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哪儿人?”
“你猜呢?”,“听不出,像是北方?不,好像又有点儿南方”,是啊,如今,许多人,口音都天南地北,五味杂陈,原籍地的痕迹愈来愈淡。
周梅,我认识她时,她刚和一个大她十七岁的男人分手,人前,她管他叫“干爹”,干爹做纺织生意,是个瘦且有城府的上海男人。
周梅父亲早逝,她母亲和一个蹬三轮的好了,有一半日子泡在麻将桌。
因为一次训练拉伤,周梅从省体操队出来,结束了短暂的运动员生涯,男人,成了她新的生涯。
干爹是她第几个男人?不知道,反正,在她生活的小巷,不少女孩使本来困乏的家境有了质的飞跃。周梅的母亲打起麻将就安心爽快多了,女儿周梅的相貌在小巷那是数得着的。
刚从体操队出来时,周梅也去酒店应聘过,当了领班,她干得挺努力,有点找到自己的价值似的。但不幸,她爱上酒店的老板,人称“老四”,这是她生命中第一次恋爱,对老四却什么也不是,不过新换一碟小菜。
几筷下去,周梅就被他吃腻了。她用那个年纪的方式表示过愤恨,割腕,没死成,于是周梅就无所谓多了。
她在若干男人间浮沉,然后在海口最热的那几年里去了海口。
碰上一个有钱也还向往文化的男人。他送她去北京一所外语学院读英语——他认为这是让一个女人高雅起来的捷径。
周梅在北京用不低的代价学着英语。每一周飞回一次海口。学的效果并不理想。她花在英语上的时间远不如花在逛街购物上。
几个月后,周梅根本不大去上课了。但也不能说她在语言方面一无所获。她说话带上了一种奇怪口音,她固执地在每一个需要或不需要后缀的词后缀上儿话音,保持着舌头的卷曲,使之听来像北京话。但,北京,首都啊,是个多拽的地?舌头是想卷就能卷对的么?卷不好,就成了掩耳盗铃,南方口音痕迹太深的人说普通话,多半要露陷的,涂改液毕竟不是退字灵。
周梅给很多认识的人打电话,倾诉她在北京的寂寞烦恼,包括给我。也许倾诉什么是次要的,她崭新口音才是主要的。
带着北京口音周梅回了海口。逛街,泡吧,做脸,打保龄——那年,打保龄是很风行且时尚的活动。有一拨女人,她们就是这么生活的。和那个男人结婚她是不想的,早没那么天真。但她以为一直可以这样下去。几年相处,她无意中对他也积蓄了感情。
很快,一个湖南籍的女孩代替了她,那女孩是民办大学外语系毕业的。英语不错,普通话也字正腔圆,不需要送去北京培训。
周梅打电话过来,那个晚上她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她低沉地哑着嗓子说,又是一样……我明白她说的“一样”指的是什么。而且,我发现,周梅在那个晚上突然放弃了说了两年之久的北京口音,她又和去海口前一样的口音了。那个时刻,她没有力气再将舌头卷起了。
周梅几年来建立的新的口音就这样功亏一篑。高雅的、文化的首都口音没能拯救周梅和那个男人的关系。她的北京话一直就说得不从容,不地道。
听说,她又去了上海。很久没见过周梅了,不知道她现在会是怎样的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