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人族刚刚学会建立自己的领土,人和妖的距离还不是那么遥远。人族的领地里经常可以看到妖族出没,妖族的巢穴里也经常可以看到人族。
的残骸。
一个面黄肌瘦的少年来到青丘脚下的一处草坪。他腰间挂着把看着就沉的药锄,穿一双破草鞋,脚被虎齿草斜斜拉拉的割了几道口子,已经化了脓,走路一瘸一拐的。少年嘴唇干开的裂口上结了黑色的血痂,明明已经饿的脱了相,也不肯吃一口手中紧紧攥着的祝余,他抬头看了一眼眼前高不可攀的青丘山,终于力尽倒下。
不远处的涂山珩耳朵一抖,探灵立刻感知到了有人族进入了自己地盘,她直接用灵力把自己的心声传到少年脑内,呵斥他快走。可那少年已经晕了过去,就算想走也没法走了。
涂山珩无奈的来到草坪前,心道怎么第一天守山就出了这么个幺蛾子,祖奶奶也没教过我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啊。她虽然才刚过百岁,只算得上是个九尾幼崽,但由于天资极高已经炼化出了四尾,就被祖奶奶安排去干四尾狐该干的事请,当青丘守狐去了。
她被困在草坪,歪着脑袋十分苦恼。本想交给下一个区域的长辈们处理,可这家伙踩也没反应,啃也没反应,身上臭臭的,睡得还格外香甜。一身看着都可怜的骨头棒勉强拼成个人形,她真怕自己还没拖到地方这个弱不禁风的人族就散了架。
看着少年沾满泥土的小手,涂山珩心里有了主意。她把祝余咬碎,塞进了少年的嘴里。嘴里塞不下,就往两边的腮帮子里摁,少年一边打呼噜一边涨红了脸,眼看就要窒息了。她不慌不忙的走到附近,用尖尖的小虎牙划开树干,白色的树浆流下来,她用一块不大的树皮接住。
涂山珩叼着树皮回到少年身边,让树浆流进少年的嘴里,接着把爪子捂在少年的嘴上,往下一怼。
“唔!”少年惊恐的瞪大了眼睛,要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
涂山珩神情淡漠的给了他一巴掌。
“咕!”祝余就着树浆被少年一股脑的咽了回去,眼泪当时就溢出了眼角。
他用手扣着自己的嗓子眼悲号:“你给我吃了什么?”
涂山珩还是面无表情,“放心吧,没毒。”
少年气得手足无措,“我当然知道没毒,那可是我找遍了南山才找到的唯一一株祝余,是要拿回去给族人们当种子用的,你怎么就让我吃了呢?”
“醒了就赶紧离开青丘。”我不给你吃你就死了,你反倒应该好好谢谢我才对。她翻了个白眼懒得解释,抬起爪子往回走。
“你赔我的祝余!”少年脸上印着个滑稽的爪印,抓住了她的尾巴。
涂山珩火冒三丈,抡起尾巴给他扇到了一边的树上。
“啊!”少年惨叫一声,又晕了过去。
少年睁开眼睛,看着天上的月亮,背部隐隐作痛。
他试着坐起来。
啊!不是隐隐,不是隐隐,是明明很痛。
白天那只狐妖正在树上看月亮,月光洒在她的身上,白绒绒的像棉花,眸子蓝的清澈,像是归墟泉眼流下的水滴落在了她眼睛里。
少年心生感动,把手拢在嘴边大声呼喊。
“你赔我的祝余!”
一块石子飞到额头上,把他砸了个跟头。
“吃。”涂山珩冷漠地说。
吃?吃什么?
哦。少年明白过来,伸手去摸砸他的那块东西。
他啃了一口,酸甜酸甜的。原来不是石头是野果。
少年盘腿而坐,头上好大一个包,“看在你态度良好的份儿上,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哈?”你给我机会?涂山珩气到极点反而想发笑。
“听说你们青丘盛产一种可以祛除妖毒的玉石,如果你让我采一些带回去医治我的族民,我就不再骚扰你了。”
涂山珩嗤笑,“还你的族民?说的好像你是族长一样。”
“现在不是,以后一定会是的。”少年信誓旦旦。
“那等你是的时候再来找我吧。”涂山珩从树上跳下来打着哈欠往山里走,“青丘不许人族入内,我奉劝你还是快点离开,被其他守狐看见就等着三昧真火伺候吧。”
“那没什么,我娘说我生下来就不怕火,小的时候打雷劈着了山上的树,我还拿着烧得通红的树枝玩,后来被我娘打了一顿就再也不敢了......”
“别跟过来!”涂山珩再次抡起尾巴给他扇到了一边的树上。
涂山珩在窝里打了个滚,舒服的伸起懒腰。几点阳光洒在皮毛上包裹住温煦,洞口处微微传来草木泥土沁人心脾的清香,临时的住所也不能降低她对清晨的喜爱。
无论是穿过树叶沙沙作响的风,还有外出捕食的杜鹃鸟清脆的鸣叫,都让她想要欢欣鼓舞的期盼新鲜一天的开始。
不对,杜鹃?
青丘哪有杜鹃?
洞口轻微可闻的鼾声,让涂山珩的心里漫上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扒开洞口的树枝一看,少年趴在洞口撅着屁股睡着了,一青一白两只杜鹃鸟立在他的屁股上正争着一条蚯蚓。
......
欺狐太甚!
她一把拧住他的耳朵厉声逼问:“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少年迷迷糊糊的揉着眼睛,“昨天晚上要告诉你你不听,非要回来睡觉,现在我想睡觉你又非要听,你说说你这个家伙多可恶。”
涂山珩感觉自己眼睛都要喷出血来,“快!说!”
“我姓姜,字石年,这两只杜鹃是我的跟班。这只叫阿青,这只叫白渡,他们俩可精明着呢,饿了知道自己去找食吃,把我自己丢下不管了哈哈哈......”
她咬着牙问:“有什么好笑的?”
姜石年被呛得不敢再笑,“没什么好笑的。”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青丘山内设了阵法,人族进来应该一定会被困住才对。
“说来可真险呐,你们青丘的路都是什么啊,曲曲折折的还都长一个样子,害的我差点迷了路,还好有这个。”少年从领子里拿出一个草绳系着的挂饰,上面布满鳞片一样的黑色纹理,像是个昆虫壳,又像个黑色的山梅。
涂山珩心生好奇,摸了摸挂饰问:“这是什么?”
“这叫做迷榖(gǔ),是招摇山上的一种植物,只要佩戴了它就不会迷路,就是靠它我才找到的你。”
“真有这么神奇?”涂山珩把迷榖还给少年向前走道:“现在世道这么乱,你不在族里好好待着,在外面找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干什么?”
少年赶紧跟上,“正是因为大家吃不饱,穿不暖,世道才会这么乱的,我的父母把部落经营的井井有条,我的弟弟懂得与人交往,带兵打仗,我没有什么本事,只想尝遍百草,告诉大家什么能吃、什么能织、什么毒烈、什么能治,至少大家以后能够安安心心的填饱肚子,冬天不会再有人冻死,生病的时候不会因为束手无策而绝望,我的心愿也就达成了。”
涂山珩终于明白了昨天少年为什么会因为一株植物而流泪,她笑着说:“真没想到这个世上还有你这么傻的人。”
少年捂着后脑嘿嘿傻笑。
“对了,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哦,我叫姜石年。”
“姜石年,”涂山珩点点头,“我会记住这个名字。”
“你叫什么呀?”
“我叫......”涂山珩眼睛滴溜溜一转,“啊。”
姜石年的表情很疑惑,“你们妖族的名字都这么奇怪的吗?”
涂山珩忍笑道:“我们妖族的名字就是这么奇怪。”
“啊,我饿了,我们去找点吃的吧。”
“啊,你什么时候赔我的祝余呀?”
“啊,你这附近有没有可以洗澡的河?我走了一路浑身都是泥巴。”
虽然是自己告诉他的名字,可是从早到晚都被这样叫真的很烦,祖奶奶一年的话都没有这个人族一日的话多。
涂山珩筋疲力尽的趴在一块岩石上,姜石年洗完澡关心的凑过来问:“啊,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听着他的声音就不自觉的皱眉,“我一看见你就不舒服。”
姜石年反而十分惊喜,“真的吗?是不是跟我今天吃过的哪种药草有关系?”他哗啦哗啦的翻看自己刻在竹子上的记录,阿青和白渡站在他的肩膀上跟着摇头晃脑。
涂山珩无可奈何,转身要走。
姜石年在后面大呼小叫:“啊,都走到这儿了你不也洗个澡吗?”
“不洗!”涂山珩的脸烧了起来。
姜石年遗憾的叹息,“唉,看外表还以为你是个爱干净的,原来和我一样能懒则懒。”
他一把抱起涂山珩闻了闻,笑道:“不过你倒不臭。”
涂山珩眼里发出杀人的冷光,一尾巴扇在了姜石年的脸上。
她刨了个坑把姜石年的脸埋在里面,自己走到河边梳理起毛发。
姜石年在青丘呆了三日,终于要走。
他磨磨蹭蹭的来到涂山珩面前,垂着头道:“啊,阿青说部落里出事了,我得赶快回去才行。”
涂山珩高兴的几乎要蹦起来,表情却做悲痛状拍着他的肩膀道:“好男儿自应忠驱义感,我虽然很舍不得你,也只好放你走。”
姜石年信以为真,心生感动之余竟犹豫了起来,“其实我回到部落也做不了什么,要不我还是陪你再待上几天?”
涂山珩连忙谢绝,“不必了,家事要紧,家事要紧。”
“也对,哈哈哈,哈哈哈。”两个人别过眼尴尬的干笑。
姜石年起身要走,涂山珩突然想到些什么,喊住他。
“欸,今天晚上来我洞前找我。”
姜石年疑惑的问:“找你干嘛?”
涂山珩一笑,“赔你的祝余。”
子夜时分,阿青和白渡又同李山阿摸上了山。乌云遮月,夜色如浓墨一样遮蔽人的视线,姜石年却是一回生二回熟,借着迷榖微微的光路很快来到了涂山珩的洞前,轻声道:“啊,我来了。啊,你在吗?”
涂山珩从洞中出来,看了他一眼道:“你那把破药锄在身上呢吧。”
姜石年忙点头,“在呢在呢。”
“跟我来。”
涂山珩左蹦右跳的在前面引路,带领姜石年来到东山的一片玉林。
林中栽满了玉树,每一株玉树上都生着不多不少五百根银线树枝,每一根树枝上又都串满了水蓝色的晶莹玉石。银叶金花点缀在玉石的周围,华丽却不显赘余。一缕月光洒下,微光被水玉和花叶折出万千光彩,玉林如余霞成绮。
树顶是银枝所筑的长鸣莺巢,这些红身白肚的小物探出头来,好奇的对今晚的来客啁啾着。一阵夜风吹过,玉树上花叶摇曳,悬挂的灵玉你推我搡,叮当作响,呼应婉转莺啼,如清辞丽曲一般。
涂山珩伫在石上,在月光和夜风下幻化出青丝白衣。
青丝如柳度腮雪,白衣飘摇清辉泄。
那美撼凡尘的身姿,让姜石年看得呆了。阿青和白渡站在长鸣莺巢上,提起翅膀对准李山阿,向长鸣莺们无奈的摇了摇小脑袋。
涂山珩道:“最初,这片林中只有银叶金花而并无流天水玉。数百年前,共工败于祝融,怒触不周山,天维绝,地柱折,黑夜天幕纱幔那些倾倒的星屑中,有一部分便滑落到了东山。女娲大帝从三界炼出五彩石,在此架起一座天桥,拈金花为针,穿银枝为线,补织好了九重天网,随后又将那些洒落的星屑挂在了树上。青丘东面向阳,这些星屑又在山中吸收了几千年日光的阳炎之气,渐渐调和出灵根,才成了流天水玉。”
涂山珩捏了一个法诀,把姜石年罩在自己的灵力之内,又道;“你取一些带回去医治你的族人吧。不过要快,由于九尾族阴气太盛,修炼时需要借助日光调和内丹,四尾以上的九尾们常聚集在此一同修炼,而且这里封印着女娲大帝的天梯,说是青丘的禁地也不为过,以我的灵力修为根本瞒不了这里的禁制多久。”
“哦,哦,好。”姜石年赶忙从背后拿起药锄,爬上玉树,挑拣着采下了一串串灵玉。
“啊,够了。”他小声呼喊背对着他把风的涂山珩。
“快走。”遮盖人族的气息耗费了涂山珩太多灵力,她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
“好。”姜石年应着从树上滑下来。
咔嚓。就在姜石年转身想跟着涂山珩开溜的时候,背后突然间传来一声不太妙的脆响。
涂山珩回头去看,脸色变了,大喊:“你别动。”
“嗯?”姜石年跟着涂山珩回头,看到自己脚下裂开一大条地缝。
“啊!”他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往前跑,身后的地缝追在他的脚后延伸。
“完了。”涂山珩目瞪口呆。
青丘山顶的岩洞内,姜石年和涂山珩被绑在中间跪坐着。
“不要啊,不要啊。”姜石年凄厉的大叫,一旁两只七尾的人形狐妖扒光了他的衣服,妖瞳发出紫光上下打量他的身体。涂山珩厌恶的把头扭到一边。
“禀告祖奶奶,他的确是人族不是神族。”
九尾的祖奶奶笑呵呵的问姜石年:“孩子,是谁指使你来偷我们青丘东西的呀?”
姜石年惊魂甫定,理直气壮的回答道:“我没有受任何人的指使,我的族人生活在江边,经常会被江中的水怪咬伤,因妖毒攻心而死。您有一大片玉林,里面的每一小块玉就可以救很多人的性命。我没有打算要偷,我要和您交换。”
祖奶奶微笑着说:“哦?你要拿什么和我交换啊?”
姜石年昂首挺胸的说:“等我成为族长,我会将今日拿走的东西十倍还于青丘。只需十年......不,二十年。”
太傻了。涂山珩听得心力交瘁,闭上眼睛休憩。
“哈哈哈,”祖奶奶拄着拐杖走下台阶,对李山阿说:“我们妖族和你们人族的规矩不同,青丘九尾从不欠别人的人情,也从不允许别人欠我们的人情。”
姜石年小声嘟囔:“您别骗人了,三界都知道涂山氏管女娲大帝借了青丘就不还,那不是欠人情是什么哩。”
他说的是事实,几个年轻的狐妖都忍不住偷笑,涂山珩愁得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
祖奶奶恼羞成怒,拐杖往地上一敲,怒道:“区区一个人族怎么可能破得了我们青丘的地脉?背后一定有神族指使。给我查,散了他的灵也要给我查出来。”
“是。”几个狐妖领命,一步步朝姜石年靠近,手中燃起了幽蓝的狐火。
“祖奶奶。”涂山珩平静的开口。
祖奶奶冷哼一声:“急什么,等会儿我再问罪你。”
“是我放他上的山。”
“什么?”祖奶奶倒抽了一口冷气,几个狐妖也停下脚步吃惊的回望她。
“是我放他上的山。”她垂着眸重复。
这一回洞中所有的人都沉默了,气氛微妙的沉重。姜石年就是预感到会这样,才一直没说他之前就认识涂山珩,没想到她竟然自己说出来了。他扭来扭去想挣脱绳子,累的气喘吁吁发现只是徒劳。
那两只七尾狐妖沉默的走过来,一反常态解开了他身上的绳子,架着他往洞口走。他回头看,祖奶奶身子气得簌簌发抖,解开涂山珩的绳子带着她进了内洞,一切突然井然有序的让人不寒而栗。
姜石年感觉不妙,叫她的名字:“啊,他们要对你做什么?啊,你怎么不说话了?”
他扭头问:“你们要对她做什......”话说到一半就咽了回去,架着他那的两只狐妖表情阴森的可怕。
“她为了你违反了山规。”左边的狐妖语气夹恨。
“违反了山规会怎么样,会死吗?她会死吗?”姜石年拿脚抵着地挣扎。
“她是嫡女,不会死。”右边的狐妖说。
姜石年放心的呼出一口气。
“不过,比死更可怕。”
姜石年惊道:“比死更可怕,什么意思?”
“带着她留给你的东西,快滚。”右边的狐妖没有回答他,把一袋流天水玉扔到姜石年胸前,妖瞳发出耀眼的紫光,映在姜石年漆黑的瞳孔里。
他的意识和身体都向后跌去,仿佛掉进无尽的深渊。
第二天一早,姜石年在青丘山脚下的一块草坪醒过来。
眼前的一个破布袋上站着两只杜鹃鸟,一青一白。
“阿青,白渡,你们来找我啦。欸,这是什么?”他打开破布袋,里面是一袋子水蓝玉石,阳光透过时五彩琉璃。
“糟了,我不会是偷了谁家的东西吧?”抱着这袋意外之财,他开始惊慌失措起来。他完全没有了睡着之前的记忆,只知道自己一路向南来到了这里。
阿青啾啾的叫个不停。
“这是青丘的流天水玉?我昨天说要去拿?狐妖?什么狐妖?你是说青丘九尾吗?”他看着阿青着急的样子,微笑着摸了摸它的头。
“总之先回部落吧,话说等有时间,我们还得感谢这里慷慨的主人呢。”
没想到刚抬起屁股,立刻发现丢了东西:“啊,我的祝余。”
他回头大喊:“你赔我的祝余!”
可是后面只有青丘山。
他不由得笑着搔头,“欸?我怎么好像睡傻了。”
二十年后。
姜石年驾着车辇前往青丘,里面装着中原最稀有的珍宝,为了兑现一个少年不知何时许下的承诺。
青丘还是那个青丘,姹紫嫣红,温暖如初,一切都是不被玷染的干净。
涂山珩穿着一身象牙白的滚雪细纱裙,一如既往的站在那片草坪,看到他走过来,她的眼里盈满了欣喜。他的鬓角和唇边长出了胡须,个子高多了,眼神里多了抹冷峻,肤色还是那样黝黑。她以前从不知道,二十年的岁月竟然会把一个人族雕刻成如此,明明只好像一瞬未见,他已经变得意气风发,再不见当年稚气。
他跨下车,慢慢地走到她的身边,阿青和白渡从车顶飞下落在了他的肩膀,在耳朵边叽叽喳喳的吵个不停。
涂山珩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对她儒雅的行礼,“敢问这里是青丘山吗?”
涂山珩眼神黯淡下去。
对啊,自己在期待些什么?即使现在他再站到她的面前,也无法再叫出她的名字了。可笑的是,他甚至从来就不曾知道过她真正的名字。
她笑着应道:“正是。你有什么事啊?”
他拱手做礼,“小辈姜石年,当年曾在青丘借得流天水玉一袋,今特来相还,还望贵仙通知祖奶奶一声。”
涂山珩像两人初见时那样语气回答道:“你没听过青丘不准人族上山吗?还有青丘早就换了主人了,现在是纯狐氏的族长管事,你注意些可别再乱提起祖奶奶的名字来。你有什么东西要还,我可以替你交还给族长。”
“那就有劳了。”
涂山珩向他身后看去,“东西在车里?”
“对的对的,我这就拿过来。”姜石年匆匆忙忙的回身去拿,涂山珩竖起耳朵听到了他的小声嘀咕。
“你们两个瞎叫什么?我根本不认识人家,害得我拘谨的不行。你们两个要是再捉弄我就自己飞回去。”
阿青和白渡面面相觑,一脸的匪夷所思。
姜石年搬来一个木箱问:“放在哪里?”
涂山珩指着山腰说:“帮我拿到那边去吧。”
涂山珩在前面慢慢的走,姜石年在后面默默地跟着。
过了山脚,她突然开口:“这五十年来进到青丘山的人族,你是第二个。”
姜石年正看着周围似曾相识的场景出神,忙回道:“啊?是啊,听说青丘守狐们一直在守护大风之墓,从不许外人进入的,今日多亏了你......”
“二十年前,有一个和你一样不知轻重的人族也进了山,”她自顾自的说着,“盗走了东山玉林的流天水玉,破了青丘的地脉,这件事......”
她回头看他,“你知道吗?”
姜石年莫名其妙被问的发蒙,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我,不知。”
涂山珩直勾勾的盯着他,欲言又止,尔后笑笑说:“也对。”
她没有提她身为涂山家的长女为了袒护他,把罪过全部承担在了自己身上,因此被废去了四尾修为。祖奶奶罚她入绝情狱,让她了断三界之间的一切牵挂,一心守山。狱火烧断了她的情缘线,诅咒被她爱慕之人一生都不能拥有与她相关的记忆。对于至情至性的九尾一族,无异于挖心破胆。但她为了一个最讨厌的人族,选择了忍受这个世界最深刻的残忍与孤独。
她没有提涂山氏因为她从家族里最风光的一脉一下子变为了最被鄙夷的一脉,祖奶奶被迫退位,青丘已被纯狐氏接管。祖奶奶是她最尊敬的老者,老人家为了青丘奔忙一生,少年丧夫,中年丧子,以一身之力操持了青丘七百年,日夜期盼孙女长大可以继承家业,却落得个饮恨而终的下场。如果不是那个人族的出现,一切本应该顺理成章。
她没有提母亲为了她的事一夜白头,为了维持她好不容易修成的人形,居然散尽了修炼千年的内丹。
她没有提她其实很想念他。她有一肚子的苦水想要对他倾倒,讲那些历久弥新的过往,讲那些苦中作乐的幻想。她幻想他成为了族长,颐指气使的让纯狐氏滚回自己的地方。他把她抱在怀里,满怀歉疚的抚平她的创伤。
她不想见到他,她怕他的不相认会比想念他疼痛百倍;她想见到他,见不到的那份思念又好像比那份令人心寒的陌生寂寞百倍。
不说,是因为能再见已是不易,即便我们已经形同陌路,也好过相思无术。
这守山的位置是她用好不容易攒下来的修为从其它守狐手中换来的,只为了守着此山此景,有一个再相会的可能。
傻吗?很傻,傻得昏头转向,傻得颠倒黑白。可是在绝望中又显得那样纯粹而美好,像黑暗中的芽,石缝里的花,他成为了她荏苒岁月里期盼黎明的一道光。
为了盼到这道光,她等了二十年。
到了半山腰,涂山珩快步走到姜石年的身前,笑盈盈的伸手接过木箱,“到这儿就行了,把东西给我吧,我来送到山上。”
姜石年嗅到她身上的味道,心漏跳了一拍,下意识退后一步,正对上她的眼神。
姜石年呆住了,那双眸子蓝的清澈,像是归墟泉眼流下的水滴落在了她眼睛里。
回忆如潮涨,他拼命的回想,仿佛找到了心中一直残缺的那块碎片。可那双眼眸只是从记忆一闪而过,紧接着便如石沉大海一般消失不见了。
“怎么了?”涂山珩笑问。
“啊,没什么。”我怎么会如此无礼?姜石年慌张的把木箱交给涂山珩。
“哈哈,快下山吧。”涂山珩眼里的神伤一闪而过。
“嗯。”
涂山珩从姜石年手里接过木箱,两人转身离开,不过彼此都走得很慢。
姜石年蓦然回首问道:“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涂山珩一愣,回首笑若春风,“初次见面,我叫涂山珩。”
从那以后,姜石年每五年会来一次青丘。不为别的,只是和涂山珩两个坐在草地上讲故事。但只是他讲,她负责听。他讲尝百草识药性,她跟着心疼;他讲清姜河起义,她跟着紧张;他讲与弟弟之间不同的政见,她虽然不懂,还是频频点头。他说自己不过是个种田捣药的,别人竟然叫他炎帝。
如果心中能少一些仇恨,涂山珩愿意相信和他的重新认识,就是岁月静好。
后来,他说自己和弟弟联手打败了一个叫做蚩尤的劲敌,中原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和平。他笑着打开一个玉匣,里面是一对水滴样的耳坠和一串花笼样的项链,纯净如水,晶莹璀璨。他说:“这两块流天水玉是我亲手所铸。你们青丘的东西,还是你戴起来最好看。”
她开心的收下,把爹爹临终前留下的内丹用心的放在了项链里。总有一天,她要用这份力量兴复涂山家族。
他说自己已经结婚生子,她心领神会。她明白,为了部落在中原的地位,他不可能娶一个妖族进门。她藏好自己的心思,从始而终的安静陪伴着他。纯狐氏寄来一纸婚约,她用三昧真火烧掉。
再后来,她的模样未变,他已白发苍苍。年轻时尝了太多的草药,他的身体已被百毒侵蚀,纵使用了各种灵药维持生命,他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谈话间他咳出血来,就用清酒代替水吞服下灵药,她看在眼里,急得直跳脚。
他活了一百八十年,来了青丘三十次。他的部落辗转迁途,离青丘越来越远,可他一次未落。她终于明白当初他为什么能破坏地脉,原来他是活在人界的神族。她没有提起,藏在心里。
最后一次来时,姜石年双眼近盲,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摸索着递给她一枚玉简:“这里面是我一生试药的札记,既记录着救人性命的灵药,也记录着见血封喉的毒药......咳咳,我已经渐渐看不见了,可是又不敢相信别人......咳!能不能请你帮我修撰成籍传给后人,也算是我这一辈子留下了一点东西。”
她从他苍老粗糙的手中接过玉简,双目低垂,欲言又止。
他双眼怔怔的呆望前方苦笑道:“对不起,青丘的旧事,我用一生的时间都没能记起。若是亏欠了你,希望来生能还。”
涂山珩一愣,眼泪不出声响却又肆无忌惮的流下。人妖注定不能共度迟暮之年,她曾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
再后来,炎帝仙逝的消息传遍了中原,她在青丘听到时,刚刚重新修炼回四尾的修为。
她拿着一本墨迹未干的《神农本草经》第一次逃下青丘山,夜晚偷偷翻进他的陵墓,在他高高隆起的坟茔前跪坐到天明。
第二日,陵墓守卫发现了遗落在炎帝墓碑前的一本《神农本草经》,黄帝过目后嗟然长叹,在宫内做成拓本传遍海内,百姓啧啧称奇,以为神迹。
独属于两人的青丘山下已不再,她开始无牵挂的流连在人世,踏遍大江南北,不再为了仇恨而修炼,仿佛一切怨怼都已流逝。
那日去桃源峰赏花,不意中了捕妖夹。她气急败坏,对自己感到屈辱。
一个衣衫破旧的小道惶恐不安的靠近,从他们对上眼神的那刻起,她就知道是他。
他被她的三昧真火误伤,她用左耳坠的流天水玉救下他。
钩吾山上,他动用天焚烧断了全身经脉,她又用右耳坠的流天水玉救下他。
我们一同经历了一段连命的光阴,所以只要你活着,那段岁月里的我就活着。
唉,总是这样莽撞,哪有那么多的流天水玉供你挥霍呀?以后就让它来守护你吧。
小四拿起项链,花笼在手中应声而碎。流天水玉化成晶末,九尾千年妖丹发出尖啸,一股强大的妖力瞬间席卷了整个凌云殿,直入天际衬出一片火烧云,整个显定峰顶都仿佛燃烧了一般。
小四眼望窗外天穹的火焰无奈笑叹:“兜兜转转,我们终究谁也逃不脱这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