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五日,我一日三餐饭、一日三餐药给他送进去,晚上到点给他上药,这样一处下来他言语上对我的态度也温和了很多,从一开始的滚换成如今的出去。
我委实不易。
楚一南住的屋子是梧桐院里最好的一间,我自那日卷起铺盖从他屋里搬出来后,便一直宿在柴房里。那里小,不太冷,还方便我给他屋里添柴。
只是,外头送来的吃食越来越不济,天气越来越冷,送来的东西我加热下倒无妨,可送来的东西越来越馊如何了得。
连我都吃不下了。
我端着一碗稀粥进屋里,楚一南正对着闭着窗子发呆,早上送进来的馒头一口没动。
“你是谁?”
我对他习惯叫我出去已经习惯了,他今儿突然问这个我一时凝噎在原地,有些懵怔,不知道除了回一贯的台词“是”还能回什么。
“你是谁,很难说出口么?”
楚一南回过身。他的确瘦了不少,松松垮垮的衣服像挂在柱竿上晾晒,脸上没有昔日的半点神气。
“奴婢原是在太子府后院伺候的。”我跪在地上言辞诚恳。
“后院?”楚一南走过来。
“嗯嗯”我点头。
“叫什么名字?”他走过来端走我手上的稀粥。
“奴婢叫林初。”我抬头看一眼他,他正皱眉咽下一口粥。
“你走吧。”
我道,“是”
可我一想这话不对劲,走?到哪里去?
我欲起身又立马跪下去道,“殿下让奴婢去何处?”
“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只是不要在这里。”
“可是奴婢是奉命在这里伺候殿下,倘使……”
未等我说完,一记久违熟悉的摔碗声又啪地传过来。
“滚出去!”
好,这下好,一顿饭功夫回到了最初的态度,似乎比最初还差些。
我这是碰到了楚一南的哪根神经,我郁闷地捡着碎瓷片,不留神割了一口子,我吮了吮继续收拾。
楚一南继续待在窗前。
我关上门时,他的姿势一直保持微微倾斜,背影很是颓靡。
唉,现下我也管不了他开心不开心了,填饱肚子要紧。
兴许楚一南的那枚玉佩算值钱,看门的两位大哥一直与我保持着相当可以的关系。
我这几天抽空在梧桐院的其他的屋里搜罗了些纸张想重操旧业,拾起老本行,养活自己和楚一南。
我画了几张画从门缝里递出去,让两位看门大哥看着买,买了五五分成,替我换些吃食进来。
日子一天天的过,食物一包一包地送进来,楚一南的气色见好,肉也见长,我因沉迷做画日渐消瘦,身子骨也不似从前硬朗,昨天凉风一吹,今天便受凉起不来了。
我在碳火盆里加了十足十的红炭,躲在柴房里静静养病。
今天给楚一南送饭送得不很及时,因着受凉天气又冻手脚分外不麻利干起活来未免慢了许多。
他要怪罪就怪罪吧,我若不养好身体一命呜呼,他要怪罪都无人可怪罪了。自己更受罪。
天气放晴,我的病就好了。
我端着一小碗刚炖好的鲤鱼豆腐进去屋里,楚一南难得的开窗现在窗前。
“殿下,奴婢伺您用膳。”
我等着他说滚或是出去,我回是。
万万没想到,他太阳打西边起淡淡地道,“今天吃的什么?”
我说,“鲫鱼豆腐。”
那边类似看破红尘般地坦然一笑,“他们会送这些来?”
我说,“这鲫鱼奴婢自己在院中池塘里捉的。”
“那豆腐呢?”
对哦,那豆腐呢?
“啊,豆腐是看门大哥送的。”
楚一南转过身,他背着光线,我看不清他的脸,更无法辨清他在看向哪方。
大约是瞧着我这碗鲤鱼豆腐太小碗了些,他走过来沉默良久。我发誓,我一口没吃,汤都没试。
“放下,出去吧。”
“是,奴婢告退。”
今年十二月的晚上比往常冷,冷得出奇,在太子府的时候我经常跟老嬷嬷挤一挤,老嬷嬷身上总有股药草香,我常能得个好梦。
我这份的碳火被前几日烧得透支了,如果今晚想要暖和这个冬天便要熬不过。
我努力催眠自己睡着睡着……
“咚咚……”
一连串的咚咚声将我从梦中唤醒,呀,是楚一南。
我跑进他屋,黑灯瞎火光听见地板被敲得咚咚作响。
“太子殿下?是你么?”
………………
咚咚的声音越来越弱,我摸黑点燃桌上蜡烛。
我的天爷哪!
楚一南趴在地上口吐白沫。
房间里烧炭的味道格外浓烈,楚一南是中毒了。我将他扶到床上,把能通风的窗子统统打开通风,让屋里的味道赶紧散去。
不知道楚一南中毒的程度如何,这要赶快请大夫来。我跑到大门口连哭带吼,把楚一南说得要多严重有多严重仿佛即刻要殡天去,只听门外二人推搡稍许,最后一个人哒哒跑走了。
我立马又回屋里,楚一南安静地躺着两边的脸颊泛出红晕,嘴唇却惨白,手脚还冰凉,我试了试他鼻息,微弱。
我让他吓惨了,使劲叫着“殿下殿下……”
他若死了,我的死期还会远吗啊?
我那个嚎啊……
活着于我太不容易了!我越想越觉悲惨,哭得愈发厉害。
可能我的哭声吓退了阎王爷,楚一南微弱但真切地咳了一嗓子,我百感交集,忙凑近他权差没贴到他脸对他说,“殿下,你醒过来啦。呜呜呜呜……”
我的嗓音如此有感染力,还带着哭腔,楚一南很配合地睁开眼,尽管那眼睁了像没睁,可好歹有一条缝不是?
“你、真的、很吵。”
“嗯嗯嗯,是的是的奴婢知错,奴婢知错,殿下醒来就好,若殿下要责罚奴婢都行,但求万万别要再吓奴婢了。呜呜呜……”
楚一南清冷一笑,“我死了,你也活不成了对么?”
对对对,很对。
你死了,就我给你陪葬了。
我说,“殿下,您方才中毒了,以后还是让奴婢在屋中伺候吧。”
说着大夫来了。
楚一南一副生死看淡的态度,大夫给他诊脉问些细事他反正不说话,两眼无神,表情木然。
我只好带劳,伺候他这些天,他的习惯身体状况我大致可以说出来。就连他身上哪个部位需要矫正一下,我也了然于心底。
“殿下是中毒才致昏厥,切记往后屋内不要燃烧过多的碳火,窗子要时刻保持通风,小心为上。”
“今晚有劳大夫,我必谨记在心。”
楚一南一病,我又过回一天天熬药的日子,让我欣慰的是楚一南这回进药配合多了,一碗药咕噜咕噜几口便喝精光。
大年三十晚上,我给他做了顿红烧肉自己也吃了两块。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认为他今天异常沉默。
他中毒的那晚开始,我开始睡回他屋里。自然我打地铺。外头烟花爆竹放得噼啪作响,我也不禁动容想去外头看看,可楚一南睡得很香。
既然这样,我也早点睡的好。
我努力催眠自己,一更、二更、三更、怎么睡不着!
算了,去画幅画罢了,今天的红烧肉花了可供三日的口粮钱,多画一幅多少贴补点。
一盏煤油豆大点的灯,我画得起劲,分毫没注意外头动静,吱啦一响,我一哆嗦,门开了灌进一阵寒风,相当刺骨。我把门闩上,回头见一人垂手挺立。
我倒没吓到,是看门的张斌大哥,不过,他是怎的进来的?
我见窗户叶儿吱吱摇摆,我有点害怕了。
我说,“张大哥夜晚来找我,是有事么?”
他没说话,冷风刮来他身上的酒气。醉了,他醉了。该死的,我当初闩啥子门啊,这下跑都不顺畅。
在张斌的脸上我看到了韩四的恶心模样,“张斌,你要干吗啊?”
“你跟了我,我保证把你救出去。”
“我是奉命来伺候太子殿下的,换句话说是当今圣上钦点的人,你需知道轻重,莫要乱来!”
“跟个废物待一起,有什么前途!”
我扑、我咬、我喊、我踢……
韩四究竟不比张斌是个练家子的,我在他跟前反抗如同三脚猫功夫,片刻就被他压制得死死的,嘴里还塞了一团抹布。
我幻像过无数次救我于水火的大英雄此刻……他来了。
他举着类似花瓶的物件一砸,张斌倒了。
楚一南他从窗户爬进来救的我。
“你在干什么?”
如此惨景,问我在干什么,我泪眼狂流,我能干什么?
我朝张斌的身体一阵猛踢,一边踢我一边哭,踢累了我就干嚎,楚一南就在一边,不帮忙也不出声。
风把桌上的画纸吹得到处都是,楚一南捡起一张,问我“这是你画的?”
我也是疯魔了,竟回到,“怎么样,好看吧?”
“你拿这个出去卖?”
“殿下大概忘了,奴婢跟您一样出不去啊,我是画了画拿给他们让他们去买。”
楚一南过来,拿碎花瓶片砍了张斌一脖子。
张斌死了。
我的眼肿成了一条缝,看东西时泪水直流还模糊,我见一条黑影将地上的数块白影捡起来……跳窗出去了……
大年初一,我跟柴房里的鲫鱼一起过。
大年初二,我跟钻进院里的兔子一起过。
大年初三,我端着一盘红烧兔肉准备跟楚一南一起过。
进他屋时,他正坐在桌边,我怕看错又看了两眼,确实是两只杯子,一壶茶。
我端着兔肉行了礼,“坐”,我怔了怔,到底一屁股坐下了。
“殿下,这是新做的兔肉,殿下尝尝。”
“嗯”
我被楚一南异常的态度弄得晕头转向,有种在梦里的感觉。
“那殿下慢用,奴婢告退。”
反常即为妖,管他吃没吃错药走为上策!
“不急,外面冷喝杯茶再出去。”
我意欲委婉拒绝,可楚一南已经上手,茶杯里的茶被他倒满,我不喝说不定他会不高兴又折磨下我。
我便从了。
喝吧喝吧,我一口闷到底,擦擦嘴,“多谢殿下。”
起身出去,渐觉得胸闷气短,走至门口我已动弹不得,一口又一口的黑血从我嘴你喷出,“殿下你、你下、下毒了……”
“日后再见。”
我不明白,死也不明白……
总觉得自己好累好累,眼皮无论如何没力气再睁开,闭眼后的几秒里同一个人无数张面孔乱现……
时光如同春日里的太阳……而我没有拥有过时光。
很多很多天后,我在漠北的小村庄里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