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蛤蜊，开灯。”
当江有余返回家中时，躺在沙发上的彪叔依旧保持着他早上离开时的姿势。
他的呼吸声很浅，一动不动的样子，甚至会让人怀疑这是否是一具尸体。
江有余脱掉灰色羽绒服，挂在门后的衣架上。
又从客厅墙壁中的饮水机刷指纹接了一杯水，抿了一口，然后将杯子合上盖放到沙发前的桌角上，方便彪叔醒来能够直接够到。
江有余并没有去抚摸彪叔的额头，以试探后者是否发烧，更没有去伸手试探他的鼻息。
因为这样的场景在这五年来他已经见了很多次，只要时间到了，彪叔就会自动醒来，就像手机充电一样。
不知不觉，已经在这里住了五年了。
当江有余做好晚饭端上桌时，彪叔打着哈欠刚好醒来。
“醒了？洗洗手准备吃饭吧。”
“嗯。”刚睡醒的彪叔大概意识还有些飘忽，应了一声后坐起身来，将半搭在身上的毛毯推到一边，双手扒拉了一下脸，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颈椎，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
他的身材高大，黑发褐眼，面容冷峻，五官轮廓线深刻，有一股沉默的威严。
江有余家的饭桌上，一向很安静，只有筷子与盘子接触时发生的脆响和咀嚼食物的沉闷声响。
“……彪叔。”
“嗯？”
“昨晚抓到……了吗？”
彪叔的筷子顿了顿，抬头看了一眼江有余，“嗯”了一声，然后继续低下头吃饭。
江有余没有与他对视，慢慢咀嚼着口腔中的咯吱虫肉丁，将憋了很久的话说出来：
“我想报考联邦航空大学。”
“嗯。”
“但凭我现在的成绩有点困难。”
“嗯。”
“安老师和锅子都劝我不要把目标定得那么高，我答应他们了。”
“嗯。”
江有余的嘴巴嚅嗫了几下，最终还是结束了这个话题。
他的厨艺并不是很好，但咯吱虫肉比起超市里合成肉的味道还是要强了不少。
听温良说最近有人在区政府会议上提议改善合成食材的口味和种类，提议通过了，但还需得到上级政府的批准，也不知道能不能通过。
回到房间前，江有余突然回头说了一句：
“彪叔，工作的时候注意安全。”
“……嗯。”
吃了个半饱的江有余回到书桌前，努力平复自己脑袋中紊乱的思绪。
那个女生有问题！
这是显而易见的，自己之前从来没有接触过她，更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不可能无端端地产生幻觉，更不会幻听。
恐怖故事里，认为自己见到的、听到的是幻觉和幻听的人，一般都是死得最早的……
当恐怖故事这个字眼浮现在自己脑中的时候，江有余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即便是在充斥着热气的暖气房里，也无法抑制，最让他恐慌的，还是那个神秘女生说的那句话。
“你快要死了。”
如果走在路上忽然有一个陌生人对你说这句话，如果脾气好，骂上一句神经病也就不跟他一般见识了，如果是脾气暴躁的，恐怕就想动手了，但绝不会有人把这句话当真。
但对于江有余来说，这句话却很沉重，沉重到坠入他的心底。
因为，这是他一直担心的事情。
淡白色的灯光下，伸出那双微微颤抖的双手，脉络清晰，色泽健康，与常人无异，但在江有余的眼中，却显得十分狰狞恐怖，有某个瞬间，他甚至觉得这不是自己的手。
江有余攥紧拳头，猛地站起身来，金属材料的椅子被他的剧烈动作直接推到，砸落在地上放出“咣当”一声。
下一刻，房间门突然被推开，彪叔的高大身影出现在门口。
“没事吧小鱼？”
被椅子腿砸得生疼的江有余，弯着腰一手揉着被砸到的膝盖，一手举起摆了摆，龇牙咧嘴地说道：
“没事没事，不小心把椅子弄倒了而已。”
彪叔走到江有余面前，不由分说地卷起江有余的裤腿，借着灯光看了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没过多久，他便拿着家里的医疗箱回到江有余的卧室。
将江有余受伤的腿放在自己腿上，先用酒精清理了一下破皮的伤口，然后细细地在淤青处涂抹红油。
灯光下，那张胡子拉碴的国字脸忽然揪住了江有余的情绪，他轻声说道：
“叔。”
“嗯？”
“我不想死。”
“嗯。”
大概是觉得回答得不够有力，国字脸的中年男人终于多说了一句话，一句江有余失去父母时这个男人在葬礼上对他说过的话：
“你不会死的，我保证。”
江有余看着男人抬起头映着灯光的眼睛，然后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
“嗯！”
他没有提之前遇到的那个神秘女生，也就没有再提那个女生说的那句话。
“今晚就别看书了，早点休息吧。”
彪叔的动作很熟练，很快就帮江有余处理好膝盖上的伤势，扶着江有余躺到床上，带着医疗箱离开之前，脚步踌躇了一下，忽然扭头问道：
“过两天就是你的生日了，想要什么礼物？”
江有余笑着摇头：“不用破费了，我都大了。”
胡子拉碴的厚嘴唇张合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咔擦”，卧室门应声而合，江有余背朝书桌前的台灯躺下，因为膝盖处传来的疼痛，侧躺在床上的黑影微微抽搐。
他的生日，也是父母的忌日。
……
江有余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
这个噩梦他这五年里已经做了很多次。
梦境光怪陆离，异常混乱，有时候自己仿佛站在一望无际的冰天雪地里，冰寒彻骨，思维仿佛都要停滞；
有时候自己又好像身处随风肆虐的火海之中，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爸爸妈妈似乎就站在不远的地方，他努力地向他们跑去，可怎么也碰不到。
痛！
真的好痛！
谁来救救我！
求饶声，呵斥声，怒骂声，嘲笑声……分不清男女老少的各种尖叫声直仿佛穿透了江有余的耳朵，响彻他的脑髓，每一秒似乎都有细胞在崩溃，然后重生，然后再次崩溃……
在这周而复始的过程中，江有余甚至连昏厥都做不到。
每次在这个梦中，都只有痛苦，令人精神愈发清醒的痛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