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绿色的SUV沿着牡丹市后山的盘山公路不紧不慢地攀上了山顶,穿越了古老的原始森林。天色阴沉,天上正下着朦朦的小雨,在众多树木的阴影下,看着像是夜晚一样昏暗。
车内播放着曲调柔和的音乐,低吟的女声正唱着如泣如诉的歌词。正在开车的是个将近三十岁的男人,可能他并没有那么显老,但他剃光了所有的头发,在鼻子下留了一撮胡子,看起来相当老成。后座靠右的位置上坐着的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因为天气阴冷而在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即使如此还是能看出他瘦弱的身材,加上低垂的刘海和窄窄的下巴,使他的外貌显出几分阴柔之气。
路晨正自然地让身子斜靠在窗户上,他的眼睛睁着,盯着窗外一动不动,窗户上的水流像一条条蜿蜒爬动的小蛇,隐在他的侧脸后方。
5月4日,对东方世界的居民来说,这一天是他们悼念逝者,寄托哀思的日子。这一点从路晨身边放着的那一束花也看得出来,今天他和他的兄弟上山来,是为了前往山中的那个教堂遗迹。
车内放着的曲子接近了尾声,路晨动了动,从衣服口袋里拿出手机,关掉了蓝牙。而坐在驾驶座上的人,比他大九岁的吴东也配合地关掉了车载音响。路晨坐直了身子,理了理塌下的衣领。
“我有种感觉。”吴东突然开口说话了,“你每次在车上放音乐的时候,每一首歌都是你现选的对吧?”
路晨眨了眨眼睛,回答道:“绝大多数时候都是。”
“我是说怎么每次都那么应景……”吴东说,“全部都是巧合的话也太说不过去了。”
路晨的嘴角微微翘了翘,把手机塞进外套的内侧口袋中。
车速慢了下来,并在一个洒满落叶的路口向右一拐,走进一截似乎已经许久没人打理的林荫道,路面上布满了落叶与断枝。
驶过这一小截路后,车子停在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停车场中。停车场原本是用正六边形的镂空地砖铺设成的,而现在这些地砖却到处破碎缺陷。
路晨打开右边的车门跳下车,把那束花抱在怀里,抬手就想关门。
“把伞带上。”吴东的声音在车子另一头响起。
路晨伸出手感受了一下,说:“不用带吧……”
“带上。”吴东暂停了关门,用略微强硬的语气透过车内对路晨说。
路晨耸了耸肩,从前座的口袋里抽出了一把折叠伞,撑开来举过头顶。吴东满意地点点头,关上了车门,并用按钮将门锁了起来。
两人沿着古旧的石板路走进了密林,石板路两侧生长着可以没过小腿的杂草,路晨在前面一路穿过了杂草,吴东则在后面将这些杂草一边走路一边抬腿将其踩塌。
没走一会儿,林区豁然开朗,显露出一片林中的空地,四周都被树木环绕了起来,就连底下怒水河涨水后的咆哮声也有些听不清楚了。路晨抬起头仰望依旧矗立在旁边的圣里维教堂旧址,雨伞撑在后面,任由雨水落在自己的额头上。
教堂的石砖墙壁斑驳破碎,顶部的十字架也长满了青苔,显出一种落寞的萧瑟感。它正肃穆而无声地矗立在林中,本身就像是一座坟墓。
“感觉似乎比上次来的时候更要苍老一些了。”路晨说,“也许也是天气的缘故……”
“你说的是对的。”吴东说,“房子这东西是要看人的。人是一栋房子的灵魂,没了人住之后,一个房子也会看去。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例子。”
“你说的是人会保养它吗?”路晨问。
“保养只是一个方面。”吴东说,“将来你会知道的,在千柱城里,每天都会有丧失主人的房子。房间里的灯啊,墙壁上的裂缝啊,打开水的时候水龙头的响声啊……都和有人住的时候不一样。”
路晨点了点头,再度抬起头看着大教堂的外壁,过去灰色的大理石质感如今却布满了漆黑的斑痕。
“我们去后面吧。”吴东说罢便走向墓园的方向。路晨微微侧过头,看了一眼原先二层小楼的旧址,表情略微抽动了一下,但还是立刻跟了过去。
教堂后的花园已经无人照料,肆意生长的女贞覆盖了绝大多数的地方,现在也已经没有留下供人通过的空间了。
天气稍微变好了一点,天光也比刚才明亮了一些,神父的墓碑在墓园的尽头,并不怎么突出。在黑色的大理石碑上镶着一面金属牌,上面写着约翰·劳古斯为他选择的墓志铭:“我的已经踏定了您的道路,我的双脚从未曾偏离。”
路晨沉默地走上前去,将手中的花束放在了墓碑前,那是清一色的鸢尾花,每一朵都被用心的扎了起来。
两个人都沉默地站在墓碑前,自从神父舍命将路晨从火场中救出,他们每年都会来。该说的话都已经说过了,剩下的只是每年准时前来一次而已。
雨滴打在路晨的伞面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吴东在旁边用手臂夹着伞,点起了一根香烟。
路晨垂下了头,肩膀轻轻地抽动了起来。吴东把烟叼在嘴里,腾出一只手来拍了拍路晨的肩膀。这么多年来路晨还是这样,每次到这里来他都会禁不住流两颗眼泪。
吴东静静地等待路晨调整心态,直到他长叹了一口气,表示他的心情已经恢复了平静。
吴东将烟头在雨中淋灭,没有随意丢弃,转而跟路晨聊了起来:“阿晨,最近在大学里过的如何啊?”
“……也就那样吧。”路晨的话音里还带着一丝的嗡嗡声,“没什么特别的。”
“钱还够用吧?”
“当然。非常够用。”
吴东点了点头。
“东哥……其实我感觉……“路晨开口说道,“我在这个大学里似乎没有学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不然我还是就此辍学来帮你做事吧?”
吴东脸上出现了一种介于喜悦和气恼之间的表情。
“这个问题我们应该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吴东平静地说,“现在你的首要任务,就是把这个大学上完。”
“可是……”
“如果你觉得学不到东西,那就出去玩好了。想去哪玩去哪玩,去你觉得能学的到东西的地方玩。”吴东用强硬的语气说,“钱不够的话就跟我说。接下来一年半的时间你也可以去找很多事做的。”
路晨没有说话,他把脸藏在雨伞下面。
“加个社团,谈个恋爱,游山玩水,或者干脆就一起做了……”吴东说,“虽然这些东西我都没接触过,不过正因如此我才更希望你去完成啊。”
路晨抬起头白了他一眼,吴东忍不住笑了。
“重要的是……”吴东说,“不仅是我和劳古斯先生希望你这么做。神父也一定希望如此。”
这句话似乎对路晨产生了震动,他的呼吸静止了那么一小会儿。
“在你毕业后,如果你也想和我一起工作,我一定会高高兴兴地把你安排在我身边。可是这样的工作会让你失去很多与外界接触的机会,会耽误你很长一段时间的人生。”吴东说,“不是抱怨,但就会像我一样,27岁了也还没有对象。”
路晨终于忍不住笑了,吴东也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还有属于你的一段时间。”吴东说,“和我的份一起,去活得精彩一点,好吗?”
路晨总算是点了点头,吴东便放下了心。他知道路晨的性格,这小子很少轻易许诺,但一旦有了明确的表态,他就一定会做到。
两个人继续在墓前站了一会儿,雨渐渐小了,路晨收起了伞,对着天空长出了一口气。吴东收到了信号,转身向入口走去。
两个人穿越花园,返回教堂前的空地,并通过石板路返回了停车场。
路晨习惯性地走到后座上,把手放在车门把手上,等待吴东用钥匙远程开锁。
可是,锁头并没有立刻打开,路晨回过头,看见吴东正一脸纠结地站在原地。
“怎么了?”路晨问。
“呃……”吴东迟疑地说,“其实今天,还有另外一个事儿……”
路晨眨了眨眼睛,把手从车门把手上放了下来。
“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他走近吴东说,而后者脸上则明显出现了宽慰的表情。吴东并非不清楚路晨看得出自己的纠结,他从小就是个非常敏感的人,现在也准是看出自己有事儿想求他了。
“那我就直说了……今天晚上,跃龙集团的老板于中正会在跃龙大厦举办一个酒会,他也邀请了劳古斯先生……而,劳古斯先生执意要把我和他儿子也一起带去。”
路晨饶有兴趣地听着:“这不是很好嘛?”
吴东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别挖苦我了。”
路晨笑了,吴东现在在千柱城中虽然身居要职,但他对这种正式的社交场合却还是有种抗拒心。
“于是……?”路晨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问过劳古斯先生了……他说……带上你也是可以的。我知道事出突然……不过你今晚没什么事吧?”吴东支吾着。
路晨露出了会心一笑,他点点头:“我当然可以陪你去啦。”
吴东顿时笑逐颜开,他拍了拍路晨的肩膀。
“就知道你靠得住,兄弟。”
说罢,吴东掏出钥匙,用按钮打开了车门锁。路晨也跟着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