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人癖好径庭。楼下发廊女孩最喜言情小说。客人不多时,总见她捧一本或破或卷租来的港台言情,神思恍惚,埋头于书。倘是她帮我洗头,她那时的手指必然有气无力,温柔过度——她心思还在书中呢,还惦着小说中直教人生死相许的男主人公。
对于此癖好,我是有些不屑的,初中猛看了一堆琼瑶的《窗外》之类后,这过程就已告完成。年岁渐长,印证了那些所言之情不过都是春日梦,骗骗满脑子幻想的女孩罢了——她们最终嫁的一定不会是费云帆。
不过我的所好似也不更务实。我喜欢与悬念、未知或恐怖有关的东西,比如希区柯克、史蒂芬金以及霍桑、福克纳、霍夫曼之类作品,昨日还买了美国托马斯·林奇的《殡葬人手记》。
看此类东西如吃辣。我吃辣不厉害,但对那种奇辣的东西总有试探欲,想狠狠过把瘾,结果才吃几口就把自己辣的肝肠欲断——有一年,在家看部国产破案片,情节拙劣,但气氛唬人。雷雨大作之夜,敞着窗的单人病房,一女人躺在病床,窗帘在大风里疯狂鼓动。这时,随着紧张揪人的音乐,窗台出现了一双脚和握着针筒戴着白手套的手——当晚无法入睡,父母虽就在隔壁,我的头发全部汗湿,连翻个身都不敢,怕惊动黑暗,引来潜伏的某种恐怖。从发根渗出的汗,一阵阵地出到湿透。
正是秋天。那真是个刻骨铭心的恐怖主义夜晚。
风靡《午夜凶铃》时,极想看,又怕,一直作着思想斗争。最后还是看了,那种直观的恐怖吓过倒算了,最怕的是“贞子”这个名字和那个发黄相片中颇为东方的女人——这两样本与温柔有关的事物,因为与恐怖的落差才愈显恐怖。
真正东方式的恐怖正是气氛,令人挥之不去。比如古老楼梯上出现的红色绣花鞋,而那鞋里是双男人的大脚;还有害死前妻的男人,带着新妇度密月,冲出的照片每张上都有前妻的影子;再比如夜半忽然响起的钟摆,花园深处隐隐的凄凉歌声……,背后大抵总有一段爱怨交织的男女情。
听位老同事说起他多年前在乡村的一段亲历。他和同事下乡搞调研,在一个村子过夜。住在池塘边的一处老宅子内,同伴都在隔壁打牌,半夜他起来找水喝,看见空旷的院内几米外立着两个影子似的人,轻飘飘的,一高一矮,一人戴着样式有点怪的草帽——而他们身后的院门明明紧闭着,上了铁栓,院墙也很高。他不禁叫了一声,同伴闻声出来,那两个影子忽就不见。后听村人说,那宅从明末就无人住,一直荒着,他看到的那影子戴的草帽样式是几百年前这一带村人戴的,现在早已无人戴那种阔檐高顶的草帽了——老同事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也并未因此事变成唯心。但到今天说起,他还觉得这事有些蹊硗。
我倒觉得此景展开可以写成一部有意思的乡村神秘爱情电影。那两人或者曾是宅内的一男一女,是活着时没能在一起的恋人。夜深了,他们便来追溯他们未了之情——想着,恐怖少了,倒觉得凄美。
西方式的恐怖更多是感官的刺激,血淋赤裸。东方的恐怖是荒宅式的,弥漫着拂晓前的潮湿雾气,片子看完了,雾气仿佛还湿湿地沾在身上。
40年代作家徐讦的小说,比如《离魂》、《鬼妻》等,就弥漫着这种浓重的东方式凄凉之气,电影《人约黄昏》便是陈逸飞据他的小说《鬼恋》改编的。里面穿着旗袍的旧上海女人始终只有一个神秘背影,她在梁家辉的背后问店员,有ERE香烟吗?深夜,她沿着铁轨缓缓向前走,夜凉如水,整个夜色中只有那双凄凉的高跟鞋和那袭背影……
而徐讦太太钟玲的作品竟也有着荡气回肠的鬼气——事实上,比看到徐讦作品更早,我看到的是钟玲的《黑原》。写一个走了许久的女子遭人追堵,被一个黑衣的沉默男子搭救,她爱极他。瓢泼大雨的荒原中前行,摸摸肩头,竟是滴水没有。电光火石中,她惊觉两人原是鬼侣。
文章写得俊逸之极,后来看到徐讦作品,再后来偶然知道钟玲竟是他太太,一刹觉得他们正如同一对“鬼侣”啊,都有着飞扬的鬼气才情。
最凄美的情原是阴阳相望,死了,放不下的还是人间的一段爱情。就像那首词:脉脉人千里,念两处风情,万重烟水……纵写得,离肠万种,奈归云谁寄?
《胭脂扣》,《倩女幽魂》……都是如许爱情。在夜晚看这种片子会有恍然不知身置何处之感,有惊恐,更有凄然。这样的恐怖主义之夜,让人觉得整个世间就如一处雾气弥漫的后花园。生,与死,不过隔了一重雾气。那些相爱着的人,无论死生,相互都能看见对方的影廓,听见对方的耳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