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崇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样子,竟愣怔了一会。
一直以来,郁卿仿佛没这方面的意识,学校的那群女生跟狂蜂浪蝶一样,郁卿也从来没有宣誓过主权。
然而现在,少女很是坦然,这一连连的举动,看起来也的确像是在吃醋。
顾崇眼睛眨也不眨,直盯着她瞧,嘴角忍不住上扬。郁卿被这么盯了一会,居然有点心虚,色厉内荏道:“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顾崇点了点头,伸手作势要拿掉,但是却趁机捏了她脸颊一把,真是又软又光洁。
外面还是寒冬,他开始暗暗期待春天的到来。
南方这边过年传统不亚于北方,各种礼节繁冗且累人。
许茗直接翘掉了年前的祭祖,去找朋友们逛街玩耍。家中小辈不多,郁卿想着照顾一下爷爷奶奶的情绪,还是决定跟去烧烧纸钱,那山路崎岖得很,又刚下过冻雨,路面上泥泞很多,顾崇本来要跟去的,郁卿好说歹说,总算绝了他的心思。
“最多也就两个小时,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你放心……要真着急的话,就帮我把理科错题整理一下吧,之后还可以教教我呀。”
顾崇也知道,郁卿这是故意给他找事情做,就是为了让他安心,而且那么多亲戚朋友跟着,肯定不会有什么事情。
他点了点头,看着她的背影逐渐隐没在人群中,昨夜下了冻雨,这会子外面正寒意料峭,许家的老坟山陷在浓雾当中,只偶尔能露出一点薄青的山顶。
顾崇坐在桌前,书本摊开着,但是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只心中泛起莫名的焦躁,频频朝窗口望去。
然而郁卿才出发没多久,登山是很累的活计,尤其脚下的路还多湿滑,她凛了凛心神,越发不敢大意。
她是年轻人,脚程比较快,苗香遂催促她早点儿过去,顺带将墓扫一扫。
郁卿去年也来过这里,还记得路,只能颇无奈地应了一声,埋头往前走。
山上起了薄雾,水汽氤氲,凉浸浸往人脖子里钻,明明爬山是个体力活,但郁卿居然一点不觉得累,仿佛是有风将她往上托扶一般,郁卿到达山腰,回头看来时的路时,只余一片白茫茫,能见度非常低。
“……爸,妈?”明明刚刚大家还在有说有笑的,这会儿居然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周围安静得令她感到恍惚,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置身于这片无声无息的浓雾当中,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踽踽前行……
“郁卿。”
有人在唤她,声线清冽干净,听得出来很是年轻。
郁卿来到这里已经很长时间了,早就习惯了“许幼这个名字,可是本名给她的触动仿佛清平水面上被人投下了一粒石子,涟漪与波纹一圈圈泛开,郁卿悚然回头,而那个俊美得仿佛山中妖鬼的青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她的跟前。
他行过的地方,浓雾被僻开一条窄窄的道路,青年很高很瘦,上身袒.露,下面罩着石青色的宽长裤子,腰带上挂着一串银色的流苏,可身上的肌肤近乎惨白,毫无血色。
郁卿险些撞他怀里,刚要后退拉开距离,青年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的身前。
然而肌肤接触的地方,却发出嘶嘶的仿佛气化的声音,青年皱着眉头,仿佛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可是他的眼睛里有近乎疯狂的光芒,死死地盯住她,宁愿忍受着那痛苦,也要将她拥入怀中。
郁卿于惊恐之中,总算看清了他的脸。
……顾崇?
不,不是,虽然面容几乎一模一样,但这青年显然比顾崇更年长,而且满头的银发几乎垂至腰际,被这山风吹得弥散开来。
“你果然不记得我了么,我是君山啊……”他缓缓开口,眼尾晕着一抹红,看上去楚楚可怜,又格外偏执病态。
郁卿想要哭喊或尖叫,但是偏偏牙关咬得死紧,根本难以发声。
那个自称君山的青年仿佛没有实体,尤其在接触了郁卿之后,被风一吹,散了又散,聚了又聚,手腕上两个人接触的地方气化得严重,然而他却不管不顾,将郁卿纳入自己的怀中,抱得很紧。
“阿卿,云渡只是想要你的命,只有我才是真心爱你的,只有我……”尽管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但他面颊上浮上一丝淡淡的笑意,“所以,为了不让他得逞,你也该早点结束这场无聊的游戏,不是吗?”
话音未落,郁卿很明显地感受到了肩上的推力。
不知何时,她已经置身于悬崖峭壁,陡然失重的感觉让她放声尖叫,可是偏偏什么都攀附不住,只有绝望在那一瞬间攫紧了心脏。
剧痛到失去意识前,唯一能记住的,只有那青年流露出淡淡怜悯的一双眼睛,一双形状肖似顾崇与云渡的很美的眼睛。
……
那是顾崇一生当中最为灰暗的一天,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他还是不放心,伞都没拿,直接一路小跑到了山脚下。
许家夫妇与大伯一家还在山脚下,因为下雨行程有点耽搁。男人们用雨布包起鞭炮纸钱,生怕雨水把它们浸湿。
一行人并不担心郁卿,坟山上针叶林茂密,只要不是傻子,肯定知道怎么躲雨。而且,在他们的记忆当中,“许幼”也算是土生土长,农村里不太注重这些方面,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出去野,从来没发生过什么事情。
少年质问时,他们也是用这个理由搪塞。
直到听到半山腰里传来的一声尖叫,嘶哑的半截,尾音散在微风里。
顾崇率先反应了过来,发了疯一般地往山上跑,几个成年人亦是一脸惧色,心知是出了事情。
山路对义肢的磨损是最为严重的,顾崇左腿接口处渐渐渗出血液,疼痛一直钻到了心里。然而他不管不顾,山雾浓重,他见不到一个人影,而奋力呼喊,也不见有人回应。
一行人在雾里兜转了很久,而大伯一家率先下山,在村委会那里报了警。
已经是腊月二十九,出警的人手远远不够,可是这穷山僻壤里,也没什么好办法可想,搜救工作持续到了晚上,村民们也都陆续出动,有的人甚至牵来了家里的大狼狗。
山上燃起的火把越来越多,然而雾气在这细雨中始终未散,时间隔了太久,有些村民甚至忍不住小声嘟囔:“咱这山上可是有成群的豺狗的,莫不是那小姑娘摔伤了,被豺狗给衔了去吧……”
然而话没说完,一个少年就回头阴恻恻地看了他一眼。
一群人无头苍蝇似的在山上乱转,可最终还是顾崇找到了倒在山洼积水里的郁卿。
少年早已跛足,无法维持平衡,差不多也是沿着那坡一路滚了下去,昂贵的大衣沾满了泥泞。
他抱起郁卿,女孩奄奄一息,全身冰冷,后腰处被一支竖起的枝桠贯穿,她流了很多血,可能已经伤到了脏器,唯有胸腔里的一点热与格外微弱的呼吸。
“许幼,许幼……”心理防线霎时间瓦解崩溃,顾崇手足无措,只能大声呼救。
好在救护车已经等在山脚下,他踉踉跄跄抱起重伤的少女,眼底存着一丝光亮,奔向山脚。
他浑身是血,尤其是左腿处。在看到拿着担架急急忙忙赶过来的医护人员之后,那支残腿终于支撑不住,沉重地弯垂在地,洇出了大片血迹。
“你是残疾人?”随行的医生一边对郁卿实施紧急救治,一边好心地提醒他,“这假肢磨损得太厉害,已经不能用了,你赶紧卸下来,我们给你止血。”
可是少年缄默至极,眼里满是蛛网般交缠的红血丝,只盯着被戴上氧气罩的少女,不肯听从医生的建议。
郁卿伤势太重,县里的医院不敢贸然收下,只能转到市里。
失血过多,陷入休克状态的少女终于被抢救了回来,她意外地顽强,好几次眉目松动,顾崇以为她快要醒了,但却次次又都让他失望。
这是新年的前夕,顾崇同样接受了左腿的手术。
那报废的假肢被扔进了垃圾堆里,他坐上轮椅,大年初一,不顾许家的劝阻,带着情况稍稍稳定下来的郁卿连夜去了首都。
少女在最好的地方接受着治疗。她眉目沉静,仿佛那些痛苦已经离她很远很远,全国权威的专家就诊之后,与那小医院医生是同样的话。
郁卿的脑部受到了损伤,部分机能无法焕活,很有可能……成为植物人。
诚然,那是医生家属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而那少年瘦得几乎脱了相,一双眼睛又冷又厉:“你没办法治好她?”
医生摇摇头:“可能性微乎其微,以现在的医疗手段能做的,只是尽量延长她的生命,但是长此以往,她也会死于脏器衰竭以及各种感染和并发症。”
医生说得何其明显,走到了这一步,就是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
他知道这个少年可能无法接受,可是顾崇垂眸思索了良久,面上失去了该有的悲喜,离开办公室时,还顺手轻轻带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