嘚嘚的马蹄声停止在如意殿的宫墙外,唐暖从车上下来,跟着个上了年纪的,走路颤巍巍的老宫人进去。
绕过白色碎石子的道路,于正殿外阶下,刚好和从里面出来的良王妃撞个正着。
两人对视,并无交谈。
可从良王妃面上的风光神色,看得出,她对唐暖这趟面圣的结局已是成竹在胸。
脸上恨不得直接写出几个大字:贱人,你死定了。
嘴角轻轻发出一个撇声,良王妃昂首挺胸,如同只得胜的孔雀般,挥袖而去。
唐暖则默默跨过门槛,入到殿中。
将身子站定,施过礼后,便垂首不语。
今天天寒,她出门时并没做什么装扮,只是披了件带大兜帽的银丝暗纹的绞花袄篷,而袄篷里面穿的还是没有半分纹饰的,极寻常的水裙衣。
此时安静站着的她整个人被宽大的篷袄包裹着,兜帽则已放下,垂着的下巴虽仍看不清全貌,可那美好的轮廓还是历历在目。
甘姜说了声抬首,让本宫看看你。
唐暖依言。
两双眼睛对上,映照出各自的影子。
上座的虽已美人迟暮,但华贵的气质和常年游走于政治尖端的威势不由令人侧目。
殿下站着的则活脱脱如静湖之上亭亭的仙子,美的赏心悦目。
‘你是唐云憎家的,那便是北淮安庆出身了。’
唐暖点头称诺。
甘姜嘴角撇了下,声音不冷不热的道:
‘安庆多妖女,北地出少年。左郎,你是北地人,赶巧今儿本宫倒将这句谚语瞧的真了。’
随着她的声音,大殿北侧垂下的珠帘后,有个人影似是在作揖。
帘幕不松不稀,虽看不到人面如何,但少年人的身影还是可辨的。
‘惶惶孤北雁,离离风中草。太后高看了,臣女不过一托亲孤女,身世飘零浮萍于世,万当不起您口中的名谚。’
甘姜单眉轻挑,眸中闪过一丝亮光。但很快,口中透出的是声不知是讥讽还是什么的冷笑。
她道:
‘你可知,今日朝中数位大员都来本宫处告状,说良王府中出了祸乱妖孽,为了皇家安危名誉,他们都在向本宫请旨,要赐死罪于你呢。可是……你却说自己是浮萍,呵呵…’
‘本宫想着,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要定罪,怎的也该给人个机会辩一辩吧,所以…你且说说,自己可有冤屈么!’
殿中没了声音。片刻后,唐暖才回:
‘大人命,不敢辞。太后手握天下权柄,您若要人命,莫敢相抗。冤不冤的,不过人们一张口罢了。臣女只是觉得委屈。’
‘委屈——’甘姜道。
唐暖颔首:
‘是了,委屈。’
‘臣女少时也是家中独女,我父亲虽无高官在身,可我唐家也是富庶宅户,臣女那时家中光阴过得欢愉平安。只是天道难测,疫病袭来,平白夺去父母命数,让臣女几乎一夜间成了孤女。无得她法,我只好上京依托在叔父门楣下。
虽是亲人,可亲戚再亲又如何能抵得上爹娘。纵是小心谨慎,察言观色,讨巧卖乖,也只苟且了一年不到,便被指婚。要说来,叔父也算有心,为侄女儿觅得夫家还是高嫁。虽然我那夫婿不利行走,但人还是好的。可在这看似平和圆满的背后,隐藏的不过是官场上惯了利益交换罢了。以我的婚姻换叔父的前程。
寄人篱下,臣女不敢抗争也无力抗争。唯有认命。
本以为到此也算走路尽头,哪晓得,峰回路转,被换过银子后,竟还能再拿去当金子。
臣女是在深夜里,行船坐车,披星戴月的被从角门送进王府。我没脸见青天,天公亦不愿见我。臣女是被天道和青天抛弃之人。是日月都嫌的失节之人。是可用金银论价之人。’
大殿太大太空旷了,以至于唐暖说话的声量虽然不高,却字字珠玑的如同精巧的小锤,每一捶都落在了甘姜心头。震得她汗毛竖起,胸前隐痛。
唐暖的经历和感受,让她禁不住共情。
自己还是南平王女时的安乐生活,那些被囚禁在地宫中不知外间日月几何的时光,还有后来以美人之号隐匿后宫侍奉宜王的日子……
这时,唐暖柔柔的一句话传入耳里,如同一枚生锈的钉子,扎进心窝让她闷痛非常:
‘臣女只是觉得委屈,若是高堂健在,日子或许便和如今不同…又或者,阿爹阿娘在天有灵,看着他们女儿所经所历,又当做何感…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儿家,没害过人,也没做过不义之事。但是,天却不眷吾。’
鸣鸾停口抿唇,依旧保持垂首低目的安静模样。
甘姜则为此番话语不禁动容。
她原本直挺的高傲脊背渐自放软,身体本能斜倾,依着扶手下的软垫,寻目将殿中人看的更加仔细。
容颜美好,姿仪安宁,可那些话说的竟是句句铿锵,直捣人心。
这女儿优美柔弱的外表下,藏有大勇。
看着她,甘姜仿佛在看多年前的自己。
于是,不由得,那个无数次凉透自己枕席的剑芒直刺的梦境也跟着浮涌。
是的,她的确像极了当年的自己。但是,甘姜决不允许她的未来也如自己。
眸色疏忽变幻,将才升起的暖意压下,由寒冷替代。
眼睛微微眯起,甘姜道:
‘天不怜惜,要怨也只能怨你命不好。来人,将此女给本宫拖出殿外,乱仗打死。’
听了这声号令,帘幕后面一直隐着的人忽地比得令的从人速度更快的冲了出来。
他以身挡在唐暖身前,匆忙施以大礼后,急声道慢。
‘太后即允人辩白,怎的也当将罪责说清楚,才定刑啊。这样不问清白的就取人性命,怕是难挡天下悠悠众口。’
甘姜迷茫,不可思议的瞧着殿中清隽少年,讶然问:
‘你俩认识?’
少年闻言下意识侧首,正和唐暖四目相对。
少年的眼底若有幽幽流水,情意绵绵。唐暖却如受惊的鸟儿,迅速收回目光,大声道:
‘不,我不认识他。’
少年怔了下,眼眸闪烁,藏着千言万语。
唐暖却再不肯看他,反而将头侧向一边。
他们这样的颜色动作,傻子都看得出端倪,何况甘姜。
清冷的咳了下,摆正威仪,她道:
‘左郎,既然人家都说了不认识,你还不退下。来人,拖下去,给我——’
一个打字上来不及出口,殿外哀嚎声传来。
几个宫人被人像柱子般捶倒,横七竖八的在地上痛叫。跟着,良王提剑纵身而来。
唐暖还没反应手掌就给人抓紧,她侧前的少年也被推搡开去。
‘良儿,胡闹,你竟然提剑上殿,这是要做什么!’
面对甘姜的怒容,良王毫无畏惧的对上。将剑尖向下,双手握拳,躬身做个拜礼,良王凝眉道:
‘母亲勿怪,儿子也是急于救人,才会莽撞的。还请母亲不要误会。’
一时无声,甘姜审视着眼前小儿,瞧他狂飙的面色和如怨鬼索债般的气势,令甘姜有些不敢相信这还是她那个,整日介只知斗鸡走狗,眠花宿柳,毫无志气的窝囊废孩子么。
‘呵,儿大不由娘。为了这个女子,你要同母亲动刀剑么!’
良王同甘姜对望,片刻后,他缓缓放开唐暖的手,并轻轻将长剑收入剑鞘。
当众人都以为,太后又一次毫无意外的用自己的威严镇压住了儿子时,良王却复又拉住了唐暖的手。
这时刻,没人注意到,少年左郎面上越聚越浓的愠色。
良王开口:
‘是我的人,便需我来保全,无论付出何等代价。母后,她同您一样,都是无辜的可怜人儿。当年,若是也有个人肯不计性命,那…您或许会过的比如今舒心些……’
心头仿若被人扎入根针,闷闷地,又酸又痛。
儿子的话是句实话,曾经在她心底无数次,她也曾暗暗问过自己。可是,即便是实话,也不该他的儿子来说。
就如秃子出门被人掀去草帽,丑人的遮面纱给无情撤掉……
被自己从来没瞧得起的儿子,猛然赤裸真心,甘姜又羞又恼,怒气轰然而出。
‘你这逆子,素日荒唐也还罢了,如今竟仗剑闯殿,还口无遮拦,真是大逆不道。来人——’
可惜,良王再一次没等甘姜把话说完,又插嘴了:
‘母后可知,东宫的觅陀丹,已经有半年没入过阿哥的口了!’
一语惊动,甘姜怔在座上,双目闪烁,满是疑虑的道:
‘你---什么意思?’
良王容色镇定:
‘阿哥早就能下床了,不单下床,还能行房…咳咳,太子妃嫂嫂已是悄没生息的,有了两月身孕呢。’
‘如果母后不信,找人去查便是。只不过,不要再用之前安排在东宫的人了,恐怕……’
良王稳稳地向还在震惊中没大恢复过来的甘姜再次施礼,并继续执着唐暖的手,将其拉的同自己更近些,道:
‘儿子这个密辛,同母亲换我家阿暖,足够了吧。母亲向来知道,儿子我是最没什么大志的。我只求富贵荣华,有美人伴终,此便足矣。而且,儿子保证,只要您放了阿暖,日后您用的到地方,儿子绝无二话,必以母亲马首是瞻。’
……
甫从良王入殿,直到事情演变至今,完全脱离了当初大和尚定的剧情轨道,唐暖躯壳内正主鸣鸾是真被这意外闪的有些不着北。
在她悄悄抽空和左郎的扮演者龙渊挤眉弄眼,欲寻对策时,也没注意良王允诺后又说的什么,反正,太后甘姜是从了。
接着,自己就给良王抓着,顺当当离开大殿。
且不理会左郎眸子里的火星。
待彻底出了如意殿宫墙,良王很是敏捷地便将唐暖抱坐上了同一匹马,而且出宫的速度足可用疾驰形容。
唐暖估摸,良王莫不是怕亲娘反悔,再出追兵,所以才这样逃也似的离宫。
可出宫门时候,她明显发现,九钉的高大宫门内外,布防的兵卒可比自己入宫时多了不少。
而且,过了护卫宫墙的河桥后,这街面上商铺关门,人丁不闻。相反的,倒好些甲胄兵勇列队而行。
良王快马疾驰,这些当兵的虽也阻拦,但一看到他挂出的王号金牌,便会主动为其让开道路。
这个状态,分明是要兵变的味道啊——
终于一个没忍住,唐暖在马上问:
‘王爷,这些兵是您招来的么?’
良王一手执缰,一手圈人,眼里笑着闪烁好多小星星,满腹狡黠模样,道:
‘阿暖莫怕,这些兵将是太子的人,他们不会伤咱。’
唐暖发出一声咦,重复了句:太子的人。
心念电转间,大抵有了分说。
先前殿上,良王曾说太子有半年未再服用太后下的毒药了,而且,太子妃已有孕。
那么,为自己也为后代,这些理由足够太子同母后撕破脸了。
理由充足,太子缺的无非一个契机罢了。
瞧今天良王这状态,明显,便是他为其阿哥寻了这个契机。虽不知具体他是如何办到的,但肯定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必是良王无疑。
如此想来,唐暖不由心底倒惊,她感叹,原来世人包括自己,都小看了良王。
这位才是藏锋卧丘,隐世就谋的主儿。
好阴险一男的。
‘可是,您刚才在殿上不是承诺太后,会襄助她么,怎的…’
良王呵笑,仰着下巴轻声道:
‘我良王爷的贪杯好色,无信无义,天下公知。阿娘天真,才会信我承诺。再说,阿娘能永生不死,永掌权位么,早晚还不都是要还政太子。若要富贵永享,还是投靠太子阿哥更靠谱些。更何况,本王这不有了阿暖么,不为自身计,为了阿暖,我也的让这王府富贵绵延才是。否则,我若有日穷途末路,失了富贵荣华,阿暖免不得也会跟着受苦。这可不成。’
唐暖呆了一呆,她是没想到良王这会还能惦记到她。
他的话说的混账,可唐暖也不得不感叹,良王用情,不可谓不深。
……
此日之后,王都连续戒严三日,城门大锁,街市关闭。
三日后,城门和宫门同开,皇榜林立各街坊告牌,且备有专人咏诵。大抵意思是,陈国的天变了,太后突发重病,将长居如意殿,不再理会政事,也不接见外臣内眷。王国玉玺交于东宫,太子披黄服,加王冠,登基称帝。
王都中经过数日的紧张后,街市重开,人马隆隆,商铺呼喝,反倒给人种比先前更繁华的,天下承平的景象。
这一日深夜,寒风劲劲,人们都缩在温暖的屋舍里,不敢出门。
而良王却顶着寒风,亲手抱着个包裹严实的食盒来到美人阁。
食盒里是他专门往楼外楼定的水晶肘子。
进了屋阁,房中暖意隆隆,熏香四溢。
将打瞌睡的小丫鬟撵去外厅侍候,良王到了内屋,拎了食盒直奔落着帘幕的卧床。
床幔掀开,里面空空如也。
……
同一时间,皇宫如意殿内,辉煌的灯烛不复存在,只有两只粗蜡燃着微光。
甘姜坐在高座下的红木阶梯上,于晦暗光影里看到殿中有个人影向自己缓慢而来。
‘红肖——’
她的声音失了往日的威严,带出的都是苍老腔调。
红肖是随她多年的老宫人,如意殿被封闭,殿中宫人也基本都被遣散,只留了三两个小俾子侍候。
这时,甘姜才缓慢想起,红肖已经被遣出如意殿。
‘对,红肖不在了,你不是红肖,那,你是哪个啊,是外头的那几个本宫记不住名的丫头么?’
衣袖抬起的声响,那人指尖似有动作,随之的,两个粗烛的火焰莫名璀璨起来。
光线仿佛一个拱起的半圆形罩子,刚好罩住两人。
甘姜眯眼看了会儿,才倏然睁大眼睛:
‘是你。’
‘对,是臣女。’
唐暖笑。
哼,甘姜从鼻间发出闷哼:
‘你来作甚,瞧本宫笑话的。哼,你瞧好了,便走吧。’
唐暖望着她,眸中如水的笑意,澹然平和。
‘月宫有株丹桂树,不畏严寒,风霜不老。可有日,仙子的兔儿玩耍至此,它跑的太急,不留神被突出的树根绊到,磕了脚掌。那兔儿舔舔酸痛的脚,沿着树根直望到丹桂树身,眼中全是怨怼。于是,这兔儿开口道:老树啊老树,我好好的蹦跳,你却要多伸出根来绊我,害我疼好久。这样,你若肯道歉,我便罢了。不然,咱绝不与你罢休。
……’
唐暖话音停了下,忍不住的发出两声轻笑,才又继续:
‘月宫丹桂虽神,却还不曾生出灵识,仍只是棵神木罢了,更不可能同那兔儿说话。于是,那兔儿便真的恼了起来。竟鼓起脑瓜,通红双目,向树身奋力撞了去——’
见唐暖又不再说了,本已听入神的甘姜不由发问:
‘后来呢,那兔儿如何了?’
唐暖答:
‘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广寒仙子只得再觅良兔喽。’
甘姜眼睫垂下,没了脂粉遮盖,连日失去保养的肌肤,也露出道道沟壑。她整张脸都向下垮着,连同那枯瘦佝偻的身子,看起来仿若极为疲惫的样子。
‘是谁派你来的,良王还是太子。哼,不对,应该说是皇帝了。你说这个,是在嘲讽本宫么,呵呵,嘲笑他们的娘是蚍蜉,是螳螂,是傻兔子……’
摇摇头,唐暖温和的笑着说:
‘没有人指派,是我自己想来的,我想来…为太后说故事。’
甘姜抬起眼皮,打量了会儿眼前人,便又无力的垂下,道:
‘这如意殿最近静的让人发闷,好啊,你愿意说就说吧,有点人声总比死气沉沉的好。’
唐暖微笑:
‘当真说来,这个也不算故事,而是我见过的真事。在我家乡出过对母子,那母亲年轻守寡,独自抚养儿子,日子过得很是艰难。但即便如此,她对儿子的爱却是全心全意,让人见了都要感叹为母则刚。
那母亲常年穿的都是一套粗衣,儿子则是夏日四套凉衫,冬日三套棉衣,春有水褂,秋有风衣,四季更迭,绝不会少了衣裳。
吃食上她自己喝粥咽糠,剩下米面粮食都紧着给儿子饱腹。
可这样慈爱的母亲,你可知后来儿子长成后是如何待她的么…他在山中搭建只有一扇小窗没有门木屋,把老母圈养于内,吃喝供给如常,却不肯同她说一句话。
人们都说那儿子狠心,但只有他家唯一的邻里阿婶为那儿子叹息。后来,那老母死在木屋,儿子将木屋一把火焚了同时,自己冲进火海,结束生命。在人们咒怨不孝子,死的活该时,只有那阿婶道出实话……
这儿子到了成年还是孩童身高,人只以为他是天生畸儿,却不知内中藏有让人震惊隐情。那母亲爱儿不假,可她却偏爱小儿,希望儿子永远保持孩童模样,于是,在孩子幼时,就将他摁在缸中豢养,每日里只有一个时辰可以出来走动,余下时间都需在缸中渡过。就如女儿家裹脚,路边乞儿断足行讨,硬生生将孩子憋成长不出个子的畸形。
这些也都不算,更过分的,待儿子年方少年,有了动情心思。那母亲为了断了男儿思春天性,竟寻来个野郎中的虎狼方子,用味药把自己亲生儿子喂成太监。
人都道慈母多败儿。可这位母亲,表面慈祥,内里狠辣。她是生生用自己的自私,将儿子当成猫狗来养,即毁了儿子的身,又灭了儿子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