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拜神,多有囫囵。王母和天帝在人世间的神祗庙宇从来都是各自独立而作,但却因二位天界之上至尊的地位,而常被人误以为是一家子。
其实,大大不然。
王母的夫君乃上古极圣神祗,东华灵宝大帝紫阳圣君。这位乃盘古女娲之后天地孕化几位大圣神祗之一。其无论年代,本事,威望,都远胜天帝。可以说,这位实际上才是天仙之界头把交椅。
亿万年前,北荒魃妖势大,自封妖圣,联合东西二荒妖首,大有一统妖界,呈与天庭抗衡之势。且妖性暴烈,弑杀好战,为了地盘权势,更是于东西北三荒挑起战事无数,害了不少仙家洞府清静。彼时紫阳圣君方将九重天统一,开创天庭。见此自是旁无责贷,下令发兵平乱。三荒境地广阔,绵延之间大鹏展翅亦遥不可及。受到地广战多之弊,千百将领,千万兵马,竟连战不捷,死伤亦是无数。
那时天帝尚还是一颗冉冉升起的东方神仙大泽中,应天地气运而新生的年轻上神。他御彩云从东而来,率领四天王十二星宿仙拜见紫阳圣君,并加入战局。于是紫阳圣君从新布置战阵,安排兵将。自己带兵主攻北荒,而天帝则往东西二荒而去。靠着亲领而来的天王和星宿仙将们的高强与骁勇,加上筹谋得当。紫阳圣君和天帝总算将战局扭转。
眼瞅着,战事将定,妖众已是节节败走的档口。魃妖垂死又出新策,不忿自己力量要为天家覆灭,他竟生出临死也要多拉几条垫背的覆巢自毁之心。
魃妖出身混沌黑洞中的邪佞不仁之气,这才比其他荒地妖首更具本领,杀戮也更加严重。
而同为混沌出身,紫阳圣君与之相斗,才会久攻不下,拖延时日。
但正邪相交,终归邪不压正。在紫阳圣君即将取得最后胜利之时,魃妖忽地自毁妖殿,将手下无数妖众身体的妖灵气息吸纳归于己身,然后飞离北荒,直冲混沌黑洞,欲以膨胀的将要爆炸的肉身为爆裂炸弹,破坏黑洞封印,从而释放黑洞中无尽的邪佞幽灵出来。
人有好坏,混沌亦有正邪。
正道之气孕育过上古多位神祗,而那藏储邪佞气息的黑洞境域也可锤炼衍生如魃妖这等大妖。
上古先生众位神祗,曾合力救苍生,整正道。那便是集众位神祗魂灵,化成强力封印,封住了黑洞,还世间以和平。
那场封印大举,紫阳圣君是几位先生大神中唯一幸存。
而今,他作为天地第一的存在,要阻止魃妖破坏封印也是责无旁贷。
要啥没啥,徒留贱命一条的魃妖是豁出去了。而当紫阳圣君追及而到时,魃妖已完成自爆。
看着金色封印渐自暗淡,黑洞中邪气流窜如越江之鲤般踊跃。当下,别无他法,紫阳圣君唯有牺牲自我,以己之肉躯魂灵,覆盖封印,予以加持。
为了天下,为了大义,紫阳圣君如此般身归混沌。也是无愧天地间这一场幻化。
向死而生,这便是王母夫君的一生。
彼时,闻此噩耗,心肠痛断,王母趴在丈夫生前的莲座上,一滴伤心泪滚落。
泪珠入莲,立刻生根出茎,两片碧绿叶子托着一朵硕大含苞成长。王母讶然,以手抚摸,花苞瞬时绽裂,竟一肤如瓣蕾的女婴沉睡其间。
王母心道此乃冥冥眷顾,自丈夫气息莲座生出婴孩抚慰自己伤痛。
于是,她为遗莲内的小小女儿取名沐夕,养育精贵非比一般。
但这被王母怜爱无边养着的女儿,因伤泪而生,成了天生病种。当娘的寻尽天下良药丹丸,终究还是天不假年。孩子养到千岁,便还是随了她老爹,身归混沌。
所以听着谡汛陈述,观其伤痛模样,王母也便生出好些同感。
物以类聚,有过类似经历的人之间,沟通起来更能对对方情绪生出共情。
所以,本就心如明镜的天帝和王母,两位彼此意见从来相左的尊者,此时都难得站到一处,对谡汛生出同情。
同时,他们望向后头只是低头站着的南海龙王的目光,也多了很多不悦。
‘阿爹,这位伯伯好可怜哦。’
蓦然插入的纯真童声打破殿上二位尊者的沉情,也打断了谡汛拖尾的泣声。
‘十一,你怎么在这儿。’
天帝凝着脸,看着已经趴到自己腿边的儿子。
听到父亲发问,又看他面容严肃。龙渊支支吾吾,不敢如实说自己偷逃出去,跟着往南海看热闹,然后又跟着回来的实情。于是眼角一转,看见下头站着的三哥,便说:
‘我跟着三哥进来的。’
昱驰一听,就拧了眉毛。心知这小子想拿自己背锅。可现下殿上人多,自己若过多澄清,反显得当哥哥的不够宽容。于是,也只有沉默不言。
见此,天帝面上一寒,斥了声
‘胡闹。’
‘殿上议事,不比后殿,岂是你们兄弟玩闹之所。不成体统。’
被父亲当殿训斥,龙渊年幼,脸皮却厚,从来是个混不吝的,老爹训他,他是很不当回事的。可昱驰却很挂不住,尤其,现下还有芮莘在场。这更是令他感觉如获大辱,心中也不免对不懂事的幼弟有了些埋怨。
而一直没说话的王母却笑着开口道:
‘十一,过来。’
得了召唤,且对方态度又比自己老爹明显和蔼可亲,龙渊自是如获大赦般跳着窜了过去。
天帝则望着儿子猴子般蹦跳的背影,边感叹孩子的懵懂无知,边担忧王母打算作何。
毕竟处在众目之中,天帝是不好出言阻止,不许儿子亲近王母的。
看着龙渊到了身边,拉住他软软的小手,王母从桌上盘里拿出个枣子递给他,然后温和的向下望望,道:
‘你觉得这位伯伯哪里可怜?’
‘女儿死了,还是被人活活打死的,当然可怜喽。’
龙渊把枣子拿捏在手里,没有着急去吃,是当了玩具般在指间玩耍。
‘恩,那十一觉得,今日之事该如何办呢?’
王母问句一出,天帝眉间的沟壑便深了。
‘他一黄口小儿,知什是非…’
王母继续笑的雍容,道:
‘哎,体下之苦,我看龙渊小儿很是不错。不怕,十一,说说看。’
于是,在王母的鼓励,和父亲的郁结中,龙渊目光四扫,正和人群里一双弯弯的眸子对上,手掌不自觉挨住袖筒里的锦囊,稍作思忖,便道: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龙王儿子杀了人,就该一命抵一命。否则,这次纵了,别人的女婿们看着,那让他们的媳妇们以后还怎么活。再说了,东海,西海,北海,三位龙王家还有好几个没娶媳妇的儿子呢,以后落下龙子杀妻的名头,他们可就都不好说媳妇了。’
‘而且,按辈分,我还得管他们叫表哥。一笔写不出两个龙字,往后,我和哥哥们说媳妇不也难了…’
龙渊好歹还有些羞耻心,后头的话说的声音就稍微低了些。但在传音甚明的殿上,还是让大家听得清楚。
天帝面囧,昱驰脸红,其他人只能佯装没听到。唯独王母,笑的咯咯连声。
她这儿连着拍手叫好,下头龙王是真急了。
‘这,这也不可全怪小儿,实在谡汛养得女儿也刁蛮…’
要不说龙王让天帝瞧不上呢。
事情到了此刻,已经不是辩白可以解决的。若是聪明的,此时就该断尾求生,舍了一个儿子,救的是龙宫和天家的脸面。
可他这条老龙护短,此时此刻还冥顽不灵,不知悔改的想要妄图狡辩来继续保住儿子。
就他这点眼力见,当下落在王母眼中,也是觉得没了意思。
王母所图的乱乃是要天帝政事不清,心情不睦。她倒还真没指望,南海这点事,就能倒了谁,灭了谁,能让天家易主。
无论龙王还是妖王,都不过是王母手中刀,棉里针。是专门给天帝找不痛快的工具。既然如今事已办完,而这工具也脏了面,裂了韧。那么,扔弃或敲打,便也都水到渠成罢了。
何况,龙王这等货色,王母随手一抓,可有的是。此时,舍了他一个,换来的反是人心称道。自然的,王母这会反转下手,是绝不会有丝毫犹豫。
更何况,这定夺龙王有罪的原话,还是出自天家小儿之口。自己推推波,让他们自家人打杀,紧的是龙家人皮,伤的是天家亲情。在王母思来,这等买卖做的不可谓不值。
思虑明晰之下,王母看似随口的便顺了龙渊的言语道:
‘不错不错,十一小小年纪,所知之理,深明之义,竟是比许多仙长都要都要见仁见智。’
‘天帝家的儿郎,养的就是别人家的有出息呢。’
末了的一句赞誉,听得天帝额角突跳,龙王更是膝软跪倒。
大势已去,善终不了。这是龙王此刻心念。
天下事,多风雨。从来都是抱柴添薪的多,帮忙擎伞的少。
一直沉默的玉京真君适时插嘴:
‘王母所言极是,天家儿郎,都乃翘楚。此番南海之乱,三郎领兵,平乱如风,定罪问责,雷厉风行。十一郎虽少年,却也见识深远,一席话语,条理清晰,优劣得所,更令人可钦的,他小小年纪便知律法当严,不可任人唯亲的道理。哎,有子如此,不仅是天家之幸,更天庭之福。吾等教子御下,都当以天帝为楷模才是。’
老家伙这股风帮忙吹得,是生怕那灶烧不塌啊。
而被这个热风熏得,天帝虽头痛,但也只顺应人心,拿老龙开刀。
天帝本心,就没想多宽纵龙王,毕竟这事本就他的错处在先,更何况他还妄图走王母的后门,给自己下绊儿。如此可恨,断不可轻饶。
于是,半推半就的,表面上看是称了王母之意,实际上也顺了自己心思,天令箭牌扔下去,便着人往南海去羁押怀英,问刑看斩,且押回后就直接绑缚南天门法场,立斩不赦。而龙王犯包庇之罪,罚其受天雷十道,南海兵将建制减半。且一人犯过,一家连坐,四海龙王的子女,需集体往子午门,听太乙真人讲道德经七七四十九日。
此招也是够狠。这是得罪一个也是得罪,为了起到杀一儆百,谨防其他龙王子女再给自己找麻烦,干脆都罚了。要得罪,咱都划拉到一块得罪,谁也别拉下。
其实,天帝此计虽有立威泄愤之嫌,但用的也是极好。把其他三海家里都连累上,这样,老龙头那哥儿仨要怨,只会更怨熬钦,一颗老鼠屎臭了一锅汤,反倒对天帝的埋怨要减去很多。
而且同时,他们自也会在今后约束家人。否则,十道天雷仅是皮肉痛,缩减兵将建制,才是真的让龙王们心痛。
再者,今日斥罚熬钦,天帝也做足了被王母挟制,不得不罚的模样。如此一来,敲山震虎,那几家子老龙头们,以后对于左右逢源这等行径,也要深思熟虑了。
船行大海,想见风就转,也得思量思量,这股风能把你带去何方才是。
处理完龙王这儿,转回头,也就该轮到谡汛了。
‘天帝——’
‘王母——’
一直站在谡汛旁边的芮莘开口。
‘稽留川乃九颠辖下之地,稽留川主犯错,实是我九颠治下有失之过。今日之事虽是由家中小事而起,却乱了南海,更令二位尊上为此烦忧,实乃芮莘罪过。芮莘自请,缩减我九央宫兵将建制过半,并亲带千人,往赤流海赴徭役三年。’
此言罢了,不但天帝王母,连玉京真君和昱驰都愣住了。
九颠女君亲赴徭役,这…罪罚也太重了吧。不过,也说不好,上头两位一时兴奋过头,还真答应了呢。
不等天帝王母思量出言语,昱驰竟出人意料的站了出来:
‘九颠女君位高权重,政事繁忙,恐怕不好亲赴徭役…’
‘儿臣思量,还是罚稽留川主…’
昱驰说这些的时候,语速缓慢,目光不住顺着往芮莘处打量。
那样挺拔轻柔,娇贵出尘的仪表,想起来总是恨,可看见了又总忍不住想沉沦在那人影中。
又爱又恨的矛盾情绪在心底浮涌,口头上还是忍不住为她说话。
另一侧,玉京真君一直用眼角余光观察聆听昱驰。更是对他游移不定,以及眼底一闪而过的轻浮之色尽数收纳。
意识到这位天家三郎竞对芮莘别有心意,而芮莘可是早嫁作他人妇了。这种情愫,断断是不能被人道破识透的。一旦露馅,于昱驰,无非风流而已。可对于芮莘,那不好听的话可就太多了。
即便女儿早已和自己陌路,但到了档口,该有所维护,他这老子就算顶雷也的做点什么。
于是,习惯性抖下袍袖,侧前两步,玉京真君站到昱驰身前,挡住他视野同时,也打断昱驰的话,并接续道:
‘三郎所言不错,九颠不可一日无主,稽留川虽有苦衷,可作乱之事也不可不罚。但要如何责罚,还望二位尊上慎重定夺。’
座上的王母轻笑,淡淡的道:
‘呵,看来九颠女君很得人心呢。真是让四海龙君汗颜呐。’
她的话说的轻飘,看似赞叹,实则却是在点拨玉京真君。
哀家没有示意,你竟敢善做主张。想要保闺女,还得看哀家的心意。可莫学那龙王,首鼠两端,否则,下场…
嘴唇抿紧,玉京将王母言下之威收入心底,不由向着高座方向主动欠了下身,眸子抬起又垂下,既是告歉,也是示软。
天帝高座一侧,冷眼看着王母与玉京的眉来眼去,心中觉得好没意思。
若在往常,见到王母内斗,他一定会很有心情的选着最佳座次,观赏一二。可今天,他是真没了心情。于是大臂一挥,做了定夺。
‘稽留川主擅动军事,九颠管理不严。错非一日之错,过非一人之过。罚稽留川出五百丁往赤流海徭役一年,九颠九央宫兵将建制减去千数。’
殿下众人伏地的伏地,垂首的垂首。在此闭幕礼中,王母天帝离席。
当昱驰情难自禁地随着芮莘背影,跟出殿,看着她搀了腿脚麻木走路跟拐子一样的谡汛往长阶下一点点下去时,耳边隐隐地响起一对男女娃娃的对话:
‘仙女小姐姐,你这锦囊的果子是个什么果,真脆呢。’
‘这叫长寿果,其实就是山核桃。你们天家子,连这都没吃过么。’
‘嘿嘿,仙女小姐姐,五日后便是娱天大会,你会来么。’
‘当然,不止我,我家阿姐们也都来。去年天马赛,还是我家二姐的头筹呢。’
‘仙女小姐姐…’
‘你好吵,我家阿姐都远了,不跟你说了,嘘——’
一声哨向,白鹤抖赤落下。
‘哎,我是想说,那天早点来,我等你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