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卿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太阳还未完全沉下,堆叠的绛红色流云久积不散。
她走进病房,脚步不由自主地沉重缓慢。唐叔叔和顾崇都坐在里面,而那愈发孱弱的女人躺在病床上,身体紧紧蜷着,脸上流露出痛苦之色,不住地哭嚎。
郁卿的眼泪,在听见第一声时就忍不住落了下来。一个护士推开在门口的她,手里拿着镇痛与安定的针剂,进去准备给段兰容注射。
不过在那之前,护士再度确认了一下唐叔叔意见,段兰容显然疼得意识不清,只一个劲地抗拒,唐叔叔一个人根本拉不住,所以护士催促着顾崇:“你也是病人的家属吧?过来帮忙按一下,打完针痛苦会减轻很多的。”
顾崇的背影沉默僵直,过了半晌,上前按住段兰容的手臂,慢慢地将她抱住怀里。
十八岁的少年,已经不是六年前那个孱弱的男孩了。段兰容没能挣脱开,所以一口咬在他结实的手臂上,齿印很深,慢慢洇出血迹。
护士都愣住了,而那少年纹丝不动,只将段兰容枯瘦的手臂递到她眼前。
护士很快打完了那一针,段兰容也终于松开口,在顾崇怀里一直绝望哭泣。
面对死亡,很多人都不会那么体面。
顾崇手臂上的伤口见血,护士小姐建议他赶紧去前台处理一下,至少得消个毒。
他跟在护士后面出门,看见了一动不动却满脸眼泪的郁卿。她的视线慢慢垂下,落在他流血的手臂上,可是顾崇抬手在她脑袋上轻轻拍了拍,声音疲惫艰涩:“傻瓜。”
药效上来,段兰容得以在那痛苦当中休歇一会儿,沉静地躺着,唐叔叔陪在她身边,两个人的手一直交握。
唐叔叔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或许这并非是他的真实性格,爱人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光是这般平静坚持地陪她走过,尝试着满足她的心愿,就已经很难得。
半晌,段兰容终于阖上眼睛,郁卿找了椅子坐在旁边,询问唐叔叔有什么她可以帮助的地方。
最终唐叔叔给了她钱,麻烦她去楼下买些饭食回来。
其实这种情况下,大家都有些难以下咽。段兰容除了能喝点稀粥之外吃不进其他的食物,每日靠着医院的葡萄糖氨基酸等注射液也撑不到多久。天总会黑,可活人还是要学着接受并面对现实。
顾崇放了手头的工作,接下来的日子,他选择和唐叔叔一同在医院陪护。
女人清醒的时候少,有时候睁开眼睛,会对着一旁面色困倦的顾崇微笑,笑着笑着,眼泪又会流下来。
郁卿现在有晚自习,有时候九点多下课,保镖程均会载着她到医院。运气好的情况下,段兰容是醒着的,尽管说话已经气若游丝,但看到小姑娘来的时候,她的眼睛会亮上一瞬。
“阿姨,今天感觉好了一点吗?”
顾崇起身给她倒水,让她坐在他的位置上。
“嗯。”段兰容点点头,微笑。可明明大家都知道,这种病就是不可逆转的单线进程,只会一日比一日差,不可能再好了。
段兰容显然有话要说,半晌,让顾崇和唐叔叔先离开病房。
只剩郁卿一个人在这里,不过小姑娘手上也没闲着,水果刀漂亮地翻转,给段兰容削苹果。
大部分时候,这个少女稳重细心,苹果皮削得很完整,慢悠悠地拖垂下来。
“谢谢你照顾阿崇……”段兰容忽然开口,含笑凝视着她,“你真是个好姑娘,阿崇的眼光真是不错……”
郁卿的动作顿了顿,颔首:“您别这么说。”段兰容有她的难处,而郁卿当初其实也有自己的私心,并不完完全全只是为了救顾崇于深渊,而是因为知道顾崇有那个价值与潜力让她为之付出。
“那孩子真得很喜欢你。”段兰容又笑,“很多时候,只有提起你,他才乐意跟我说一说话……”
郁卿也不知道接什么话才好,只能尽力安慰了她几句。段兰容自始至终微笑地听着,用力握紧了郁卿的手,声音轻轻颤抖:“你们……要是能永远这样,该有多好。”
郁卿没有想到,那居然是她与段兰容的最后一次谈话。
第二日她被程钧从学校接走的时候,已经赶不及了,到了医院,病房里的人不多,顾崇抱着段兰容的遗体,医院的工作人员以及闻讯赶来的黄老板黄夫人在做最后的哀悼。
曾经风靡一时的极有个人风格的女画家,身后事办得并没有那么隆重。
唐叔叔说过,原本段兰容答应了在瑞士的安乐死协议,最后的时光希望没有痛苦地度过。但在赴往瑞士前,她忽然改变了主意,选择了落叶归根。
顾崇在她的愿望里,占比多大已经不得而知。在那页很长的遗书中,段兰容列出了财产清单,指明顾崇是唯一继承人。而遗作因为一些原因还留在美国,需要专人前去接收。
然而这事再低调,还是惊动了一些媒体。消息刊载到了德安许多报纸刊物的头条上,顾汉生当然也知道了这件事,竟然堂而皇之以前夫的身份进入殡仪馆,瞅见灵堂前当初带走段兰容的唐贺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去想要殴打泄愤。
顾崇已经提前请了安保,隔绝媒体的同时,倒也很顺利地拉住了冲动的顾汉生。
顾汉生多年前是个落魄商户,靠着拆迁的那些钱,得到段兰容的方式不那么磊落,还顺利让她怀了孩子,逼她嫁给自己。
唐叔叔不会拿段兰容的事情撒谎,将原原本本的真相全都告知了顾崇。
他的父亲就是个混蛋,人渣。
而这些,顾崇在很早之前就有感受。他的许多不幸,不也都来源于此吗?
顾汉生在外面叫嚣,许是唐贺的存在刺激到了他作为男人的自尊心,顾汉生破口大骂,满满对逝者的侮辱,顾崇和唐贺的脸色都极难看,少年快步走过去,运了十足的力道,一个勾拳将自己的父亲打趴在地上。
“你敢动手打我了?!出息了你,你可是我儿子啊!”顾汉生不服气,想要站起来的时候,顾崇又一拳挥了过去。
这一次打得比较狠,顾汉生啐了一口,吐出好几颗断牙。
他倒在地上,头一次仰视比自己高上很多的儿子。顾崇的影子慢慢迫近,他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他无助与难过的口子,顾汉生开始用手护住脸,眼神里满是惊恐。
保镖们面面相觑,没人敢去拦。发怒的顾崇眼睛通红,面无表情,但看上去可怕极了,仿佛什么事情都做得出,郁卿准备上前的时候,黄夫人还拦了她一下:“这个节骨眼,你可千万别往上凑。”
可郁卿能怎么办,殡仪馆门口有几家游荡的媒体,就算是为了顾崇的声誉着想,也不能任凭他教训自己的父亲。
她那点微薄的力道,实在算不上什么,然而轻轻一碰,就能终止住少年所有的暴戾与血气。
郁卿显然是被他的样子吓坏了,一张小脸儿血色尽失,上面还交错着泪痕。
“顾崇,顾崇。”她叠着唤了两声,搂住他的手臂,不住地摇头。
顾汉生满鼻腔的血,脑袋嗡嗡作响,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
“对不起,让你看到这个样子。”可是顾崇第一反应是来安慰她,“我不这样了,你别哭了好不好?”
他这么说着,自己眼眶里却遍布血丝,明明没哭,却露出比哭更加悲伤的表情。
郁卿点头,抬手快速擦去了眼泪,声线一度微微哽咽。
她让人尽快将顾汉生送到医院,葬仪仍在进行,遗体告别仪式过后,将按照段兰容自己的心愿将其火化。
唐贺仍要去美国料理公司的事务,不过登机前,倒是拍了拍顾崇的肩膀:“你很像你妈妈,如果以后遇到什么事情,尽管联系我,只要我能帮得上忙的,一定竭尽全力。”
“谢谢你。”顾崇颔首。
唐贺并没有带走段兰容的骨灰,而选择在德安将其下葬。郁卿则将段兰容的照片镶了镜框摆在家中,是年轻美好的样子。
她原本还在想,顾崇到底有没有解开那个心结。所以她在他下班之前,一直犹豫着要不要放上照片,但是最终还是码放在桌子的中央,对逝去的长辈,她仍想要好好地去尊重和缅怀。
顾崇打开门时,正好看到了这一幕。
他一个从来懒得养花花草草的人,怀里居然抱着两盆紫色的铃兰。
那是段兰容生前最爱的花,画作里也留下了不少剔透玲珑的铃兰的身影。
顾崇很自然地将花往照片前一放,摆到了一个不错的位置,正好能晒到阳光,一阵风吹来,那些花骨儿摇曳生姿。
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女人在屋檐下,一边搂着他,一边声音温柔地在他耳边讲故事。
只是很多时候,人们容易被仇恨蒙蔽,忘却了从前的那些美好和温暖,然而仔细想想,这完全是本末倒置。
他一直没哭过,哪怕是在段兰容咽气的那一刻,可偏偏在这样一个平静温暖的午后,很多迷失已久的感情终于得以宣泄。
他明明在哭,可是脸上又带着笑意。
“妈妈,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