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几个人嘀嘀咕咕的,郁卿并不想管,只查看了一下接下来的课程,一一从书包拿出书本和文具。
姜明明似乎看出了她有些不高兴,只推了一下她的胳膊:“……你别生气,我们没什么恶意的。”
郁卿“嗯”了一声,笑容很淡,并没有对她们的成见放在心上。
……
九十年代的教学条件与她的学生时代相比还是有点不一样的,教室很大但设施有点简陋,没有饮水机,但后面放着几个大水瓶,供学生随时取用。
郁卿拿着水杯走到后面的时候,明显感觉到那个打闹说笑的男生都止了动作,齐齐地望向她。
其中一个,就是早上伸腿绊顾崇的二流子,名叫梁涛。
他父母事从官商,是不折不扣的富二代,这一点郁卿早上的时候就知道了,毕竟在大部分人还在乘骑自行车摩托车的九十年代,梁涛家里已经有专职司机开着奔驰接送他上下学。
而就连梁涛本人,在那剧本里也有一辆凶蛮帅气的新款摩托,甚至伙同好多狐朋狗友,在喝大了之后想要追撵欺压落单的顾崇……
种种行径,实在是恶劣的很。
郁卿本能地讨厌那种人,连路过都恨不得退避三尺。
可是有些人,不是你不招惹,他就会善罢甘休的。
郁卿准备拿那水瓶的时候,瓶盖上就被搭上了一只脚,那球鞋进口的,连logo都闪闪发亮。
“许幼,你想喝什么啊,我给你买去。”梁涛踩脏了那盖子之后才挪脚,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郁卿皱着眉头,目光微移,不悦地瞪了他一眼。
大不了不喝了呗,郁卿宁愿渴一会儿,也难以忍受这样的羞辱。
后面两排一群起哄的男孩子间,只有顾崇安安静静地趴在座位上睡觉,对周围的事情置若罔闻。
郁卿垂下脑袋,刚准备走却又被梁涛拦住:“说啊,想喝什么,涛哥去给你买。”
“涛哥霸气!”一群小弟在后面捧着臭脚。
郁卿实在忍无可忍。
“我不喝!你有完没完!”
她声音提高了一些,面上因为气愤而有点发红,一双尾端微微下趴的狗狗眼水光澹澹,明明都快气成河豚了,但在以梁涛为首的一众男孩子看来,简直萌得心肝都在颤。
梁涛愣了一下。
一直以来许幼都跟任人揉捏的软包子似的,仿佛是天生的没脾气,目光也总怯怯地不敢看人。而这还是许幼第一次对他生气,羞恼之下,却是顾盼神飞,比平日更加鲜活漂亮了几分。
上课铃响,郁卿到底是挤开人群,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气都气饱了,所以中午在食堂,亦是没吃多少东西。
她现在家境拮据,钱也不能乱用,只能看着那油亮的红烧肉吞口水,转而打了一些青菜与豆芽将就一下,且因为口渴,又逮着食堂那免费的汤喝了两海碗。
姜明明还是有些忿忿不平,只压低了声音骂:“那梁涛真不是个东西,糟蹋了水瓶,害得我们都喝不了。”
郁卿不想听到这个糟心的话题:“还有别的地方可以打到水吗?”
姜明明思忖了会:“其余班级的水是不会借给外人的,食堂后门倒是有供应,就是离得太远了,谁没事往那跑啊。”
郁卿心里默默记下,回去之后,却发现自己桌子上的塑料水杯不见了。
她和姜明明找了好半天,还是姜明明眼睛尖,拍拍她的肩膀:“幼幼。”
郁卿循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眉眼森冷的少年没有拄拐,以近乎滑稽的步调踉跄着走进教室,手上还提着一个粉色的小水杯。
他一言不发,将那水杯放了就走。郁卿有些纳罕,连“谢谢”都忘了说,回头时又看到梁涛在摆弄着一个拐杖,一只腿吊起,学着顾崇的样子蹦来蹦去。
梁涛是准备过来找郁卿的,两个少年擦肩而过的时候,顾崇蓦地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还给我。”
他眸子漆黑,手背上青筋暴起,有隐忍的怒意。
“啧,不就让你给许幼打杯水吗?你逞什么凶?”
梁涛梗着脖子,一把将他的手撇开,再度不悦地吼出声:“别他妈随随便便碰老子。”
顾崇的另一只手扶在其他同学的桌子上,倒是维持了平衡。教室里顿时噤若寒蝉,只有梁涛的其中一个小弟还在打着哈哈:“涛哥,你犯不着跟他生气,还在教室里呢。”
他一边规劝,一边对着郁卿所在的方向挤眉弄眼,梁涛秒懂,果然在好看的女孩子面前还是要收敛一点。
不过这口气还是有点咽不下,他把拐杖一把扔在地上,言简意赅:“捡!”
顾崇垂下了眼睛,扶着桌子慢慢蹲下身,可是少女不顾梁涛的阻拦,已经先他一步将拐杖捡起。
她的动作顿了顿,似乎是考虑是直接将拐杖递给他,还是先扶他一把。
不过须臾的工夫,她很快选择了后一种方案,尽管明显感觉到他身体僵直,似乎极度不愿意她施以援手。
但是郁卿怕什么呢?
说白了这个少年就是极度缺爱,自闭久了,自然而然会对外界的好意抱有警惕的态度。
而她来到了这里,自然是希望他能快乐温暖一点。
“顾崇。”南方女孩的嗓音真得很软,眼睛亦蕴着一抹水光,清亮悦人,接下来说出的话也十分恳切,“谢谢你。”
……
“我真搞不懂你。”回到座位之后,姜明明摇了摇头,“顾崇就跟冷血动物一样的,你明明帮了他,却要跟他说谢谢,而且现在还跟梁涛结了梁子……你是没看到,刚刚他那脸色就跟要吃人似的。”
梁涛脸色如何,郁卿才不想管呢。
她刚刚一直扶着顾崇,直到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然而她留意了一下,却并没有看到早上买的酒精和创口贴。
仿佛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那少年冷声道:“那不是我的东西,我给扔了。”
话一说完,果然那少女眸中就有片刻灰败的情绪。
“扔在哪?”她问。
他又不回答了,只用一双漆黑的眼睛静静注视着她。
两个人僵持了半晌,郁卿败下阵来。
她确实有点看不懂顾崇的脑回路了,真是个怪人,她心想。
那时候郁卿并不知道,顾崇对她撒了一个小小的慌。
那瓶酒精他的确是扔了,可是没过多久又去捡了回来,仔细地装在书包里,不想让任何人瞧见。
至于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而今日的许幼很是反常,虽然平日里也属于那种热心善良的女孩,但两个人其实鲜少有交集,最多就是不像寻常人那样会看扁看低他。
顾崇的家境其实好不了多少。
他背着书包,慢慢走在自家的旧巷子口,夕阳把他的背影拉得老长。
那个少女跟他同一个公交站上车,面对他的避让和忌讳依旧百折不挠,晚高峰人很挤,她不由分说地伸手揽过他的胳膊,准备扶着他上车。
“不用你管。”
他今天不知道怎么了,脾气一次又一次地被点燃。那么大的少年,再不济也有几分气力,制住她还是可以的。
郁卿被冷冷地推开。
她脸皮其实没多厚,只是有时看他实在可怜。
少女不吭声了,两个人互相生着闷气,等了好久,错过了好几辆公交,终于有一个比较空的,司机师傅也有足够的耐心看着顾崇艰难地将自己挪上车。
不过心里还是有点不忍,那师傅指着郁卿道:“小姑娘,你去搭把手啊。”
郁卿于是上前,隔着书包轻缓地使劲。
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坐着,一路无话,可是又并不觉得很孤单。
郁卿天生乐观的性子,别人对她的不好仿佛立刻就能忘掉。
她一直扒着窗户,好奇地打量着正在穿行的街道,眼睛净如琉璃,有淡淡的光影在其间穿梭。
顾崇在她的前一站下车。郁卿扶着他,摆摆手告别。
顾崇往家的方向走,后知后觉地回头,那辆车早已经消失在了视线里。
回到家,顾汉生陷在客厅上那弹簧都已经暴露出来的破皮沙发上打盹。
顾崇进了房间,上了铁拴,将书包里那小瓶酒精和创口贴都拿了出来,端凝了半晌之后,锁在书桌后的一个暗格里。
在家里就不用时时拄着拐杖了,他一瘸一拐地走进厨房,收拾了一下剩余的食材开始做饭。
他的那条腿已经坏死,膝盖之下的骨头都快碎成渣渣了,现在里面钉了好几块钢板,不过治愈的可能微乎其微,连医生都建议尽快做截肢手术,避免感染的风险。
顾汉生当初信誓旦旦拍着胸脯说着尽快筹集手术费用,可是如今快大半年了,那笔钱始终没个着落。
顾崇还不知道他的德性吗?但凡有点钱都花天酒地充大款了,不过本来他就没抱太大的希望,只是厌恶顾汉生一次又一次地保证,他听得耳朵都起茧了,有时候也免不了讥讽一两句:“你没工作哪来的钱,去偷还是去抢?”
顾汉生脸色通红,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个所以然。但是心里有愧不代表他就能改正那些恶习,该犯的浑也都还在犯。
就这样吧,所有人都放弃了他,他自己也早就没有力气再去坚持什么。
可偏偏,在他一如往常,麻木机械地活着的时候,那个少女的面容重又浮现在他脑海里,固执到挥赶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