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伯阳很少见过这种阵仗,当下有些着慌,问道:“父亲。这可怎生是好?眼下欲见皇上一面而不可得,又怎能进言谏劝呢?”
韦膄偷偷瞄了一眼帐外,压低声音道:“侍从监管甚严,今日没办法向皇上进谏了。如此,你我父子只能施以骄兵之计,装作无意再行进谏的模样,待明日侍从放松监管后,你我父子二人且去大闹封号仪式,绝不能让皇上行此错着。”
“父亲好计谋。”韦伯阳抚掌赞叹。
韦膄嘿嘿一笑,道:“伯阳胆管放手而为,不定明日就是你我父子留名青史之时。”
不说韦膄父子暗自谋划留名青史之壮举,却说冉闵强行赶走韦膄之后,对栗特康歉意道:“卿家毋庸担心,韦大人老而愈犟,颇为顽固,寡人断不会受他蛊惑。”
栗特康神色如常,谦卑地向冉闵行礼道:“皇上胸有四海之量,必将一统天下。”
两人你来我往,聊得颇为‘知心’。正在这时,张艾进来禀报,特进郎闿押解粮草随两万援军一道抵达滏阳河。
“快传!”听到郎闿到来,冉闵精神一振,这是他真正的心腹,是可以叙话解愁之士。被韦膄误解之后,他正需要向人倾诉,一解心中烦闷。
郎闿一到滏阳河就听说冉闵即将为冉胤举行封号仪式。他不清楚前后因由,因此颇为奇怪;奇怪归奇怪,他却并不慌张,以他的理解,冉闵此举必有深意。
郎闿一进冉闵大帐,就看到了侍立在一侧的栗特康。他虽然年青,却比韦膄沉稳的多,当下只做未见,不动神色地向冉闵行罢礼,随后侍立到另一侧,一言不发。
冉闵暗自点头,又和栗特康寒暄两句,这才将他打发走。
一俟栗特康离开,郎闿站出来重新向冉闵见礼,问道:“皇上。太原王加大单于号是为了?”
“唉!形势所逼,不得不为,只是此举实在令寡人难堪之极。”冉闵憋了一肚子的烦闷,话未出口先来了一串叹息,招呼郎闿到自己身边安身坐下,将栗特康来由始末一一相告。
“我的特进大人。你说,这世间有谁愿意无端践诺?有谁愿意被指摘为反复无常?又有哪个君主不在乎声名?可寡人能选择吗?为了声名,为了清誉,寡人就能忍心让无数士卒倒在襄国城下?不!寡人做不到!寡人宁可自伤脸面,也要多保住几个士卒”
冉闵越说越是激动,说着说着,他突然振衣而起,戟指上空,慨然说道:“与天下一统的大业相比,与驱逐胡狄恢复华夏衣裳相比,寡人的声名清誉算得了什么!”
郎闿定定地仰视冉闵,心潮起伏翻滚。
这世间只有君王一怒,血流成河;哪有为了士卒性命而自伤颜面的君主?只有他,只有这个从孤苦中一路走来,只有这个饱尝民众艰辛,只有这个对敌无情对下仁爱的大魏皇帝能做这等事情。
冉闵可以为了大局,不顾声名,臣子却不能视之为理所当然,臣子自来将卫护君主视为第一要务。郎闿沉思了一阵,迟疑道:“皇上。此计若是能够成功,皇上因大局而自辱,微臣除了钦服再无他话。只是,此计是否行得通呢?若是不成,皇上之举岂不是”
冉闵脸色一暗。郎闿点中了他内心最为担忧之事。此计若成,襄国攻破后,他自然可以采取措施,以证明封号之举乃是权宜之计,如此民众归心,根基仍固。若是此计不成,封号仪式可谓愚蠢之至了,他再也没办法证明此举是权宜之计,这个污点恐将终身难除。
“皇上。谨慎啦”郎闿瞧出冉闵心中为难,劝谏道:“以微臣之见,封号之事还是作罢的好。”
“不!哪怕有一线机会,寡人也要试试。”冉闵一挥右臂,断然回答。
和郎闿一番叙谈,冉闵不仅坚定了心志,情绪也随之舒缓下来,此时他才意识到一个奇怪之处,于是问道:“押解粮草自有仓督征调人手,何需郎大人亲至?莫非郎大人此来另有要事?”
提到差事,郎闿顿时来了兴致。兴冲冲地说道:“微臣此来是为皇上报喜来着。”
“哦!何喜只有?”冉闵眼睛一亮,再度坐下,身子前倾,向郎闿偎近了一些。
“皇上大喜!大魏大喜!石云重密报朝廷,关中大事定矣。”郎闿跪坐席塌之上,连连冲冉闵作揖。
“什么!”
冉闵双眉一展,惊呼声中,刚刚坐定的身子腾地站了起来,在大帐内快速踱了起来。踱了两三个来回,他在帐中站住身形,盯着郎闿喝问:“郎大人。快说。详细点,将石云重原话说与寡人知道。”
“十月。司马勋退回汉中,杜洪独木难支,麻秋顺势进击,一举拿下长安”
郎闿娓娓将关中局势道了出来,随后道:“石云重进关中之后,发现麻秋有称王之心,遂使计稳住了他。石云重请皇上放心,一俟襄国战后,他会想办法让关中成为抵挡慕容鲜卑的助力,绝不让麻秋给皇上添乱”
听到这里,冉闵露出几分笑容,插口道:“麻秋若是愿意尊奉我大魏朝廷,就是封他一个雍州王又算的什么。寡人岂是吝惜之君。”
“另外。”郎闿又道:“石云重说,明春之际,襄城若是仍未攻破,新义军主力将会北上,前来为皇上助战。”
“哦?!”冉闵惊诧一声,这个消息比关中大定更让他吃惊。石青有这么大的胆子,竟然还敢到他身边来!
惊诧之余,冉闵瞅了一眼郎闿,只见郎闿双目低垂,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暗自叹息一声,冉闵道:“石云重真乃大魏社稷之柱梁。淇河施妙计,巧收滠头羌人;白马渡以弱胜强,大败枋头氐人;陈留击段龛、绎幕诛段勤,如风卷残云;未雨绸缪,西送麻秋定关中;忠肝义胆,北上渤海抗慕容。”
数着数着,冉闵越来越是心惊,这才多长时间,石青率新义军就做下如此功业!这甚至不能用功高震主来形容了,这只能说是奇迹!
“郎闿!”冉闵心中突然一阵发慌,疾步走到郎闿面前,急不可待地问:“郎闿。你说,石云重会不会真是应兆之人?”
冉闵目光灼灼地盯着郎闿,不给郎闿半点回避的机会。
郎闿咽了口吐沫,艰难地说道:“皇上。微臣只知皇上才是应兆之人,皇上应谶言灭赵建魏,天下人皆知。至于石云重是否应兆。微臣没听说有新的谶言流传,皇上难道听说过?若是没有,他石云重应得又是什么兆?”
郎闿鼓足勇气替石青说了一点好话。他很清楚,这是尽人事,听天命;石青与冉闵之间隔阂已成,不是几句好话能够消融的。对冉闵来说,石青已成心头大忌,石青越是出色,越是会令邺城忌惮。
唉。石云重。你干吗那么出色呢?瞧瞧你干的事,干一件成一件,瞧瞧你说的话,说一句,准一句。哪个君主受得了这样的臣子?
回想起石青的所作所为,郎闿钦服之余,却又暗自叹息。叹息之中,他脑中电光一闪,突然记起石青以前说过的一件事来。当下不由得脱口说道:“皇上。不可!”
冉闵也正沉浸在对石青的追想之中,乍然听到郎闿没头没尾冒出一句“不可”,不仅愕然道:“郎大人。何事不可?”
“封号之事不可!”
郎闿急急解释道:“皇上是否还记得,苍亭之役过后,新义军曾向朝廷缴了一批粮秣?随粮秣一起抵达邺城的还有石云重向朝廷上的奏本,奏本最末,石云重一再言及,皇上定要高张杀胡复汉大旗,万万不可出现反复。”
经郎闿一提醒,冉闵顿时记起此事,他点了点头,道:“不错,确有此事。当时寡人还曾笑过,言道此事绝无可能,寡人怎会自取其辱”说到这里,冉闵说不下去了。
石青提醒冉闵的事情不多,但都是大事,一一得到验证的大事。张举、赵庶逃亡、鲜卑人南下、滠头人军于混轿剑指枋头、杀胡复汉不能反复。
不错,太原王封号之举只是权宜之计,不能算是真正的反复。可是自己认为决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石青的预料再次得到了验证!
冉闵骇异地看向郎闿,却见郎闿正骇异地望过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一撞,彼此看到了对方心中的震撼。
“巧合”
过了许久,冉闵喃喃自语,随即声音一抬,道:“寡人岂能因石云重随意一语而废大军方略?封号之举势在必行!”
“皇上!万万不可啊。”不像冉闵那样对石青有抵触情绪,郎闿以为石青每言必中,定有他人不明白的道理。不明白归不明白,该信服时还是要信服。他相信石青的判断。只是,他不能以这个理由说服冉闵。他只能以利害来打动冉闵。
“皇上。石云重与徐州周成、司州魏统、关中麻秋相勾连,早已今非昔比,不可不慎重待之,皇上宜多加安抚,不宜让其心生间隙啊。”
冉闵越加地烦躁了。怒道:“安抚?寡人不是一直在安抚吗?寡人何曾找过他石云重的不是?封号之举只是权宜之计,他石云重是明白人,事后岂有不知之理?”
郎闿轻声道:“皇上用心良苦。微臣知之。可万一此计不成呢?皇上如何向天下人解释?如何向石云重解释?”
冉闵忽然一震。此计不成,自污难洗,该如何向石青和天下人解释呢?郎闿说得不错,石青和新义军今非昔比,一旦对自己失望怨愤,河南、关中再不复为大魏所有。这个后果太严重了,严重的不能出半点差错,不能冒半点风险。与这个后果相比,安抚胡人之计显得微不足道。
“罢了。封号之举就此作罢。”冉闵挥挥手,许久没有的轻松感蓦地袭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