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后,万府发生的诡异事件便成了街知巷闻的谈资。
万府老爷末后七日,他家太太就于一日清早变成了条大狼,被烫死在了炭盆里。而万家唯一小姐软儿,也不知所踪。
衙门在当天就去了巡捕,满万家搜查盘问,最后也是无疾而终。而在这日夜里,万府管家仆人们也不敢在府里待了,他们闹哄哄地把府中财私卷包会一通,便呼啦啦四散而去…
至此,万府破落……
于是,各种的传闻也漫天飞扬起来…
而就在骆襄郡城中为了这桩诡闻而人心惶惶时,郡城外五里山中,门户败损的天长观中,满脸虬髯横飞的天长道人门下,除了他那胖的像个老木墩的大弟子外,又多了一个身子消瘦,却五官清秀的二弟子,离难。
……
‘道人心似水长流,当初师傅对天长的品述果然应准。这都几百年了,他那胡子拉碴着修仙问道的秉性还是一般无二。’
龙渊望着云层下,渐渐缩小的五里山发出感叹。
鸣鸾就坐在他脚边,随手抓了把云团,对着嘴边吹气,看着飞扬起来的如棉絮般的云花,脸上挂着满足的笑。
‘师傅都说了,天长模样粗糙道心却定。以他有教无类的性子,才能识出万软儿身上的好。但愿有这样的好师傅,她能有幸悟道,得个仙机。’
这一趟行走,即了了女魂的托,又帮那苦命的女孩寻了归宿,顺带还为龙渊旧识衰神须知完成运谱任务。
一举三得,鸣鸾都不由很是佩服起自己的办事能力。
满脸嘚瑟的看着周边云河,她此刻才觉着,自己这仙女是真的好仙儿啊~~~
龙渊的目光此时也移了过来,满满盛的都是温情。
他喜欢两人之间这样的时光。
只是天公永远不喜成人之美,总会将枝节横生在最安宁、美好的时候。
没来由的,鸣鸾袖囊里忽地闪烁金光,接着是不知何物散发的仙力蓬勃了她的袖子。
瞧那架势,就好像有束火焰被人从袖子里点着了一般。
两个本还安静的人也不得不动起来。
龙渊紧张的看过去,双手抬起,似乎随时都有打算强行把鸣鸾的外头袍子给撤掉,又或者要打几个冰息仙法,扔几块冰川的冰块进去。
鸣鸾自己也站了起来,她到比龙渊还镇定些,因为只有她自己能感受到,那股如火的仙力只是看着很唬人,但对自己身体好像还没感到什么伤害。
因为她既不觉得痛,也不觉得烫,只是有股强劲里的力道在袖囊里乱窜,让她有些担心它会伤损自己藏在袖囊中的其他宝贝。
噌——
袖中飞出一物。
金光耀目。
可鸣鸾和龙渊两个却都看清了,正是那面金鳞宝镜。
二郎真君的宝器,这可是鸣鸾手里最新鲜的宝儿,正正是心头好的时候,她哪里舍得它飞了。
‘我的宝镜!’
她想也不想,跟着那金光就追了过去。
龙渊自然也跟在后头。
只是鸣鸾心急,速度便也更快些,以至于她落了地面,看到宝镜去处时,龙渊竟还没能同步跟上。
兜兜转转,竟仍未能出了陈地。
鸣鸾站立之处正是陈地王宫高大宫墙之下,此地前不着宫门,后不见市井,只是临着护城河渠的偏僻一隅。是以,除了鸣鸾和眼前人,便再看不到旁的人烟。
那是个灰袍高个的僧人,他脚上芒鞋,面上尘土,似是走过很远道路的模样。
但即便衣着寒简面容蒙尘,仍难掩其毓秀姿容。
也正是看见那僧人的好模样时,鸣鸾皱了眉心。没法子,她们九颠三姐妹对美男的恶感犹然天生,无可逆转。
接着,她又见到僧人摊平的手掌,以及手掌上落着的金鳞宝镜。
于是,眉心皱的更紧了。
‘那是我的!’
鸣鸾过去,不由分说就从人手里抢夺。可稀奇的嘞,宝镜如同长在僧人肉里,又或粘贴住。凭她使力,就是纹丝不动。
脸面哗地冷下来,杏眉拧出几道折,鸣鸾斥声:
‘和尚,快还给我,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僧人长目微合,笑意宁静:
‘小仙子,并非贫僧刻意,实是这镜子自己不愿跟你走。’
这僧人眼力颇好,眨也不眨就认出鸣鸾身上仙气,可见必不是个普通的。
是故,鸣鸾更加不信他说的话,心里认定,必是这和尚用了法术,镜子才会粘的这么牢实。
她把心一横,忽地移动双手。原本她是紧紧拽着镜子,现在则改了紧攥住僧人的手。
‘哼,你再继续耍花样,信不信我把手给你剁了。’
僧人垂首,看着眼前女孩儿眯眼威胁,自以为是摆出的凶恶模样,实则却像极了只奶凶属性的奶狗儿。不禁笑着摇头。
而此刻,龙渊也赶来近前。
瞧见眼前一幕,鸣鸾抓着僧人的手,凶凶的似在威逼僧人不许挣脱……
他这心里就不痛快了。
于是,在僧人和鸣鸾痴缠不清的手上,便又多了一只出来。
好歹龙渊也算是半个劝和的角色,鸣鸾也是见夺镜毫无进展,便只得先暂时放开手。
她心里琢磨的是,咱身边现在可多了个帮手的,我俩加一起,量你灰头土脸的和尚也跑不了。
龙渊则在鸣鸾放手时,才看见了和尚掌中的宝镜。这才意识到鸣鸾作为,心里也跟着轻松不少。
原来,阿鸾要的是镜子,不是和尚,还好,还好……
僧人目色平静温和,不见任何异样情绪。他当着两个对了自己凶巴巴的少男少女,施施然反手。
镜子仍黏在手掌,完全不因天地方位变幻而掉落。
在鸣鸾和龙渊诧异的质询脸色中,僧人用另一只空手将镜子轻松非常的拿了下来,然后丢在地上。
啪——后面的声音都没来及响,镜子从地上自动反弹,又落回僧人手掌。
僧人再次拿下,递交给鸣鸾。
眼睛亮亮的,鸣鸾慌忙接住。可她分明用了力气抓紧,镜子却还是顽强的挣脱,像个牛皮糖一样,再次粘回僧人手掌。
僧人唇角有一丝丝苦笑。指尖点了点镜身,像对待宠物般叹出两个字:
‘你啊…’
鸣鸾和龙渊恍惚明白,是宝镜自己选择了和尚,而非和尚强抢。
而望着僧人的脸,龙渊竟莫名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只是一时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虽然知道是镜子自己看上了和尚,粘着人家。可鸣鸾还是舍不得,于是,眼神一闪,她端正了态度,对着和尚略施一礼,道:
‘请教师父自何而来,往何而去。可是同我这面镜子有甚渊源么?’
僧人听出她话中探究自己身份同时,又再强调宝镜归属的意思。便回道:
‘观二位身带昆仑气息,想来便是昆仑老祖座下弟子,九颠三娘子与九重天的十一郎君了。’
听他一语道破自己两人身份,龙渊和鸣鸾也可断定,这和尚绝非凡品俗僧。
语气稍作停顿,僧人继续道:
‘贫僧乃西方极乐天中佛祖座下金刚僧之度难行走,法号了缘。今日能于此高墙之下遇见两位小仙君仙子,想来应是佛祖显灵,引二位来此相助,阿弥陀佛。’
鸣鸾和龙渊听得一双眉眼拧到一处,彼此换个眼色,两个倒没明白,自己是怎么的就被这和尚装套里的。
僧人却对他俩的眉目传情置若罔闻,自顾自的说话:
‘贫僧仅是一度难的行走金刚,法力不如二位高强。可佛法无边,可渡众生亦可渡此法器,望二位不吝佛道之分,出手援助。此刻难关过后,贫僧法力便可加持,便能施法脱去此镜依附,将它完璧归于小仙子。’
他说的这个,鸣鸾和龙渊两个也有所知。
佛爷座下金刚就如九重天君率领的神仙们一样,是佛职。
而行走则是金刚佛职中较底级,也是升迁潜力最大的一个职位。
行走行走,行行走走。
满天下走来走去的他们,可不是闲庭信步,而是带着任务使命的。需要渡化什么人,什么事,都是提前安排好的。
而将这些任务完成后,行走便可升职回去极乐天成为立地金刚,留在佛祖圣殿,不必再受行走天下的劳苦。
而同样,在行走当中,每完成一个任务渡化成功,他们的法力也会随之提升。
唇畔露出一抹微笑,龙渊先跟鸣鸾轻轻点了下头,然后向前站出半步,回了个佛礼,道:
‘不知度难行走遇到的是何难处,不妨先说来听听。’
了缘也没犹豫,更不见多么欣喜,仍旧温和的回了话。
陈地王上早亡,彼时因太子年幼且身体不堪,病态缠绵。便暂由太后代为理政。时至今日,已有七年。
而如今,太子年方二十,却仍旧病势不减。太后便正以此为由,既不还政,也不肯再立新君。
这位陈国太后,名为甘姜,正是了缘此番要渡化之人。
甘姜本为南平之地,异姓王侯之女。为了笼络与王族关系,南平王将女儿配给当时陈国太子为妃。
南平地处偏远,甘姜随着接亲使者前去王都,迢迢之路,走了一个多月。
抵达王都就近宛城后,在驿馆的一夜,甘姜不知是路途劳累还是怎的,竟睡得比往常都要沉实。待她醒来,却发现身处的早已不再是驿馆,而是一处没有一扇窗户的石头宫殿。
殿中宫人当日便为甘姜披红挂彩,做上新娘装扮。而后与她对酒冥烛的新郎,竟是个挂着胡须的中年男人。
她一届小小女儿,纵然千般抗拒,终究难敌男人莽力。一夕红烛滴泪,她的清白也付之一炬。
而后来,她才从男人口中知道,这个在强抢了她身子的男人,竟是当今陈国王上,她名义上的公公。而这座石头宫殿实则就是建筑在陈国王宫之下的地宫。
寻死觅活,抗拒吃食,折腾过几次后,甘姜终究为了家族命运,委屈服从,暂时安生生活在了暗无天日的地宫中。
地下时日不知几何,地上却已经过去一年。
曾经要娶甘姜的太子,也因为太子妃横死官驿,而于这年改娶了右相女儿。
时间来到年后,王庭发生变乱。
彼时,新婚太子被派往北方边地谈判,陈国王上的兄弟乘机隙墙,宜王叛杀兄长,夺取王位。同时,宜王也发现了被藏匿在地宫中的美人,甘姜。
见美心起,成为新的王上的宜王,同时也接收了王兄私藏的美人。只不过,他倒没再将甘姜藏于地下,而是储在后宫,封为美人。
太子在北地聚兵,又两年,终是打回王都。
绞杀王叔,诛灭叛党,重做朝纲。
当新王坐稳于后殿龙椅上时,后宫中的姜美人被唤到御前。
彼时的甘姜已辗转过两个男人,儿女青涩之态不负,换而的是妩媚妖娆。
气质的改变来自命运多舛以及心态更迭。
从地宫到后宫,她的天真尽为人世凶狠砥砺干净。
两滴欲言又止的泪垂,如花染露的容颜便瞬间化开了新王的阴霾。
那日之后,王庭后宫的姜美人不再,反而多出一位姜妃。
再后来,便是独宠的恩爱。
其实,陈王上对甘姜即愧且爱的情意,若用在任何一个女子身上,都足以令其以真情回报。只是,偏偏这个人是甘姜。
经历的兄弟父子三人垂幸,甘姜心中的柔软早被她自己抛弃。莫说爱人,便只是打从真心对什么人好的能力,她都不会了。
埋在心底的,只有仇恨,是浇息不净的怒火。她玩弄王上情感,把持陈国朝政,甚至不惜给亲生儿子下药,让他生死不得苟延病榻。
一切都只是为了复仇。
为了弥补陈国亏欠她的尊严。
了缘行走于此,渡化甘姜,目的不仅仅是为了她这个人,而是因为若不渡而放任其继续恣意逞凶,那陈地将会有场累积千万人命的杀伐将兴。
慈悲普渡,渡的是性情、人心和信仰。
早于几日前,了缘就到了陈地王都,并顺利入得禁宫见到太后甘姜。
了缘口中的慈悲,缘法,善念,统统被甘姜驳斥。当了缘说出,要渡化她向佛,并同往西方世界做个虔诚的佛谛聆听时,更是让甘姜当做笑话,大笑了一场。
而甘姜也没有打杀了缘,只是将其撵出皇宫。在他离去前,甘姜有话:
‘和尚,你要我存慈悲,与我说缘法,劝我要向善。呵呵,我倒问你,当年我被困地宫活的暗无天日之时,那陈王何曾存过慈悲;我在后宫苦苦挣扎之时,难道那份天赐的苦难缘分有何处值得感激么;呵呵,最可笑的就是向善,新王宠妃,太子生母,哪里是善人做得的。所以啊,和尚,若想渡化,呵呵,要么杀了本宫,要么施个法术,将本宫变作傻子…’
复述着甘姜的话语,了缘面上一派平和,并不曾为那言语中的恶毒有所感染。相反的,他目中满是慈悲。
抬起眸子,他定定的望着龙渊和鸣鸾,轻起唇角,展露个浅浅的微笑。
他面上虽有蒙尘,但那张肉相的确是张亘古少见的英俊容颜,所以仅仅是这样一抹轻笑,便也可令人臆想下他脱掉僧袍改换常服的模样了。
鸣鸾对男人的好皮相不感冒,自是没甚动容。相反的,竟是龙渊眼中闪过些光影。
他想起了九重天宫在太乙那儿见过的一张二郎真君的画像,竟和这和尚有着八九分的相似……
‘贫僧在此宫墙下苦思了三日,才想出个临渊照镜,黄粱幻真的法子。正愁不够帮手,恰好两位就从天而降,岂不正是佛祖感我所困,送了二位与我的缘法么。’
鸣鸾面上还好,龙渊却变得肃穆不少,他再次施礼,请了缘尽管开口,并言说既然说到缘法,他们一定鼎力相助。
鸣鸾眼睛一睁,看向龙渊,她不明白,这小子是中邪了还是给换了脑子,怎的一会儿工夫,就变了脸。
而且瞧这架势,几乎就差给和尚跪下听训了。
了缘也不被龙渊忽然恭敬的态度影响,沉定自若的先道谢,然后才说出他的需要。
他要的也不难,无需鸣鸾和龙渊打架卖命,只要他俩帮忙和演出戏即可。
说到演戏,这俩心中都很是轻松,顺带还有些自得。
毕竟二位也是刚从宣城的大戏退场下来,两个都对自己和彼此的演技,甚是肯定的。
在两个应允后,了缘则继续将他的戏码和角色分配开来。
于是,在这凛凛冬日的某个清晨,陈国翰林检讨唐云憎府里就添了位,从老家归来投亲入府的,族中兄长的遗腹女,唐暖。
在年末几日的贵妇小姐们的插花雅集聚会中,唐暖小姐貌比西施,神赛貂蝉的美貌也传播出去。
唐府的门槛便也比往日喧腾起来,来往的都是提亲论配的拜帖。
大雪隆隆而起的那日夜里,太后甘姜做了个噩梦。
梦中,她看到爱玩猎,好鞠戏,纵情美色的二儿子良王不知从哪儿猎来个惊世美人。
良王对其爱重非常,在枕头风的鼓动下,于太子病末后,集结军兵,操练死士,领军占领北方五郡,以此同王庭也就是他的母亲开战。
万万千兵士战死疆场,万万千百姓流离失所。
王都失陷,宫廷被围。
皇宫内血流成河。
多少忠顺于甘姜的大臣、官将、宫人,成排的跪伏在正殿外的广场上,头颅呼呼砍下,青石地砖上堆满了人头。
而她,昔日的太后,曾经的母亲,被卸去凤冠,脱掉凤袍,赶去地下宫殿,那个曾在她更多梦魇中出现的地狱般的地方。
儿子良王成为新帝,对她说:此生不复相见。
那美人则笑容妩媚,态度轻蔑的说:这是你们陈国欠我的。
……
自噩梦醒转后,甘姜先是密令与东宫暗人,对太子停止下药,再不多两日,便如心血来潮般,驾临良王府邸。并在王府吃了宴饮,及至深夜才归去王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