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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业火中的并蒂莲

档案编号:0202

姓名:亦得(亦失?)

性别:女

罪名:谋杀、故意伤害等

疑似症状:精神分裂症,解离性同一性障碍

备注:症状有遗传特征,危险的反社会人格,严格收容

我小心翼翼地蜷缩在椅子里,尽管面前的家伙被拘束带控制着,仍然不敢出一口大气。

“亦得”。

真是个奇怪的名字——看到资料的第一眼我就这么认为,但和她所犯下的罪行比起来,这姓名的怪异之处,早就不那么显眼了。

想想看,多次的故意伤害和谋杀——每桩都是残酷到令人发指的暴力犯罪刑事重案,光看这些,任何人都会觉得罪犯是个十恶不赦、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吧。

然而当对方真的坐在我面前时,却出人意料的只是个女人。

说不上瘦弱却也决然算不上强壮,身量颇高,如果不是麻木无神到像人偶的眉眼间偶尔闪过的逼人戾气,她的样子甚至满溢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美好。

和待在泛着冰冷无机质白光的囚室比起来,她显然更应该出现在午后阳光徜徉的浓荫绿树下,捧着小羊皮封面镶金丝钩边的外语小说,手指挑着鬓边垂下的调皮发丝,任由时光在指掌间悠然流淌——喏,典型的小资文青范儿。

但现在,她却只能和我一样待在狭窄逼仄的这里,甚至被限制了双手和身躯,比我更加不自由。

这么明显的落差,实在超乎了任何人的想象。

也引起了我的好奇。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礼貌地打过招呼后,我问。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显然她并不信任我,深沉的瞳子里满满都是戒心。

“别妄想了——再诱导多少次,你也不会得到更多证据。”

证据?

我一愣。

“我想您是不是有所误解?我并非公安干警,只是个来取材的记者罢了——因为我对您的故事感兴趣啊。”

不知这么解释她会不会信。

“……故事?”

她的双目似乎感觉到危险似的眯缝起来,似乎陷入了思考。我紧张地屏住呼吸,见她脸上的表情数度转换,时而蹙眉时而舒展,时而微笑时而怨毒,似乎陷入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中。良久之后,她才霍然睁开双眼,眉眼间仍然戒备,但和之前的麻木比起来,却已经灵动许多。

就仿佛,人偶在漫长的沉睡后终于得到灵魂,活了过来。

“虽然并不觉得有什么意义,但反正事情也不会变得更坏,索性和你聊聊吧——毕竟孤单了太久太久,‘我们’都寂寞得快要死去了。”

这对我的取材事业而言这是个可喜的开端,但我并未被惊喜冲昏头脑,而是敏锐地意识到了这女人话中的古怪之处。

“我们”?

环顾左右,我再一次确定,这里只有“我们”。

我,和她。

——那她的意思是?

“我们杀过很多人。”

亦小姐笑笑:“不过在说这些趣事之前,能麻烦你先帮我整理一下头发吗?它们挡住了视线,令我不安。”

我瞟了一眼她身上的拘束带,非常牢固,她的双手确实无法解脱,于是我依言照办。

将她长而柔顺的头发拢起,轻轻朝后抚过时,我无意中碰到了女人光滑的脸庞和小巧的耳垂,精致得让我胸中不由一荡。

然后我就听到了一声冷冷的轻笑。

疾退开去,我悚然一惊。

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就只一瞬的接触,丛生的旖念仿佛就从潘多拉的魔盒中跑了出来,满满地占据了心灵。

这女人……

“觉得很奇怪吗?”

亦小姐仰起脑袋,愣愣地盯着泛白的天花板。

“一个一个,每个人都是这样……你也不例外。”

“不例外?”毫无缘由地,我的身体颤抖起来,一股寒意涌遍全身。

“如果不是被关在这儿……我们也会杀了你的,就像杀掉所有那些坏人一样。”

良久,女人的目光从天花板游移到我脸上,仿佛回忆着久远的往事。

“在我降生之前,就杀了第一个人。”

“哈?”

什么意思?出生之前,怎么能杀人呢?

或许是看出我的迷惘,亦小姐笑得更欢畅了,仿佛对我的反应很满意。

“顺带一提,她还是我的爱人哦……”

我越来越听不懂了,这一定是疯子的梦呓!

“她救了我,我却杀了她。可我仍然爱她,就如同她也仍然爱我——我和她,就是‘我们’。”

我拼命尝试去理解,却终于还是在这一团乱麻前败下阵去。

“对你而言似乎有些晦涩?”

亦小姐歪着脑袋问。哪怕身上缠着骇人的拘束带,这个动作仍如少女般俏皮可爱。

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迟疑道:“实在是难以理解……简直像听天书一样。”

“别急,别急啊。”亦小姐笑起来,“这就解释给你听——嗯,就从我杀的这第一个人开始好了。”

“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觉得自己和别人不同——可究竟是哪里不同呢?我想啊想啊,直到懂事了,上学了,也始终找不出来。只是年纪越来越大,就越来越觉得……”

说到这里,亦小姐似乎想动手,却被拘束具捆得动弹不得,无奈之下只好低头示意。

“无论是身体,还是心底——都有好大一块,空落落的,黑洞洞的,叫人说不出的不寒而栗。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还常常做梦,在梦里,我站在镜子前面,镜子里是另一个我,但她胸前是一团漆黑,仿佛深不见底的洞穴。我每次都想强忍住恐惧,死死盯着看里面究竟有什么,但却无法做到。”

说到这儿,亦小姐笑了笑。

“后来我明白为什么做不到了——因为那团黑暗中本身就什么也没有,那是一片空虚。”

“你是说,感觉到身体不完整?有……空洞?”

我沉吟片刻,心底冒出一个想法,不由得问道:“冒昧请问一下,这情形发生时,你具体有多大?有没有……进入……那个……”

我还在婉转地挑选着措辞,亦小姐已经展颜一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恐怕是问我有没有进入青春期?是不是某种性意识的萌动觉醒?你也不是第一个这么猜测的人了,毕竟所有人都津津乐道于什么上帝创造男人女人就是要让他们从出生就寻找缺失的另一半什么的——喏,我猜得对吗?”

我只好点点头,她已经把我心里想的都说出来了,这种被人看穿的感觉让我觉得有些狼狈,急于想换个话题。

“那……如果这个猜测不正确的话,会不会只是个不经意间造成的巧合?像是……你知道的吧,在幼小时还没有意识的情况下看到过某些画面而造成的心理暗示?比如……电视上放的太空探索节目之类?星云?宇宙?”

虽然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个解释异想天开到令人发笑,亦小姐却出乎意料地没有笑。

——后来我才知道,这并非因为她相信了我,只不过是她提供给我的解释,简直比我这随随便便的猜想更加惊世骇俗。

她是这么对我说的:“其实,那黑洞就是我自己——另一个我自己?原本的我自己?到底该怎么称呼更加形象我也不知道,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我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不知不觉间已经被她的话所深深吸引。

“这份空虚,正是因为我在出生之前,便杀死了那个自己——自然而然地,身体也好,灵魂也好,便都缺失了最重要的一块啊。”

“等等,等等等等等等!”

我一边制止她,一边翻阅前面的记录:“我没听错吧?你说你在出生前杀死了自己?可就在刚刚,你还说杀掉的第一个人,是你的爱人!”

“是啊,你说得没错。”

亦小姐忽闪着眼睛,饶有兴致地盯着我:“这里面有什么矛盾之处吗?”

爱人?

自己?

我瞠目结舌,看了看她,又顺着她的视线摸了摸自己的脸,忽然觉得自己脑海中最强有力的、名为“常识”的那堵墙,在这个瞬间轰然崩塌。

顺着之前的话题,亦小姐继续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被那份空虚折磨得吃不香睡不好,日渐憔悴。然而无论是我的父亲还是母亲,他们都根本无暇过问我一星半点。”

说到这里,亦小姐的脸上忽地浮现出一股狠厉之色,与美好的容颜形成鲜明的对比。

“想想看,一个小学女生,父亲每日殴打母亲和她,无法反抗却又痛苦不堪的母亲也只能把愤怒释放在无助的女儿身上……算了,或许我不该让你‘想想看’的,看你的样子,我觉得你想象不来。”

虽然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但我已经浑身冷汗了。

亦小姐,这个除了满身拘束带和印在资料上的墨迹排列成的犯罪记录外,一点儿也没有暴力犯罪者真实感的女人,在遥远的童年时代,究竟品尝过怎样的痛苦,经历着怎样的人生。

无论如何我仍然竭尽全力去想象,可无论怎么想象,得到的画面却总是苍白无力。

或许真的如她所说,我这样没经历过的人,是“想象不来”的吧?

“就这么过了一年又一年,该说是侥幸还是不幸呢,我虽然活得很痛苦,却不知怎么还是生存了下来,既没有遭遇意外也没有碰上疾病。虽然要忍受殴打的痛苦,可这些伤痕却又都没能夺走我的生命——哈,说实话,不少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向神明祈祷过,干脆就这么让我安静地离开这个世界就好呢。”

说到这里亦小姐又笑了一下,然而这次我看得很清楚,牵动的只有嘴唇,脸上的肌肉全部紧绷着,毫无一丝笑意了。

“很可惜,神明也没能回应我的祈祷。我猜,恐怕他也是在怜悯我吧?”

亦小姐自嘲道:“怜悯我这短暂而灰暗的人生,如果在这样的痛苦中结束,灵魂实在难以在天堂那样无忧无虑的美好地方存在啊。恐怕我只是出现在那里,就会给无瑕的美好带来阴影吧。”

笔尖狠狠地压在纸张里,我感觉自己的指关节已经攥得发白,用力到几乎要把手中的笔捏断了。

“然而,就在向天堂求告无门之时的深夜里,地狱里的声音……却回应了我的痛苦,为我带来了救赎。”

“地狱里的声音?”我不解道。

“是啊,地狱里的声音……”

亦小姐的语调到了这里,忽然变得温柔缱绻了起来。

“来自爱人的声音……更是来自我自己的声音。”

她忽然抬起头,咄咄逼人地注视着我的双瞳,哈哈大笑起来。

“觉得荒谬吗?神救不了我,可被我杀死的自己哟,却从黑暗深重的地狱最底层,攀爬而上……回到这个世界上,来保护我了。”

这已经是她第多少次这样提及“爱人”与“自己”了?我数不清,但还是不得不提醒她:“所以……亦小姐,你到现在为止,尚未向我解释这个被杀的‘爱人’和‘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是,是……你说得没错。”亦小姐的笑声低沉下去,缓缓道,“麻烦你,我渴了。”

瞟了一眼她被拘束具捆绑的双手,我叹了口气,将水杯递到她唇边。

“谢谢。”喉结的翕动停止后,她说。

我点点头,坐回桌边,等着她继续讲这个故事。

“那是一个夜晚——就和之前之后的许许多多个夜晚一样,我遍体鳞伤地躺倒在床上舔舐伤口,这些伤口有些来自爸爸,有些来自妈妈,有些或许他们都有功劳。就在我怨毒地诅咒他们迟早要为加诸在我身心上的暴虐付出代价时,心底里忽然有一个声音回应了我。”

“声音?回应了你?”我意识到重点来了。

“是的。”亦小姐点点头,脸上露出了舒心的笑容,仿佛重又回到了那个改变她生命轨迹的瞬间,“这个声音和我自己的一模一样,所以对我而言无比亲切,完全没有害怕,真是太让人安心了。”

“可是……等等。”我觉得有哪里不对劲,“通常人听到另一个和自己完全一样的声音响起,难道不会觉得很怪异吗?这……这很不正常吧?”

然而亦小姐显然对我的怀疑不以为意。

“您在说什么呢?饱受苦难的我,究竟从什么角度可以被看成一个‘正常人’啊?在与本该最亲密的父母相处都是噩梦的情况下,我早就明白,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是可以信任的——除此之外,任何人都不可相信!”

考虑到亦小姐的心理阴影,我不得不承认她有资格在那个时刻产生与“寻常人”截然不同的欣喜。

“你手中的资料上一定有我的名字吧?”不知为何亦小姐忽然话锋一转,我不明就里地应和了一声后,她问了个在我看来很奇怪的问题。

“那么,告诉我……我的名字是什么?”

为防冒犯,我翻到资料的封面,盯了整整三秒钟,确认既没有看错更没有认错,这才小心翼翼地回答道:“‘亦得’?”

“答对了。”

亦小姐微笑,我正想安下心来,然而她却显然没想给我这个机会。

“而那个冥冥中出现在心底的声音却告诉我,这个名字本不该属于我。”

顿了顿,亦小姐一个字一个字,缓慢而清晰地说道:“那本该是属于被我杀死的另一个自己的名字……也就是从地狱归来的,‘她’的名字。”

“可、可是……那你……”

我还在语无伦次,亦小姐已经打断了我。

“而那个因为杀掉了自己,从而出生就一直在世间接受名为‘生存’之惩罚的这个‘我’——叫作‘亦失’。”

亦得。

亦失。

恍惚之间,我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

然而在整理思绪之前,我却突然觉得,亦小姐那对漆黑的瞳子忽然越来越深邃,越来越幽远。慢慢地慢慢地,我的精神与意志都沉陷了进去,头颅变得越来越沉重,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依稀只觉得额上一阵锐痛,脸颊似乎贴到了冰冷的地板,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丧失意识之前的最后一缕异样的感觉,便是亦小姐那对瞳子,虽然同样还是叫人欲罢不能的乌黑色泽,却似乎有着微妙到仅差毫厘的区别。

——就好像那双瞳孔,分别属于两个相似到极致,却又终究不同的主人似的。

恢复意识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胡医生的办公室里,额头上挂着一袋儿碎冰袋,鬓边冰凉凉的液体滴落不停,也不知究竟是凝结的水汽,还是涔涔的汗水。

“你醒了?”胡医生取下冰袋,递给我一杯刚刚泡好的浓酽的热茶,“趁热喝了它,对你有好处。”

我依言而行,却被烫得差点儿把舌头吐出来,只觉一股热流直冲头顶,一下子就从沙发上跳起来:“好烫烫烫!”

“那确实挺烫的,不过你没觉得精神好很多了么?”

胡医生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本想张口骂回去,然而真的一动心思,却发现自己神完气足精力充沛——这混蛋说得还真没错。

精神真的好了很多……然而却一点儿也不想感谢这个狐狸般狡猾到令人不快的家伙。

如果说607机构的这些疯子们已经足够棘手,那么身为主任医师掌管着此间所有疯子的这个男人,显然要比他的病人们还要更加令人捉摸不透。

说起来,刚入职不久报社就要我跑607监狱这条线,我一开始是拒绝的——哪怕我只是个职场新人,好歹也是正经科班出身,又不是什么半路出家的花边小报狗仔,打发我三天两头往监狱跑算怎么回事儿。

莫非还嫌报社压力不够大,找外部单位一起逼疯我好搞个大新闻。

“××报社秘辛!残酷压榨实习生致其精神崩溃!”这种东西就算引起了社会关注,对单位又能有什么正面宣传效果啊。

虽然这些吐槽我都憋在心里,但社长却好像有双猫一样狡黠而灵巧的眼睛,轻轻松松就看穿了我的心思,而那捏着我下巴就仿佛对待小动物般居高临下的威势,则更叫人不自觉就腿酸脚软。

太危险了!实在是太危险了!这种女人绝对更该待在监狱而不是社长办公室里!

我再次发誓,虽然心底汹涌澎湃但绝没有蠢到让这些话冲口而出,所以在社长那女人嘴角弯出微妙弧度,半是威胁半是戏谑地笑道“怎么?害怕到觉得我该待在监狱里?不巧我还真的曾经入狱过,而服刑的地方正是安排你去的607机构——即便这样你还是对那里没兴趣”之时,我心虚到无言以对。

但不可否认的是,社长这么一撩拨,我还真的对这间听起来就充斥糟糕犯罪分子的机构产生了好奇。

想想看,每个员工都做过把没人性的老板送进监狱的春秋大梦吧?

拜社长所赐,我觉得自己说不定真能实现这项史无前例的壮举。

——那又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我收拾心情,抱着迟早有一天让社长唱《铁窗泪》的阴暗愿望来到了这里。

而接待我的,便是胡医生了。

诚实地说,从打第一个照面开始,我就没觉得这家伙会老老实实配合我工作……

据说他是位业务精英,不但拥有海外学位更有丰富的临床实践经验,按说应该是位深不可测的人物。然而在我抱着这样的向往终于见到他时,却不由得大失所望。

虽然面容还算英挺,然而蓬乱的头发,纽扣紧到不自然的白大褂,以及拙劣到出奇的泡茶手法都让人难以接受——我很纳闷,这样的人真的能称之为精英?倒更像是美剧《生活大爆炸》中的几位理工Nerd。

不过转念一想,《生活大爆炸》中的几位虽然不修边幅,却也拥有着出类拔萃的高智商,只是欠缺了一些社交能力罢了。或许,真正的天才都是像这样不拘小节,放旷不羁的。

“……取材?”

听到这个要求时,这家伙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起了一瞬间,然而立刻便复原了。

“……原来如此,又是‘取材’啊……我们当然全力配合——对了,还没向您自我介绍呢。”

说着,他向我伸出手,嘴角边牵起一道颇为玩味的弧线。

“你好,我姓胡。”

我也冲他礼貌地微笑。

这本该是个平淡无奇的初见。

可他为什么要说“又”?

出乎意料的是,我还没来得及在他礼貌的回应之后自我介绍,他就直接把一堆资料扔到了我面前:“等你很久了,欢迎啊。”

“然而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我是谁?”

我寻思着自己进门前还在琢磨着该怎么和院方打招呼呢。

“老相识提前打过招呼,请我好好关照你啊。”

“老相识?”

不知为何我脑海中浮现出社长那张美丽却狡黠的脸孔,怪不得从她打发我来的时候,就隐约觉得有一股阴谋的气息!

胡医生说着把泡好的茶水端上来。茶叶太多,在水中纠结成马尾藻似的一团,整杯茶都被染成了浓重的棕红色。

“对啊,老相识呢。她还告诉我,就和很久很久以前……关照‘那个人’的时候一样。”

“那个人?”

我越发不明白这家伙到底在自言自语些什么,只好喝了口他泡的茶,却苦得我差点儿哭出声来。

“怎么这么浓?!你咋能喝下去的?”

“是吗?那还真是抱歉,我口味比较重。”

胡医生一愣,脸上的黯然一闪而逝。

“痛觉之后,终于连味觉……也罢,无所谓了。”

伸了个懒腰,胡医生重又笑起来,并朝我行了个标准的鞠躬礼。

“无论如何,谨代表我个人……欢迎来向我的病人们‘取材’的您。”

从过往的回忆中惊醒过来时,胡医生还在笑眯眯地看着我。

“怎么?亦小姐对你的震撼竟然如此之大,到了这时候还让你后怕吗?”

我看了看茶杯里明晃晃的茶水,一时间对自己在亦小姐面前的表现有些心有余悸,却又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这很荒谬不是吗?她只是在给我讲故事,为什么我会突然失去意识呢?”

我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小瞧了607机构——这座被讳莫如深的疯子们生活的大楼。

“别太过担心,朋友,失去意识本身并没有什么值得可怕的。想想看,和我们这儿的病人们交流本来就是一件耗费精神的事情,而人疲乏困倦之后最显而易见的反应不就是睡着么。就当作是在听讲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吧,谁的学生时代没经历过这种事呢。”

我想了想,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有道理。然而心底却仍然觉得不对劲——虽然脑子里想不起来丧失意识前到底经历了什么,然而直觉告诉我,绝不能用“困了就睡着”这么简单到无稽的理由来解释。

然而在我提出更多的质疑之前,胡医生已经微笑着悄然换过了话题。

“怎样?如果已经不再害怕的话,需要我来安排让你的取材工作继续下去吗?”

说到这儿,他又半是戏谑半像认真般说道:“当然,如果还有心理阴影,多休息一阵子也没关系,我还是随时欢迎你来喝茶的。”

哈?

开什么玩笑。

哪怕是如此明显的激将法,我也不能让他就这么小看了我——如果真的给这混蛋留下这样的印象,我感觉不久就会有令人讨厌的流言通过某个不问可知的“老相识”流传回报社,别说是前途,恐怕连我本身也要沦为笑柄。

这个时候除了逞强,实在是没有其他选择了。

于是我昧着良心哈哈大笑起来。

“你在胡说什么?谁有心理阴影了?不过就是个年轻女士而已,有什么好怕的!我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继续。”

“哦,这样子啊。”胡医生点点头,脸上那狐狸般的笑容更明显了。

“很好很好,你真是位勇敢的记者。那么,我立刻着手为你安排——不过仍然要请你务必认识到最重要的一点,这儿是医院,收容的家伙们……可都是一群疯子。”

“那又怎么样!记得要搞快点儿,我可没什么耐性!”

我觉得自己的哈哈大笑已经渐渐变成了哈哈干笑,心虚到无以复加。而更叫人糟心的是,恐怕这虚张声势的一切都早已被胡医生尽收眼底。

“好好,我尽快。总之,不要忘记我曾提醒过你。”

我真是越来越无法对这个男人提起好感了……

三天后,我终于又坐在了亦小姐的面前。

这次我生怕重蹈覆辙,来此之前病急乱投医似的啃了一大堆心理学书籍和资料,甚至连流传于朋友圈中显然不靠谱的心灵鸡汤都没放过。本着宁可错读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精神,我觉得我的精神之强韧,已经如铜墙铁壁般坚不可摧了!

嗯,希望是这样的吧……

亦小姐对于再次看到我似乎并不感觉惊讶,反而露出久违的温柔笑容,好像期待了很久似的。

“你又来听故事了?”她这么问。

奇怪,眼前这家伙和之前那个阴郁焦躁的女性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但无论如何,能在更加和谐的范围内沟通,对我也是个值得庆幸的进展。

“是的,您的故事非常有趣,实在令人欲罢不能——所以我又来了。”

我如此回答。

于是亦小姐的故事继续了下去。

“如果忽然有一天,你被告知自己其实并不是‘自己’,会是什么感觉?”

“嗯……慌乱?不信?下意识地反驳?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我试着回答。

“我想一般人的反应也都差不多是这样吧?就在被那个声音否定‘亦得’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原以为自己也会如此反应。”

“‘原以为’?”听到这三个字,我意识到转折马上就要来了。

“是啊,‘原以为’。”

亦小姐耸耸肩,一副越来越轻松闲适的模样,和之前给我的印象真的判若两人。

“也不知究竟为什么,这个声音天然地就能让我信任。当她说我不是‘亦得’而是‘亦失’的时候,我想都没想就相信了。喏,我觉得你应该难以理解——毕竟这不合逻辑,对吧?”

我点头表示赞同——这样牵强的理由难以说服我。

“不过在这之前,难道你没想过另一个更加不合逻辑的问题吗?”

亦小姐问。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这次只好摇头承认。不知不觉间,我好像已经完全陷入了她对话的节奏和语境中,但此时早已无暇顾及——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或许就像胡医生之前对我说过的,这些所谓“疯子”们的脑海,其实远比常人波涛汹涌得多,也精彩纷呈得多。

“居然没发现,你也是够笨的。”亦小姐说到这儿,一脸恨铁不成钢似的无奈,“想想看,一个人再怎么早慧聪颖,也不可能小小年纪刚一出生就给自己取名字吧?虽然自懂事起我就知道自己叫‘亦得’,那这个‘亦失’又是怎么得来的呢?”

“这……”我思考了一下,“会不会是她自己主观这么认定的?其实她一直存在着并且觊觎着你的名字?然后随便安了个别的名字骗你?”

虽然我也觉得自己的想法颇为苍白,可这儿毕竟是医院所属的精神病医院,要是能和这里的疯子们思想合拍,怕是离我到这儿来常驻也不远了。所以当亦小姐笑着否定我的时候,其实我心底长出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这对我而言也是个不解之谜。既然有疑问,我又这么信任那个声音,自然就去询问了。”亦小姐说。

我真的很难想象她能在如此可怕的事态下还能镇定自若,更无法想象那个诡异的从心底冒出来的声音会给她答案。

“然而正如我信任她一般,她也同样信任我。在父亲的暴虐和母亲淫威的间隙中,她引领着我回溯时光,找到了自己真实的灵魂。”

“回溯时光?真实灵魂?”

好吧,我越来越相信亦小姐是个精神病人了——这些呓语已经开始完全脱离现实了,不是吗?

看出我的疑惑,亦小姐解释道:“啊,‘回溯时光’的意思是,她让我回忆起了往事……遥远到我还没有记忆之前的往事。”

“其实,我们本是一对双胞胎。同卵双胞胎。”

异卵双胞胎是因为母亲的卵巢同时排出两个卵子,并且分别受精形成的,他们或许会很相像,但也就和普通的兄弟姐妹无甚区别。同卵双胞胎则不然,作为同一个受精卵在发育初期分裂形成的两个胚胎,他们从基因上就天生具有几乎一模一样的生物性状,彼此的相似程度,宛如克隆般精巧。

“现在告诉你恐怕你也难以相信,就如我当时一样。可当我从旧纸堆里翻出当年母亲的日记后,我不得不相信她没有骗我。”

亦小姐一声长叹,沉默了半晌,似乎在整理思绪。

我小心翼翼地没有打断她,而当她终于开口说话时,看不见的阴霾已经悄然笼罩在她面孔之上,令我莫名有些不寒而栗。

“从那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从小的记忆中父亲就对我没有过一丝温柔。其实当我还在母亲的子宫里成长的时候,那个人渣就想要杀死我了。”

亦小姐的声音波澜不惊,但任谁都能从那毫无感情波动的平缓声调里闻到刻骨的痛恨。

“那个人渣希望自己有个儿子,希望得快要疯了。然而当母亲好不容易怀孕后,他百般设法而终于提前得到的非法性别鉴定却如一盆凉水兜头泼下来——妈妈不但怀着女儿,甚至还是双胞胎。我想,从得知这个消息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作为我的同龄人,亦小姐几乎是不可能有兄弟姐妹的——那是我们那个时代留给整整一代人的烙印。

我明白了亦小姐对她那渴求男孩到扭曲的父亲来说意味着什么了。

是灾星,是惨祸,是无论如何也和亲情、疼爱搭不上边的碍眼东西。

而这种根本就不想要的东西……为什么要让她存在呢?

“我想你已经猜到了一些。”亦小姐说,“你猜得没错。”

她接着说道:“父亲要求母亲堕胎,但那时的妈妈或许母性尚存,就此和老爸起了争执和打斗。撕扯跌撞之际,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一脚踹在了妈妈肚子上——之后么……”

“之后怎样……?”不知不觉间我已被这个故事吸引,毕竟对我而言,这些都是再熟悉不过的记忆了,熟悉到仿佛就发生在自己身边。

“之后?据说母亲歪倒在地,鲜血和羊水流了一地,这样才惊动了邻居,赶忙冲进来把她送进了医院。”亦小姐耸耸肩,“再然后嘛……”

“——你就这么出生了?”我慌慌张张地插嘴,让她失笑。

“不,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还好了。然而另一个我给我的答案却是‘还没有’。”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不但没有出生,也就在这时候,我杀死……并且吃掉了她。”

我心底忽然一阵发麻。

亦小姐的母亲腹部受创,双胞胎的两个生命尚未出生便要面临本不用面对的不幸。根据急救医生的判断,胎儿的死亡已经不可避免。然而在经历了痛苦的一整个夜晚之后,本该诞下的死胎却迟迟未能出现。

疑惑不解的医生慌忙再次诊断,然而这次需要面对的,却是惊人的一幕。

双胞胎中的两个婴儿,其中一个的生命迹象正愈发旺盛,就仿佛从鬼门关前走过一遭重回人间,而另一个则早已没有了心跳。

然而,就算如此,它也没有被诞下。

它那丧失了生机的躯体在子宫内皱缩、枯萎,越来越模糊细小,最终彻底消失。

——就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十月怀胎期满,当母亲在阵痛中生产时,脱离母体而在阳光下啼哭着睁开双眼的,最终只有一个人了。

而母亲日记中原本为双胞胎取好的姓名,也只用上了显得更吉利些的那一个。

“失去”的东西就当它已经失去吧,还留存的孩子终归仍然是上天赐予的礼物。

她被取名为“得”。

——亦得。

或许,“得”其实也是失,“她”其实也是她。

亦得亦失。

一语成谶。

“这……你是说,自己在未出生前便杀死了同胞的姐妹?在母亲的身体中?”

我觉得自己在听荒唐的疯话,然后转念一想,亦小姐本就是疯子啊。

“说起来,究竟是我杀死了她,还是她杀死了我,如今也难以下定论了。”

说到这里,亦小姐轻笑。

“又有什么关系呢?就当作是我杀了她吧——然而我们原本就是同一个受精卵,本就该拥有同一份生命,如今只不过是回到了应有的常态而已。我杀死了自己的另一个躯体,却在脑海中给她留出了位置。嗯,这听起来或许有些拗口?反正无论是她亦或我,无论在太阳下还是黑暗里……我们最终,都还是磕磕绊绊地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就如我们自诞生时一样,相依相伴。或许直到我们死去时,也会一直这样下去吧。”

“是、是这样啊。”

我机械地点头,勉强附和着。

该说这是妄想吗?毕竟胡医生也好,我手中的资料也好,无一不曾提醒过我,亦小姐患有精神分裂症。而一个精神分裂病人言之凿凿地声称自己在出生前杀死了双胞胎姊妹……就算听起来再如何真实,也没有说服力吧。

不仅如此,她还声称被自己杀死的另一个所谓的“自己”,在自己的生命中再次苏醒了过来,就在脑海中,时刻以自己的声音与她共存着。

这……

“哈,别装傻了,笨蛋。”

亦小姐摇摇头,眼底清澈得好像早把我的困惑一览无遗。

“不必伪装,不相信就是不相信——这从来就不是一件坏事啊,就当自己在听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又有什么不好呢?”

“等等。”

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莫非你的意思是……这个所谓的‘故事’,竟然还没有讲完?”

“那是当然了——倒不如说,根本才刚刚开始而已。”

“你应该看过我的资料吧?我是个真正的杀人犯——而在子宫里杀死‘自己’,可不足以把我送进监狱。”

亦小姐边笑边说:“严格意义上来说,我杀的第一个人……嗯,你要不要猜猜是谁?”

愿意或者不愿意,我又回忆了一遍亦小姐的叙述。

多明显啊,目前根本就只出现了她和她的父母而已不是吗。

“难道……”其实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只是我真的很难去相信罢了。

但亦小姐并不在意。

“你又猜到了——毕竟真的是个毫无悬念的答案呢。”

她说。

“我杀了一个令人憎恶的男人,他是当之无愧的渣滓——哪怕我必须称他为父亲。”

亦小姐心中的另一个声音刚刚觉醒,便声称会保护她,也就是保护“自己”。

那时的亦小姐还只是个孩子,在悲惨的童年中苟延残喘,看不到一丝人生的希望。于是她问这个莫名值得信任的保护者,她要如何保护自己。

很快,她就得到了回答。

——以“行动”的方式。

那个自称是真正“亦得”的人,当着她的面,控制着她在父亲淫威前条件反射般吓得不敢动弹的身体,夺过那男人手中原本用来鞭笞自己的皮带,矫健地勒住了他的脖子。

然后,就那么轻巧地用劲儿。

“咔嚓”。

钝重而沉闷的小小声音。

那个暴虐且不爱她的父亲,她一直忍受着觉得根本无从反抗的、为她带来无限痛苦的男人,就这么简单地被杀死了。

从始至终,亦小姐都是知道一切的——她亲眼所见,亲手所为。

然而,身体的行动,却全然不是由她来操纵,而是那另一个“自己”做的。

毕竟,亦小姐对自己的无能和懦弱再清楚不过。在父亲面前,她早已麻木到不懂得反抗,甚至连动都不敢动一下,更何谈反抗,甚至杀人。

由自己动手,却是“她”的功劳。

不明白,她怎么能做到这样完美?

精巧,缜密,娴熟。

明明全无理由惊艳到这个地步的,或许曾在子宫中就被杀死过一次的那个家伙,天生就身具这种危险的天赋吧。

毕竟人都有擅长或不擅长的东西,而那个真正的“亦得”最擅长的,就是杀人。

这一切发生在一个阴郁的下雨天,浓重的云层遮挡住阳光,对年幼的亦小姐而言,本该是早已习惯的风景——她从小就对阳光、温暖这些看似美好的东西缺乏感性的认识,有或没有,从来都不以为意。

但那一天是如此不同,所以她至今还记得。

曾有那么一瞬间,随着父亲的死,她恍惚觉得似乎连雨都会停,天空都会云开雾散。

“你知道么?当那个男人在我面前惊愕地咽气死去之时,我是多么的轻松——简直觉得自己这个人存在的意义就此消失了。我或许该和海的女儿一样消逝在阳光下变成泡沫?又或者,随着那个男人的死去,原本充斥着痛苦的生活也会走向新生?既然如此的话,我这样阴郁的家伙也没必要存在了吧?或许我一觉醒来,就会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亦小姐目光的焦点汇聚在了遥远的虚空,仿佛穿过不知多少年的时光,又回到了那个血腥的下雨天。

“然后我就如愿晕了过去。我不知道这一次晕过去了多久,只知道当我重又睁开双眼时,我发现自己错了。我既没有变成泡沫死去,也没有重生成一个纯洁的不染片尘的孩子。我还是我,只不过没有了那个施暴的父亲,而身边多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罢了。从这时候开始,我才真正地成为我‘自己’该成为的样子。”

仿佛一只幼年的青虫,经过结茧成蛹的漫长痛苦,终于在那一刹那破茧成蝶。

而“亦得”和“亦失”,就是这只蝴蝶的两扇翅膀。

它们携手为一,便冲破风雨,飞腾而起。

“像你这样的人永远也不会了解那种奇异又刺激的紧张与快乐,那是只属于杀戮的快乐。当然,这个过程会让人害怕——毕竟总会有失败的可能不是吗?然而正是因为有可能失败,成功才更加显得弥足珍贵。不仅如此,杀戮不只是终结而是开始,善后才是更加令人头痛的部分。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毕竟当时无论是我还是她都还太年轻,尚且无法想得如此深远。”

而从慌乱的窘境中解救了她的,是母亲。

当那女人拖着疲惫的步子买菜回来时,大概未曾想过自己要面对的会是怎样的画面吧?当她用钥匙拧开门锁的声音传来时,还只是个孩子的亦小姐全身的血液几乎都凝固了——她该怎么解释?撒谎吗?还是逃跑?可又该逃到哪里去?

然而,最终她只等来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时过境迁,她有时也会想,“悠长”究竟是多长呢,是不是那么长那么长又那么长,长到蕴含了多年积攒的痛苦、愧疚、后悔、恐惧乃至如释重负。

以及,或者若有若无的,一丝丝对年少时曾经有过,却终于在泥淖般污浊的生存中磨灭殆尽的……爱恋。

或许它从一开始就是个不该存在的错误,可过去的就是过去的,存在的就是存在的,又有什么办法呢。

亦小姐还是逃过了法律的惩罚。

她曾同样痛恨的,只不过比父亲稍微多一些同情的母亲为她顶罪,以杀人罪锒铛入狱,并最终死在了监狱里。

在那个下雨天之后,直到母亲死去为止,亦小姐再也没有见过她。

辗转多地,颠沛流离,她最终被送进一座孤儿院里。

之后的经历在她的话语中变得语焉不详,不知究竟是无甚可言还是不甚幸福,抑或兼而有之。

总之,又过了许多年,她终于成年,得以离开了那个在我印象中只是一片空白的地方。

不必再依靠任何人。

无论是亦得还是亦失,都已经长大了。

虽然我不知道在孤儿院里经历过什么,但故事到这里,有没有告一段落呢。

我问亦小姐。

毕竟,笔记本也就罢了,录音笔的电量已所剩无几。

明明不算是个很长的故事,为什么这么一路听下来,却沉重得令我觉得浑身肌肉僵冷发硬?

或许真的如亦小姐所说,像我这样的人,是永远也不可能理解的吧。

从诞生之前便开始的杀戮,在血亲的虐待中蔓延开去,最后要延展到哪里。

我想,她父亲的死绝不可能是尽头。

但我是否还有继续听下去的心力?

坦诚地直面内心,我还真不太能确定。

亦小姐也看出了这一点。这一点倒是毫无疑问。

没有证据,但我莫名地确信这一点。

所以,虽然她对我是否告一段落的问题回答了“没有”,却站起身来,显然不再准备讲下去。

“让我们就此告一段落吧——您真的不够坚强,就连我都看得出,您已经累了……很累了。”

她在放肆地嘲笑我,我却无法斥责她说谎。

原来我心灵的强韧度连精神病院里的疯子们都不如,认识到这一点真是令人灰心丧气。

如果社长那死女人没骗我,她真的在这鬼地方蹲过监狱还终于健健康康地离开,优哉游哉地当上了我们的顶头上司,那她的脑子究竟是用什么东西做的,超合金吗。

之前到底是有多愚蠢,我才会妄想把她又送回到这里来?

显而易见,在我抓到她的小辫子之前,自己大概就会精神崩溃到比她先来这儿养老送终吧。

真是个超恶劣的玩笑啊。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浑身都没了力气,拖着步子正要离开取材室,亦小姐却忽然叫住了我。

“我说,你啊。”

“怎么?”

我从未想过自己的声音竟能如此倦怠无力。

“虽然现在已经无法承受下去了,但如果有朝一日,你还想继续听之后的故事的话,就从此刻戛然而止之处去寻找下一个地方吧。我人生的色彩全都是在那里染上的——更多的故事,我也都把它们留在了那里,等待着有朝一日能为人所知……哈,让我拭目以待吧,让一切重见天日的人,会不会是……你……呢……啊——”

随着这毫无征兆的惨叫,身后的大门立即被撞开,两名强壮的男护工冲进房间,娴熟地压住突然变得狂躁不已的亦小姐,接着便有忙乱的医护人员跑进来,直到一针镇静剂生效后,亦小姐才渐渐安静下来,沉沉睡去。

“这是……”

我发现无论是护工们还是医生护士,都很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处理这样的状况了。

“啊,没关系。与您无关,不必在意。”

一位护工抽空安慰我:“很长时间以来她都是这样,我们已经习惯了——时不时就会这样没征兆地狂躁和昏厥,只能用这种方式让她镇静下来……啊,对了,胡医生让我告诉你一声,今晚他请吃饭。务必要等他哦。”

然而我最终还是没有赴约,走出医院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所见所闻所知所想的一切都实在是太沉重了——沉重到我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注意到自己的胃里究竟有没有食物,是饥是饱。直到我这么浑浑噩噩地回到住处,浑浑噩噩地躺倒在床上,又浑浑噩噩地陷入沉眠。

我想我那晚一定是做了个悠长的梦,梦里我站在晴朗的高天之上,目光却仿佛能穿透层云与钢筋水泥的无限阻隔,静静地注视着一个小女孩自父母欢爱形成的受精卵而始,在母亲怀中分化为胚胎,又经历种种残虐的悲离,最终在一场弑亲之后,戛然而止,梦境重又变回一片空白。

不过奇怪的是,这梦境和我至今为止所经历过的每一个都不同——我明明只是听了个故事罢了,为什么它竟会如此清晰?竟比我自己记忆中的许多渐趋模糊的场景都要清晰得多。

明明我和亦小姐不过只有一面之缘,究竟是怎么在脑海中勾勒出她的幼年、甚至从未见过面的她幼时父母的容颜的呢?

实际上,我不但仿佛亲眼看到了她的半生,这一切还仿佛就在我眼前发生,一切都历历在目、栩栩如生。

对此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想来想去,总觉得就好像心中悄悄住进了一个人儿,在把她记忆中最鲜明的一切,毫无保留地与我共享,甚至在脑海深处窥视着我的反应。

——然而这怎么可能呢?

亦小姐或许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是个疯子。

但我不是啊。

第二天早上,我几乎是被饿醒的,直到那时我才后悔为什么逃掉了胡医生的晚餐邀约。毕竟我显然还要和他打很多次交道,逃避没有任何意义。

然而还没等我来得及后悔,就仿佛呼应我心中的想法一般,手机忽然响起来。我看了看,是个陌生的号码。

接通之后,该说是就觉得会这样吗,还是心底其实正期待着如此的展开呢?传来的果然是胡医生那家伙令人如鲠在喉般难以忘记的声音。

“竟然拒绝了我的晚餐邀请——瞧,我是多么希望结识你这个新朋友啊!这真让我很伤心、很伤心呢。”

不出所料般装模作样的轻佻语调。

“少来了。”我不客气地回敬:“不必说了,这电话号码自然也是从报社的‘老相识’那里弄到的吧?这么大清早找我能有什么好事儿?”

“‘好’虽然不一定,却是此刻的你一定需要的——说来,你被自己所取材的患者所震撼了么?”

不必说我也知道他意欲何为,可既然提起,也终究不能当作没听见,只好长叹一声:“算是吧……这座名为医院的囚笼里所埋没的过去,实在比我想象中要沉重太多、可怖太多。”

“嗯,听你这么说,我也明白了一件事。”电话那头的男人亦同时幽幽长叹,“你没听进我的告诫——未来,恐怕不会一帆风顺。”

“什么?”我一愣。

“从初见时我就提醒过,你要打交道的是一群疯子。不只意味着他们身具暴力倾向,更明显的意义则是,不要轻信他们口中的一切——有时候,这些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但更多时候,这些也仅有他们自己才相信。”

“……你什么意思?”明明经过一夜睡眠才宁静下来的头脑,一下子又被这男人搅浑了。

“我的意思其实很简单——”

胡医生停顿了一瞬,接着以缓慢而清晰的语调,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无论她称自己是‘亦得’还是‘亦失’,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什么双胞胎——至少在这个真实而客观的世界里,不曾有过。”

“可——”

我喉中突然一窒,脑海中曾经被她描述得栩栩如生的画面好像突然蒙上了一层半透明的薄纱。

“你想说什么?她口中所谓‘母亲’的日记?”

虽然正是如此,但我没接口——反正他马上也会告诉我更多。

“那位‘母亲’的确曾因谋杀罪被捕入狱,但她最终和自己的女儿走向了同样的归宿——她也来到了这里,最终癫狂地死去。只是我实在未曾想过,多年之后会在这里见到她的女儿……虽然精神病史的确受到遗传因素的影响,但还是不禁令人喟叹宿命的悲剧。”

……我终于无言以对。

或许胡医生说得对,毕竟在疯子与医生之间,正常人都知道该选择相信哪一个。

“顺带一说,她口中那个被自己杀死的双胞胎姊妹,如果你恰好选在夜里的睡眠时间去探视她,就能听到一个一模一样但换了人称代词的故事——啊当然,正常情况下,我们在深夜是不开放探视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

虽然这么问,但其实我已经明白了胡医生的意思。

虽然他没明说,但毫无疑问:

——我被耍了。

就这样。

但其实这样很好,比我想象中还好——至少,我能从某个远比真相更压抑的黑暗怪谈故事中解脱了。

为此,我得感谢胡医生。

但他的告诫却似乎并未结束。

“朋友,人生已经如此艰难,许多事即便知道也不要拆穿,对大家都好的。”轻笑之余,他忽然话锋一转,“另外,还有个小小的消息想告诉你,我觉得你一定会感兴趣——那么,怎样,要不要听?”

“不要!”我作势就要挂断。

在这时,鬼魅般的撩拨,却如跗骨之蛆一般悄悄溜进我耳朵,让我不得不强忍住了悬在“停止通话”按钮上的大拇指。

“和你刹那之前还在心心念念、辗转反侧的亦小姐……有关哦。”

我沉默下来。

事已至此,索性安心听完。

“……无论发生了什么样的悲剧,总之,对她而言仍是一份解脱,各种意义上的……解脱。”

啊,该说是原来如此,还是不出所料呢——明明入耳的是噩耗,我心底却悄然有了长出口气的解放感。

其实也并不是没有猜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毕竟无论是“亦得”还是“亦失”,她们饱经摧残的内心深处,或许其实都是期待着这一日早些降临的——从她的言谈举止中,其实我一点儿也看不出她期望有人为自己顶罪——无论那个人是不是她的母亲。

所以,这样的结局,未尝不是件好事。

唯愿在恒久后的未来,如果孩子们的灵魂又能重来世间,所要面对的再也不是这种从起点就满布荆棘的短暂旅途。

如果到那时还能有重逢的时候,我会非常期待记录下她们与此刻全然不同的幸福人生的。

对着渐渐明亮起来的朝霞天幕,我在心中如此为她们祝祷。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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