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郁卿的可恶之处在于,暗戳戳捅人一刀之后,又会立刻给上一粒甜枣。
她送给顾崇一个钥匙扣,上面是她自己做的羊毛毡动物头,顾崇的是只毛茸茸小狮子,而她自己的则是一只白毛粉面的绵羊。
“生日礼物。”她轻声说,有些低沉的愧疚之感,“可惜我还赚不了钱,没法送你更好的,只好挑了这些手工艺品。”
这种东西顾崇见一个同行的女画家做过,虽然那人手法熟练,勾戳得挺好,可是有时候也会被针扎到手。
也难怪,方才顾崇就觉得她不对劲,手指一直蜷缩着不肯伸展开。
顾崇沉默着,慢慢握住她的手掌,尽量不去触碰她的指尖。少女往回挣了一下,可是丝毫不能撼动他的钳制。
她是初学者,指肚果不其然有好几个微微红肿的针孔。郁卿有点羞赧,可又拿他没辙,只嗔了一声:“你别看了。”
今天是顾崇的生日,然而他自己并不记得。
“谢谢你。”他把郁卿满是伤的手指托到唇边,轻轻触碰了一下。一个萌萌的不太起眼的小玩意而已,他却如获至宝,连眼睛都是亮晶晶的。
十八岁,是成人礼,很重要的日子。
晚间,郁卿拿着一本挺厚的菜谱亲自下厨。陈阿姨自顾崇腿好起来之后就结了工资引退,如此这般倒也锻炼了郁卿的厨艺,家里没添置烤箱,她硬是靠一双手打发了奶油,混合了炼乳,在模具底部铺了饼干碎,这么一层奶油一层饼干碎一层水果的垒砌起来,在冰箱里稍微冷藏了会,最后口感竟然意外的细腻爽滑。
不过在吃之前,她在蛋糕上点燃了一支食用蜡烛。
郁卿是个蛮注重生活仪式感的人,拉了灯,客厅里黑漆漆一片,少年清隽的面容被烛火映照得光明温暖。
“顾崇,你许个愿望吧。”她说道,“但是不要说出来,在心里默默想着就好,说出来就不灵了。”
女生真是一种偏感性的生物,顾崇拗不过她,他并不会真得把未来寄托在所许下的愿望上,但还是闭着眼睛冥神了半晌,假装已经许过。
过个生日而已,少女却表现得比他更开心。如果她不能活跃气氛的话,只有两个人,确实显得太过冷清。
吃过蛋糕,已经八点整。
有人按响门铃,从猫眼里看,门口等着一位快递员模样的中年男人,手上还捧着一个大大的纸箱子。
顾崇开了门,他的目光落在寄件人的名字上,顿时怔住。
“请问您是顾崇先生吗?这件快递需要本人来签收。”
顾崇收回目光,草草地写上自己名字。他的笑容已经从方才的热闹中敛去,目光有些森寒,连那快递员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那是什么?”进屋后,郁卿有点好奇地凑了上来。
箱子沉甸甸的,顾崇用美工刀划开胶带,打开之时,里面零零散散装了许许多多东西,有高达模型,图书,玩具,男孩子的衣服,零食等等,林林总总一大堆,此外还放着一本相册,打开第一页,就是男孩与母亲的合影,父亲本来也在的,但被人整齐地截去,只剩下清秀的男孩与母亲看着镜头微笑,格外幸福的模样。
“这是……你?”郁卿微微怔住。
往后面翻,除了两个人的合影,还有小时候顾崇的单人照片,此外,就是段兰容女士在国外的近照。
岁月不曾败美人,更何况段女士本就精于保养,五官容貌,举手投足,更显成熟.女人的气质。而且,她在国外的生活想必十分自由舒畅,照片上的她,周游了欧洲各国,在许多著名的景点留下了足迹。
翻到末尾,里面则夹了一封信。
郁卿止步于此,她无意刺探顾家的隐私,而且顾崇始终面色冷郁,许是也是在猜测段女士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她起身去倒了两杯水,随后坐在一旁。顾崇已经打开了信纸,而她心里却有点忐忑……或许对于顾崇来说,段女士的行为完完全全是打搅了他的生活。
少年面色微微发白,似乎是完全被扯入了那濒临破碎的回忆里。
信上内容不多,其实半夜纸都没写到,顾崇却看了很久。他坐在那堆零碎的已经不符合他年纪的小玩意当中,一瞬间背脊仿佛是被什么东西慢慢压弯,巨大的悲凉感将他整个人吞没。
郁卿没能忍住,略略看了一眼信上的内容。而后,慢慢蹲下身,从后面紧紧抱住了少年不停颤抖的双肩。
……
郁卿第一次见到段兰容,是高三开学的前夕,她和顾崇一同去省会机场接机,这是她劝说了很久的结果。
段兰容飞机晚点了近五个小时,到达时已经是深夜。那个时候郁卿与顾崇一路舟车劳顿,少女体力不支,倚在他肩头睡着,不过心里许是还惦记着接机的事情,在航班到达的广播提示响起之时,蓦然惊醒。
顾崇人高腿长,举着接机牌,很是亮眼。
郁卿已经完全不迷瞪了,在拥挤的人群里,她默默掏出了随身携带的小镜子,确保脸上没有沾上什么脏东西,顺带用小梳子理了理额发。
她莫名有些紧张,毕竟她接受了顾崇的表白,所以他的家人在她眼里也变得同样重要,整洁美观的仪表就是对人的一种尊重。
在整理间隙,她瞥到顾崇一侧的头发微微翘起,当即示意他头低一点,让她梳理一下。
段兰容极其男伴出现在这里时,郁卿还在跟那一绺顽固的翘起的头发死磕。她并没有和那个男人结婚,两个人的感情在没有法律约束的情况下,反而意外的长久。顾崇先她一步看见了他们,隔着人群,段兰容也望向他,并且唇角带着笑容,朝他快步走过来。
一别六年,许多事情发生了改变。
“阿崇?你都长这么高了?”与照片上烈焰红唇的佳人形象不太符合的是,段女士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温柔,像江南水乡的女子,轻易打破了隔阂和疏离感。
可是大家都听得出来的,她说话中气不足,面上虽然化了妆,但是消瘦苍白得可怕,连粉饼口红都掩盖不住那病弱的气色,虚虚地浮在面庞上。
她的头发因为化疗掉光,现在头顶上的是一顶亚麻色的细卷假发,可是效果就跟虚浮着的化妆品一样,几乎榨干了生命力的身体里,已经容纳不下那些可以让自己看上去体面美好点的东西。
“……这是?”段兰容的目光,转到顾崇身侧的郁卿身上,有些惊艳和八卦的意味,仿佛是笃定了她的身份。
郁卿落落大方,索性提前承认:“阿姨您好,我是顾崇的女朋友。”
段兰容久居国外,观念上不太一样,没觉得现在谈恋爱有多稀奇,反而含笑打量着她:“长得真标致,肯定是阿崇追的你吧?”
六年不见,相隔千万里,彼此血缘亲密,却从来都不知道对方过得怎么样。
顾崇的心结太深,并没有转换过来,一句话也没有说。可是段兰容很豁达大方,直接搂着旁边中年男人的胳膊,向他们介绍:“这是我爱人,你们喊唐叔叔就行。”
顾崇当然也记得他,曾经有着滔天恨意,可是想到这个男人默默为段兰容付出的一切,要是换做顾汉生,估计做不到他的十分之一。
曾经的善恶是非开始颠倒了过来,他默默认同了段兰容当初的选择。
在身患恶疾,却被自己的丈夫放弃的情况下,她当然会努力尽一切努力拯救自己。
【……病情恶化得很快,国内没有更好的治疗条件,所以我才与唐丰德赴往国外。诊治了将近半年,病情算是被初步遏制住了,可是这边的专家也无法确保不会复发的可能……阿崇,妈妈这些年来很努力,努力地配合治疗,努力地握起画笔,努力地想要多活上几年,或许有朝一日,还能健健康康地回去见你。虽然你一定很怨恨我,但这就是我的选择。】
她确实努力过了,可最终还是撑不住。
死之前,她想看一眼德安故土,已经被抛弃了那么多年的儿子。
他们住在机场附近的酒店,第二日一早返乡。
火车上,段兰容和顾崇面对面坐着,时光静谧平静,顾崇眼睛里有淡淡的怜悯,而那个女人依旧精致的模样,手上拿着速写本一路涂涂画画。
郁卿与段兰容并排,偶尔瞄一眼她的画,忍不住发出惊叹。
“你喜欢吗?”段兰容淡淡一笑,将那一页撕了下来,递给郁卿。
“喜欢!谢谢阿姨。”郁卿端详了好久,才珍视地放进书包。
段兰容打心里喜欢这个眼神明净的小姑娘,而且她也看得出,她那冷淡的儿子对这小姑娘也很疼爱,早上出酒店的时候,还蹲下身给郁卿系鞋带。
不过,小姑娘也是个会疼人的,并不恃宠而骄。她心疼顾崇跑上跑下会腿疼,所以早餐都是她去楼下买了送过去。
段兰容很喜欢和郁卿说话,也从她的口中,知道了近几年发生在顾崇身上那些不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