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阳的这个秋季注定不平静,有一个女人站于幕前,她君临天下,她挥斥方遒,她在扫除一切不利于她名垂千古的痕迹。还有一个女人,她居于幕后,她明白那个女人的心思,她搅弄风云,她玩弄人心,玩弄权术,她在复仇,在发泄长久压抑的恨意。
宁尘对于眼前的事感到无力,他无力去左右第一个女人的决定,无力去阻止第二个女人的疯狂。所以他只能密切观望,时刻警醒。
去过月影楼一次,是约见岑羲时去的,见岑羲是为新盐制的事情,不只他二人,和他们一起的是宁江竹和薛稷,宁江竹来神都参加秋试自然是住到好友薛稷府中,这薛稷是官宦世家河东薛氏之人,是隋陈名臣薛道衡曾孙,高宗朝有“朝右文宗”之称的中书令薛元超之侄。皇甫惟明也随薛稷回薛府了,他虽入了明安王府的籍,但府中如今只有他一个致学之人,住在薛府方便些。而岑羲是右相岑长倩之侄,便也是新制推行的重要人物。如今的宁江竹已经是官了,自那日觐见女皇后,便被女皇授试地部盐部司员外郎。
这盐部司就是在尚书地部里新立的部司,而宁江竹的官职前一个试字,则是临时之意,所以他这个员外郎只是临时的。但如他这般,将来职满时也会改授官职的,那也算是自平民直接坐上官,可谓一步登天了。
他专程拜访过明安王府一次,是为感谢宁尘举荐,其实在宁尘心中也并未为他美言,只是实话实说罢了,但正是这实话实说才让他有了这腾达之机。再一日他举办烧尾宴时,宁尘也去了,还携非烟一起去的。新盐制的事情基本上敲定了,宁尘也安下心来,这涉及自家的诸多盐场,涉及影氏的大半收入,宁尘哪敢懈怠,最终的结果还是令人满意的,虽然要比新盐制推行前收入少了三成,但新盐制也限制了盐场开拓,如此影氏盐场占了海盐的七成,也将永保这七成。
对于岑羲,宁尘其实有些心虚的,是豆卢安然的缘故。一回神都,豆卢府就明确推了岑府的提亲。而豆卢安然随宁尘南去的消息也不知为何在神都被传播了出来,所以宁尘见岑羲时笑起来总有些不自然。
当夜就在月影楼宿下了,与月儿怜儿同塌而眠自不用说。这月儿倒还好,只是这怜儿,肚子一直没有动静,显得有些着急了,在妙手柳问三那里开了一副方子,自己喝不算还要拉着宁尘一起喝,怜儿那温吞性子不敢来求宁尘喝那苦汤,便求月儿帮忙,最后她俩人竟连哄带骗的让宁尘喝了下去,喝了半碗的宁尘才回过味儿来。
这几女怜儿最长,所以她着急也是自然的,因此对于她那频繁的“索取”,宁尘也都心甘情愿的“贡献”了。残灯已暗淡,但三个人都未入眠,一身疲累的宁尘悠悠言“影氏的事,女皇已经知道了。我想这月影楼也瞒不了多久了,干脆你们搬回府里吧”
“能瞒一时是一时,况且这新楼更受那些显贵们的欢迎,期间能听到好多平时很难听到的消息,这些对阿郎定有益处”月儿言。
“对啊,我们回府也得等阑儿妹妹和鹊儿姐姐回来了,再一起回去”怜儿有气无力言。
被二人驳回,宁尘惨淡哦了一声。此时的月影楼地处观德坊,两座五层前楼立于前,中有飞桥相连,曲形飞桥似天边虹桥,桥下是一门楼上书“月影楼”,二重门楼里有旋梯挡住去路,旋梯可通二层,等高便断了去路。二重飞桥有可转动的悬桥勾连。开张时悬桥转于旋梯处,便可进出前两座前楼。关张时悬桥转于另一边,则勾连后楼,如此便可由前楼经飞桥往后楼去。如此设计,也是吸引众人来观望兴游的原因了。当然除了这一处可到后楼外,还有其他路可以到后楼,后楼之后又有几处院落,再往后是花园了。那花园里有一处很别致的阁楼,宁尘询问时,月儿却顾作神秘,问了两次她都不答,如此宁尘也未再问了。
第二日晨起就收到消息,娄师德回兵神都,不日抵达,宁尘满是欢喜。午后,宁尘按着武宁风洗了个澡后,便往风华楼去,答应南行归来接乐果儿过门,便是来确认时间的。
这一日是天授二年九月十一日。
行至风华楼前宁尘便大摇大摆进去了,反正风流浪荡之名早有,况这个时代官员文人狎妓他们把它当作风流事。有小厮引着,直接往冷香阁去,到了,乐果儿却不在,待了一盏茶时间,她自外回来。
“在忙吗?”
“也未忙,在帮妈妈整理账目”
“听说你不见客了?”
乐果儿在宁尘对面跪坐,然后点点头言“果儿怕三郎介意”
“我回去就让人挑个黄道吉日接你进府好吗?”宁尘没有接她的话,而是直接开口道。
女子未答,而是开口问“三郎,让果儿陪你吃一杯酒,好吗?”
宁尘点点头,很快有婢子端来小炉和杯盏。温酒入肚,是熟悉的味道,清风玉露。
两人共饮,“三郎娶果儿是为了什么?”
宁尘愣住了,送到嘴边的酒又放了下来,“是因为责任,是因为姐姐,是因为果儿一次次出现三郎眼前,出现在三郎的生命里?”
宁尘举杯狠狠得饮下一杯酒,就听得“即使姐姐还在,三郎的心也被占据了,我相信三郎会善待姐姐,会善待果儿,但三郎可知没有心,便是强求,便是不得不”
“果儿”,宁尘见到眼前人的泪了,“所以三郎不快乐,所以三郎才会这般平静”
沉默良久,宁尘刚要开口时,珠帘外一个声音传来“娘子,有人求见”
未回头,乐果儿颤声言“不见,都不见”
凝视着宁尘的乐果儿言“所以果儿不能让自己成为束缚三郎的枷锁,三郎应当快乐,三郎应当活得轻松,活得潇洒”
“你自己又何尝轻松,这酒,这妆发,和你姐姐已然无异。你总是以为我眼中的你是你姐姐,又何尝不是自缚于枷锁内,又怎得快乐”宁尘并未闪躲,而是凝视着她沉声言。
“可是三郎的心依旧不在这,果儿就如一株水仙,在清晨里,三郎寻不见它,只能闻其淡淡幽香,所以三郎想靠近,三郎想去拨开这迷雾,想要找寻。当三郎找到了,驱散了迷雾之后呢?会厌倦吗?”
宁尘再吞一杯苦酒,然后起身,逡巡,“是我太自私,是我轻易地相信自己,相信自己能够给你你想要的,是我以为给你一个栖身之所便是对你好,是我以为善待你便是不负你。是我不能释怀你姐姐的离去,是我不能释怀于我们的曾经。你和你姐姐就像一道光,一道掩藏于心间的光,那光是金色的,是紫色的,是神秘的颜色,是令人向往的颜色,所以我想追寻它,想占有它。对不起……”
平静的擦拭颊上热泪,乐果儿也起身来,此时外面的吵闹声愈发大了,“三郎何须说对不起,是果儿对不起你,是姐姐对不起你。我们的欺瞒三郎故作不知,我们的无可奈何三郎能够容忍,我们欠三郎太多,却想得到更多,果儿才是自私的那一个,自私的想霸占三郎的爱,自私得刻意接近三郎,自私得……”
打砸声传来,一个婢子的惊呼打断了乐果儿的话,“娘子,他又来了,还打伤了人,我们拦不住”
怔了一下,乐果儿转身往外行去,转过珠帘前她言一句“此生负君,来世衔环以报”
宁尘痴楞,待得片刻乐果儿还未归,外边喧闹止了,复起。宁尘起身往外去。下了冷香阁,过花廊往前楼去,刚绕过后间厢房,就听一个浑厚的声音,“我倒是天仙不是?不过一供人玩乐的娼妓而已,竟这么大的架子,死东西,再敢拦某,看要不了你的命”一阵拳脚交加的声音伴着哀嚎传来,宁尘快行两步,出了后间,过了隔间抄廊,就见轻掩的门扉后站着两人,一个是报信的小婢,一人便是乐果儿。
乐果儿甩了甩衣袖,开门准备迈出去,这时一只大手将她拉了回来,“待在这儿,我去看看”
言毕,宁尘已经出去,转过镂刻锦绣花开的落地插屏,就见堂中围满了人,最前一个高头汉子正粗言辱骂地上的青衣小厮,一瞧那人,竟还识得,不就是李利鲁嘛!他身后还有几个华服青年,皆一副看好戏的神态。围拢的是看客们和楼中姑娘,看客们一副冷漠和八卦的嘴脸,楼中姑娘皆退缩轻泣。
“我倒是谁这般气势汹汹,原来是李观察使家的,哦,不对,现在应该叫武观察使了吧”宁尘笑言,走上前挡住李利鲁往里闯的路。
“原来云中郡王也在,早听说这芙儿美人是郡王的抱枕之友,如此看来,是某搅扰了郡王的好事了”他并不退让还口道。
李利鲁口中的抱枕之友是指男女偷欢,宁尘并未反驳他的话,而是直接了当言,“我却知长史不懂怜香惜玉,只会屠猪宰羊,这般娇美犹怜的温柔地,怕不是长史该来的地方”
“武……云中王,你莫欺人太甚”
“我从不欺人”
“那便请郡王休管闲事”
“我只说我从来不欺辱人”,将人字咬得很重,宁尘戏谑言。
“某……”看客中已有人发笑,气氛顶到了顶点,似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