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柏君打开的话匣中,说的自然是他的经历。
宓姬了断前的确并未对冥玉弃之不顾,而是将它打碎,扔进了九颠祠堂中历代先祖留下的神器当中的摩柯八宝炉里,期望其中佛火能溶毁这混沌邪灵。
当时宓姬亟待临盆,处理了冥玉后回到九央宫就腹痛难忍,开始生产。而她却不知,后面有只黄雀跟踪看到了她扔冥玉,并在她离开后,打碎了八宝炉,并从里面盗走了还没溶完的两块冥玉碎片。
而这只黄雀,正是长柏君。
这之后,就是宓姬生下女孩儿,然后自了断。
长柏君又痛又恨,将余下怨愤一股脑报应在了宓姬女儿们身上。
之后,于都川战后,他不得不逃离九颠。
当遇到还是比翼太子的翼禹时,长柏君已经痛定思痛,循着马无夜草不肥,人没本事挨打的道理,咬牙拿出冥玉,开始利用其上邪灵修炼。
为了不劳而获便能有好的修炼环境,长柏君投靠翼禹,做了太子府邸见不得光的谋士,利用邪灵术数帮翼禹悄无声息的清除异己,后来更是凭借冥玉力量,找到了两头沉睡的混沌妖兽,红脚朱厌和双头犀。他将它们召唤醒来,并且加以驯服。
而此次比翼与毕方的大战,翼禹就带着那两头妖兽。
听闻还有两头混沌妖兽参战,鸣鸾心头不禁一紧。
之前听得阿姐还有大殿和庆说及所有关于战事的战报,都未曾提及。这说明,翼禹并没善用那俩妖兽,而是将其作为压箱宝,以备关键时所用。
说到关键,自然是天家聚众发兵。
那么,翼禹会在何战出手呢…
鸣鸾摇头,将自己脑子里的思维挥散。
翼禹何时用妖兽上场,那都是后话。眼下她要解决的可不该是这个。
余光从对面紫气翩然的昭阳君处收回,见长柏君不再说话,有了要安静下来专心对付一敌之势,她忙又想出个话头,道:
‘你怎么就长到树上去了,这是要练什么神功不成,连神仙原身都肯舍了!’
见长柏君不答话,她继续道:
‘对了,我听说翼禹脾气不好,惹怒他的人就会被砍断四肢扔后山喂秃鹫。你俩是不是也闹掰了,鸟尽弓藏,他把你也砍断四肢扔在这后山,为了活命,你就把自己种老树里暂时苟活。’
又是一番刻意歪曲的猜测胡话,也又一次引开了长柏君注意。
他终于开口,道:
‘我是没了肢体,但是并非翼禹所为,他还有赖于我,怎敢……呵呵,不过,丫头,你们来了,我便有了希望。’
说着,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昭阳君,眸子里隐隐的灼亮光影,有点像看见美女的色胚,又像是酒徒对着佳酿。
鸣鸾是背向长柏君,自然看不到他此刻模样。但听了刚刚的话,也可嗅出中间含义。
想到他没了身躯,只能依附古树。又不是翼禹所害,那必然就是冥玉反噬。而此刻,长柏君最想要的也就是一具健康完整的身体。
如此,他的目的也就清楚了。
他看上的是青帝昭阳君的身体。
发出一声冷笑,鸣鸾道:
‘你想要夺取青帝的仙身,呵呵,痴人说梦。那可是古之神祗级别的青帝,堂堂拜陵老祖。便是拥有完整冥玉,想要逼出他的仙魄,那也是万难。’
这次,长柏君面对鸣鸾的嘲讽倒一反先前,没有着恼。反而满脸的胜券在握。
‘可是,我有你啊,丫头!’
老树身上腾地蹿落一条黑色鬼藤,藤尖直插鸣鸾背后左肩。
在鸣鸾无措的惊呼声中,鬼藤穿透她的皮肉,直接在胸前转弯,又将右边肩甲穿透。
‘昭阳君,若不停手,我就继续在这丫头身上打洞。你运真一次,我就打一个洞,呵呵,放心我不会要她性命,但要眼看着小姑娘因为自己而受折磨,你忍心么!’
看见昭阳君果然因此而停下动作,尽管那些黑色蛇人也随之恢复成了鬼爪枝丫,但鸣鸾还是咬牙道:
‘不就是几个血洞么,疼也不会死。他想要夺你仙身,打啊!’
接着又对长柏君道:
‘天下女仙多的是,事关己身,堂堂青帝昭阳会为了谁就献出仙身么,你以为他傻么!’
困缚着的鬼爪枝丫忽然向后发力,令鸣鸾的身体紧贴在老树驱赶上。
洞穿双肩的藤条也跟着浮动,痛的鸣鸾忍不住呲牙。
长柏君的头颅凑近,低声道:
‘小丫头,你还太嫩,不懂男人。’
脸上挂着邪恶的笑,他向着对面长身而立的人道:
‘昭阳君,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逼出自己魂魄,将这具仙身让给我。要么,就慢慢欣赏,我怎么折磨这丫头。’
昭阳君的身体明显微微一颤,他死死的盯着鸣鸾几乎已经血色染尽衣衫,表情不曾有变化,但是眼中的光闪烁不停,显然是在挣扎,像是在为某种决心而犹疑。
气氛变得诡异。
鸣鸾却是又怒又急:
‘大叔,你有什么可犹豫的。别以为做点牺牲我就会圣母心看上你,咱们俩根本就不可能。我就是再投八百回娘胎,也不会喜欢你这样的又老又风流的老色胚。睁开你那桃花眼,别犯糊涂啊!’
腾地,又一根鬼藤随着鸣鸾的余音穿透她一侧腰迹。
身体本能的跟着颤抖了下,敷在背后的拳头被她握紧,这次她把嘴巴狠狠闭紧,愣是没发出一声叫痛。
可那张全然没了血色的小脸,还有瞪得圆圆的乌黑水润的眼睛,落在昭阳君眼底,却是意外的让人心动又心痛。
鸣鸾的脸上异常倔强,没有一丝祈求模样。
越是这样,昭阳君就越是感觉跟自己被剜了心似的,替她痛的喘不过气。
面上露出令人胆寒的笑,他似是终于做下决定,开口道:
‘不就是具仙身,好啊,拿去。’
而此刻,面对如此诚意满满的救赎,鸣鸾的感受却是气的要爆炸。
大叔啊,你是不是傻。
青帝,你的能耐呢。
什么古之神祗,果然都只是传说罢了!
接着,她就见昭阳君竟然真的站定原地,手掌打个道印,念起催魂出体的咒语。
这时候,鸣鸾感觉自己就像看着一头打算一条路走到黑的倔驴。
心中极致的气恼让她不由下意识动动手腕。
可这一动之下,她却是心头一震。
腕上束缚松脱了。
暗自观察,原来是昭阳君吸引走了注意,使得长柏君分心。
当下,她便毫不犹豫采取自救。
既然双手能动了,要是不给这仇人打回去,她鸣鸾就不是鸣鸾了。
尽管鬼藤戳的血洞让她力软,可一道夺命雷掌还是很快被她集结,并迅速向着老树上伸长的枯皮般脖子上打过去。
她从刚才就琢磨好久了,提前为自己盘算好一旦有翻盘机会,该往何处下手。
而贴着树身时,暗自留心观察,她发现每次长柏君发力时,脖子上都会有两处凸起,并隐隐发出淡蓝微光。所以,鸣鸾判断,也许那两处凸起就是他藏了的冥玉碎片。
那么,脖子就是其命门。
意识到袭击到来时,长柏君已经无法闪避。
但他面上神情虽惊却并无多少忧虑,满是自信以鸣鸾之力根本伤不到自己。
可当鸣鸾如流光飞电般的手掌即将接触到长柏君脖子时,那两个凸起乍然蓝光闪烁。
蓝色光晕飞速蔓延,发出痛呼的正是长柏君。
同时,光影如织中,鸣鸾也像触到电门,被股强大力量反弹出去。
好在,那边身魂还完整着的昭阳君展袖飞身,将她揽在怀里。
灿然光亮过去后,那边树身上长柏君的脖子正往外流淌绿色汁液,他也跟着发出痛苦呻吟。
再看怀中人,已是额汗如豆,紧咬双唇,说不出话来。
昭阳君速速探看,立时发现她刚才击打长柏脖颈的手心,已经血肉模糊,而沿着伤口向上,有条浅浅的发丝般蓝线从手腕到手臂无限伸长。
顺着那条蓝线检查,昭阳君小心揭开怀中人血浸的衣领,虽隔着胸裙,但也能观察到,蓝线已入心房。
把手探进去贴着混了血色的肌肤,昭阳君将一道纯真护体灵力缓缓注入其中,以助鸣鸾护住心肝。
这边一个痛的仰倒,一个努力发功帮忙保心护肝。而另一厢,在长柏君的痛呼中,古树躯干里竟有一道幽幽白色光团,如萤火般飞升而出。
见到那荧光飞离,长柏君竟是急急痛喊:
‘不,不要走,阿宓,别走。我为咱俩都找到了仙躯,今日,终于能了却帮你落魂回阳的愿望,阿宓,不要走啊!’
可无论他如何呼唤,那缕荧光也不为其停留。反而幽幽地飞在鸣鸾头顶,轻轻盘旋。
吸收了来自昭阳君送的灵力,鸣鸾痛楚减弱不少。跟着也开始能自控行动。
而能动了的鸣鸾,第一件事就是跟救了自己的人翻脸。
因为,那家伙的手放在不该放的地方……
手臂很痛,无法抬起,她就低头狠狠在吃自己豆腐的那人手腕上咬了一口。
然后推开人,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头顶的荧光也跟着飞到了她面前。如同夜风中的青灯,忽闪忽闪,明暗交叠。
温润的微光带着散碎星棱弥漫,半透明的五官在光中映出来。
‘阿鸾,我的孩子,让阿娘看看你。’
轻柔的声音涤荡,如同无数次睡梦中,鸣鸾梦及过得一样甜软。
定定的望着前方,鸣鸾却不肯迈步。
她的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还有慌张和倔强。
看她不肯近前,光中人面便只好上前。
可鸣鸾却似是不喜她的靠近,不断摇晃身躯,慢慢后退。
她身上伤痕惨烈,每动一次都是无比艰难和痛苦。
见此,光影中人于心不忍,不得不停凝下来。
‘孩子……’
她的声音淹没在几近哽咽中。
‘为什么生我。’
终于鼓足勇气,鸣鸾问出心底压抑多年的话。
‘为什么不亲手惩罚那个负了你的男人。’
恍惚间,光晕中,美丽的人面露出堂皇,她心痛的道:
‘孩子,不是这样的。阿娘生下你,不是为了惩罚任何人,更不是为了纪念谁。’
‘孩子,因为你是我的孩子啊。没有母亲能对自己的孩子见死不救。’
心中藏的最深的疑问,终于在今日有了答案。
心里一会儿松一会儿又紧,脑子也变得浑浑噩噩起来。
她的目光里也终于有了温度,嘴唇动动,也还是不知该说什么。
定定望着光影中那张几近透明的脸,的确和自己很像。
这就是如传说般的,她的母亲,宓姬。
荧光渐渐弱下去,那毕竟只是一抹残魂,留在世间也只不过须臾微光罢了。
温柔悲落的声音为女儿留下最后的话:
‘孩子,对不起,生下你时都没来得及好好道别,可如今,又是这般仓促。但是,我的孩子,阿娘是因为太爱你才会明知不可为的生下你,不要怨恨阿娘,一定好好对待自己,好好活着……’
‘……阿宓’
‘……阿娘…’
长柏君和鸣鸾同时的呼唤中,宓姬残魂终是了无。
望着融进空气中的荧光,鸣鸾失魂呆滞,长柏君却是变得狂热起来。
那是悲至深极转而为愤的情绪。
他一双眼睛遍布赤红,脖子上的汁液流淌的更加厉害。
‘我好容易守着宓姬这一丝残魂,是你们,是你们让我又失去了她。你们,不,天下,我要天下都为此付出代价!’
鬼爪枝藤如同被添了柴薪的烈焰,向着天际沸腾起来。
头顶的牢笼撤去,黝黑天光重现。
密林中无数黑鸦受惊般大叫着在空中展翅。密密麻麻,像蝗虫过境。
长柏君脖颈上的凸起蓝光泛滥,嘭,炸裂声响,缭绕着雾气的蓝色光焰冲入天际,并于半空似烟花般四分五裂。
再看回下方,古树上长柏君的头颅已经几乎是奄奄一息的耷拉下来。
有气无力的桀桀诡笑。
‘嘿嘿,两块冥玉碎片,一个冲入浩瀚,随风云入四方气息,它会唤醒沉睡的混沌妖兽,这天下谁也别想安生。另一个…’
‘丫头,你不亏是魔胎,居然能吸走它。可是,即便只是个碎片,也足够强大。你若是没本事成为它的主子,那就等着它反噬,吃空你的心吧,哈哈哈哈哈……咳咳,嗯,嗯,呜…’
长柏君的气息在呜咽中停止,被它委身的老树也跟着迅速枯萎,那些浸满邪恶气息的鬼爪枝丫也不断顿缩,直至同他们主人一样,成为真正的枯枝,再没了生机。
夜空中的安宁恢复。
鸣鸾瞪着黝黑的瞳子,望向天际。
那里是宓姬残魂散去的方向。
如果早些知道阿娘的残魂被长柏君拘着,那她或许不会发狠打出那个雷印。
可事有两说,若不是雷印,阿娘的残魂也脱不开控制。
世上安得两全法。
鸣鸾忽然发现,原来佛爷的道理真的颇有道理。
心口发烫,且很疼。
眼底热辣辣的,将涌未涌的在眼眶里打着旋儿。
长柏君临死说的那些话,她一点都不在意。
世人不得安生,与她何干。
冥玉噬心,切,菩萨屁股底下的莲座,道爷池塘里的莲藕,都可以重塑金身。不就是腔子里的一颗心肠么,坏了大不了自己挖出来,找个灵物宝器替代。
天地九州,四海八荒,她就不信找不到法子。
所以,长柏君的那些临终遗言,入到鸣鸾耳里,就跟淋雨的人骂天,踩泥的人怨地没什么区别。
她所在意的只有阿娘。
至少,她们娘俩算是正经的见了一面。
虽然这个告别也是匆匆,可起码,总算了了自己的心结。
阿娘不是因为恨才生她。
只这样就足够了。
将眸子里的热烈压回去,鸣鸾垂首,边止住心神,边看向老树。
瞧着那个还耷拉着的头颅,此行目的再次回响脑海。
可眼下,她连走路都打颤,更别说动手了。
这时,她想起了身侧的人。
微微侧首,她看着粉色衣衫上沾染着自己血渍的昭阳君,这人现下已经恢复那份轻松做派。正嘴角挂着笑,和她对望。
鸣鸾也学着他的模样,将笑容浸在嘴角。
她对着他勾勾手指。
‘大叔,帮个忙呗。’
‘何事?’
鸣鸾指了指老树上的头颅,道:
‘帮忙拧下来,给我。’
……
……
昭阳君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拧的那颗头,更想不起他是用哪只手递交给的鸣鸾。
一向自诩爱洁的他,对这轱辘记忆,直接自己给自己屏蔽了。他绝对不希望再想起。
而且,他是为什么肯舍身到这个地步的,这段记忆也甚为模糊。好似就只是因为,月光皎洁中,他撞见了那张苍白的脸蛋上,浮现出的刻意魅惑却又略显粗糙生硬的笑。
然后,他的脑子和心肠就都晕了。
但有一个场景,估计此生,他是再难忘记了。
皎皎明月中,鸣鸾接过头颅,把他提高在眼前,笑的眉飞色舞的模样。
那个画面实在太疯狂了……
昭阳君觉得,自己以后做梦一定会常常梦到此境。只不过,是噩梦还是美梦,就不得而知了。
同一时间的比翼王宫中,玉藻很轻松便结束了同翼沫的战斗。
她并没有杀掉翼沫,而是将其擒住,让他成为俘虏。
当她准备要问长柏君下落时,身后传来一声阿姐的呼唤。
慌忙回头,正瞧见自己小妹全身血色的依着个粉衣男子,那男子的模样,玉藻只看一眼就不喜欢。
原因简单,不是因为丑……
而看到小妹跌跌撞撞从云朵上下来时,她手中拎着的跟个缩了水的西瓜似的圆物,不但玉藻,就连跪在地上的翼沫都惊了。
那是颗头。
是长柏君的头。
翼沫用看凶神恶煞的目光胆怯的在两姐妹之间逡巡,心底暗叹:
‘怨不得都说九颠姊妹厉害,现在看是真的很凶啊!’
同时,他又有点小确幸。
亏得自个儿打不过就认输,没有负隅顽抗。
否则,这颗项上人头怕会也要如此被人提溜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