随意坐着,宁尘问正在动手准备吃食的黎礼“这次会死的,你不害怕吗?”
“隗郎去了,小郎在锦坊端端茶倒倒水,鹊儿娘子还给他看好了个小娘子,说等下次放婢先放了她去,黎娘已经没什么可操心的了,死不死都那样吧”黎礼一边和着面,一边言。
当胡饼的香味传来时,宁尘问“几时了?”
正在为汤阅整理革甲的孟子吟言“还有一刻便午时了”
“白兰狄那边怎么样了?”宁尘问。
“应该顺利的”孟子吟答。
“郎君很紧张吗?”汤阅转过头来一本正经问。
极力要撇清的宁尘倏得站起,“吃饼吧!”,他颤声言。
……
出口就在眼前,但此刻的老者已经没有再蹬出一步的气力,“他们最后成功了吗?”少年停下来等待老者喘息时问。
“没有”良久老者答,再喘息两口老者微弱言“她为了让恩人活,选择了最残忍的死法”
“所以最后恩人找寻她而去了?”
老者没有答话,待他喘息匀了,抬眼望着那即将见到的光明言“我就送你到这了,你要活下去,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个承诺,不管是为了什么都要活下去”
少年点点头,他低头瞧着老者,他正欲开口时,老者松开了抠住石壁的手。激起的是水声,是划过光滑水道的声音,“陈伯…”少年对着身下大喊,他的呼唤在水道里回荡,他不敢喊出第二声,似乎连呼吸也不敢了,他用那满是污垢的手捂着嘴,他一动不敢动。
……
嘴里还叼着一块饼的汤阅言“正午了”
将腰间匕首靠在靴子旁擦了擦,宁尘言“旗子拿来”
汤阅去屋内取出一个包袱递给宁尘,宁尘刚刚接手,就听得院中军士言“郎君,时候到了”
众人奔至院中,抬眼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