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晨从中央塔中走出，抬头望去，天上依然飘散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就像在空中散落的银色的丝线，被千柱城错乱的光晕照亮，在空中勾勒出了各种各样的几何形，并随着光的移动发生着形变。
曾几何时，路晨也觉得这是一副梦幻的景象。
可是在这黑暗中沉睡着的钢铁之城，在雨幕落下的时候，雨滴落在横亘在城市里的管道上，雨水与钢铁，自然与人造物的歌声也会不断地不断地奏响。
雨天会让人出离与自己身处的世界。它修改了人眼前的一切，从眼睛看到的色调，行人们和整座城市的状态，鼻子可以闻到的味道，到耳朵能听见的声音，全部都和平常变得不一样。如果可以静下心来，那么雨天就能将人带进另一个状态，也可以说是另一个世界。千柱城也是一样的，不下雨的时候是灰色的，看上去要单调一下，入夜之后，空中被灯光照亮的东西大多是烧烤摊和炒饭摊袅袅的烟，下雨的时候，整个城的颜色也会深一些，晚上开灯的时候，穿过雨幕的昏黄光晕，也是好看的。
还记得以前的哪堂心理课，老师问同学，下雨的时候都喜欢做什么呢？有人说看书，也有人说听音乐，有人说喜欢听着雨声睡觉，有人说下雨的时候玩游戏很爽……而路晨说他想出去转转。
他的同学都笑了，说老师问的是喜欢在家里做什么。
然而老师却没有笑，他首先纠正了其他人他问的问题是“下雨时喜欢做什么”并没有说一定要在家里。随后认真地问路晨，想去哪里，想做什么？
路晨说他也不知道，在学校里散散步也行，去公园逛逛也行，就当是为了呼吸新鲜空气也好。
随后老师问为什么？
路晨想了想说，因为下雨的时候外面没有人，各种事物的状态也和平常不一样，这样就像是来到了异世界一样。不过，睡觉啊，看书啊玩游戏啊，这些东西他也都喜欢……
所以路晨想，自己大概是喜欢雨天吧。
他向前走去，来到大路上，顺着路向前走。
这条窄窄的路原来是这个厂区中的路，修建中央塔的时候直接把它截断了，可以从这里直接走回住宅区，虽然日后修建起来的主干道顶替了它的存在，不过这里的路灯依然彻夜亮着，一路延伸到远方。
路晨走了两步便站住了。
他看见在一盏路灯的底下，站着一个小小的女孩。
她大概只有不到十岁，穿着一件红色的外套，并把带两只猫耳朵装饰的兜帽拉到头上，修剪整齐的黑色刘海服服帖帖地趴在额头上。她的上半身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下半身穿着红黑格子的棉裙子，脚上穿着一双红色的皮雨靴，身上背着一个小挎包，手中撑着一把红色的雨伞，雨水淋在上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
路晨愣了愣，径直走上前去。
女孩听见他过来的声音，朝他微微转过头，脸上带着一丝无聊的表情。
路晨看着这个女孩，微微弯下腰：“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女孩眨了眨她水汪汪的大眼睛。
“我在等妈妈。”她说，语气非常平淡，“大哥哥你为什么不打伞呢？”
“这种雨还不用打伞。”路晨笑着说。
女孩沉默地看着他，并扬起了一根眉毛，并像小狗一样歪了歪头。
“……啊，好吧……”路晨蹲下身来，“我忘带了。”
女孩扬起的眉毛放了下来，她将雨伞慢慢移向路晨这边。
“不用了……我不怕淋雨的。”路晨举起手阻止了她。
女孩没有把手收回去。
“我的包里还有一把，没关系的。”她说着把挎包提到了路晨面前，“诺，自己拿吧。”
路晨纠结地上下看了看，却看见那个女孩的眼睛，无邪地看着自己。
路晨再次妥协了，他打开女孩的包包，从里面拿出一把粉红色的小伞，他似乎还看见伞面上有一个兔子图案。
路晨站起身，撑开那把粉色的小伞，和女孩一起站在雨中的路灯下。
雨水打在两把伞上的声音，啪嗒啪嗒。
“你妈妈去哪里了呢？”路晨侧过头问。
“……我不知道。”女孩说。
“啊……”
雨声啪嗒啪嗒，还有落在后面钢铁上的声音一起。
“那么，她多久回来呢？”路晨问。
“她不会来了。”女孩说。
路晨皱起眉头。
“不会来了……是什么意思？”
“她说……她不会回来了。”女孩这样说。
“…………但是，是你妈妈把你带过来的？”路晨详细问。
“嗯……妈妈让我呆在这里，但是她说她不会来了。”女孩依然用平淡的语气说。
路晨的眼神里出现了一丝感情的塌陷。
“……为什么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呢？”路晨说。
女孩想了想，似乎在回忆什么不是很好组织的语言。
“……妈妈说，家里面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她说，这句话对她来说甚至不太能说出来，“所以，我不能呆在家里了。”
路晨的嘴巴微微张着。
“……大哥哥，容身之处，是什么意思呢？”女孩抬起头问，她无邪的眼睛就这样看着路晨，里面反映着昏黄的光。
路晨不敢与这双眼睛对视，他移开了目光。
“这个嘛……容身之处就是……归宿的意思吧。”路晨支吾着说。
“归宿……？意思是家么……”
路晨知道自己也许做了个超烂的回答。
“……是吗？我……没有家了啊。”女孩不再抬头看着路晨，而是平视前方。
“呃，我的答案也不一定是对的啦……”路晨想挽回一点什么。
“但是，好像没错。”女孩静静地反驳了他，“妈妈也许是这个意思吧。”
雨声哗啦哗啦，啪嗒啪嗒地响。
“……那么……你会在这里呢？”路晨又问。
“……妈妈她说，希望我可以好好活下去。”女孩说。
路晨心里的某根弦动了动，从他的灵魂底下传上来，让他的鼻子猛地一酸。
“……你还要在这里等她吗？”路晨问。
女孩轻轻地叹了口气。
“嗯……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女孩说，“虽然妈妈说不回来了……但是我还是得在这里等她。”
路晨抬起头，望着伞骨。
“你不记得家住在哪里了吗？”他问。
女孩摇摇头，但立刻又点了点头。
“我知道以前的家在哪里……但妈妈说就算我回去也找不到她和爸爸，因为他们已经不在那里了。”她说。
“可是……为什么她会这样做呢？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因为，家里没有吃的了。爸爸挣的钱，不够家里用……”女孩说，“妈妈说，在这里我可以活下去。”
路晨已经看不清伞骨的形状了。
女孩再次抬起头，并出现了一丝慌张的表情。
她打开自己的小包，拿出一包小小的纸巾，然后用手臂夹住伞柄，并用两只手撕开包装，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来，然后继续抬着头望着路晨。
“……大哥哥？”她担心地看着路晨。
路晨的肩膀颤抖着。
“为什么要哭呢？”她问，“是因为我的事吗？”
她勉强地笑了笑。
“你看……我都没有哭哦……就算没有容身之处我也没有哭哦？”她的嘴角向上翘起，可眉头却翘得更高。
雨声哗啦哗啦，啪嗒啪嗒地响着。
“……就算妈妈不要我了……我也没有哭哦……”女孩的语气渐渐没有了力量。
“对不起……”路晨抽泣着说。
“诶？”
“对不起……”路晨对着天空说。
女孩缩回了递出纸巾的手。
“……虽然不知道哥哥为什么道歉……”她悲哀地笑着说，“不过我原谅你了啦……不要哭好吗？如果你哭的话我也想哭了……”
路晨深吸了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然后长长地呼出来。
“对不起……我想起伤心的事……”路晨也强颜欢笑地，带着哭腔说。
女孩再度踮起脚，把纸巾向路晨递过去。
“……谢谢你……”路晨接过纸巾，罩在了眼睛上。
“不客气……”女孩笑了笑。
雨渐渐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