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明禅师的僧房内，简单得铺着十余张床铺，这是定林禅寺用来招待客人的。现在他和他的三个同伴，都暂时借住于此，床上随意堆放着其行囊。里头这几个比丘原本盘膝而坐、闭目养神，听到穿甲带剑的羽林军们走进来，都立刻神情紧张得从榻上起身，踩着木屐赔笑着迎上前来。
“不必慌张，只是把那三把弩还给兰善信。法涣，你去取过来。”一只脚踏入房间的法明，立刻招了招手唤着同伴，语气柔缓且平淡。继而他便在门边站住了脚，笑意吟吟得半转过身子，伸手示意请客人入内。
“好，请随我来！”那位法涣师傅，也很是随意地答应一声，向最里面的床铺走去。
“深夜叨扰，有劳大师！”兰岱双掌合十，既是愧疚又是感激。一方面是深感自己的立场不坚定，竟然会相信同伴们的无端指责，怀疑这位德高望重的有道高僧，甚至大晚上得闯过来要东西。另一方面是感慨对方的宽怀大度，对这样的无礼冒犯还能泰然处之，真不愧是大家风度。
其他的阳祯几人倒没说话，最多只是微微点头示意，也就跟着去取物了。说实在的他们也很始料未及，没想到这般大张旗鼓、郑重其事的应对，却变成一拳打在棉花上。可这群比丘们如此诚恳的态度，让他们着实跳不出半点毛病来，也只能被牵着鼻子走。尤其是王渊，狠揉着鼻子默然不语，心中失望至极。
“快闪开！”就在一切顺利的表象下，屈鸿忽然咆哮着一声大喊，张开双臂推搡着走在身前的同伴，使出全身力道将其狠狠推开了几步。在他的身后，一柄短剑急速穿插而来，带着风声掠过他的右肋部，划出道浅浅的血痕。
一片骚乱中，阳祯惊异得回望过去，却发现刚才还慈眉善目的法明和尚，正目露凶光得瞪视着他们，手中还握着那柄短剑。其身后客房的门已经被掩上，隔绝了内外的出入。再转过来，那三个比丘也是各自操起家伙，目露凶光得冷笑着。这群“请君入瓮”的恶僧，终于揭开自己的面具了。
“诸位大师，何故如此啊？若是我等做的有什么冒犯，还望给个机会改正。”即便是到了这个时候，兰岱还是抱着一丝丝的侥幸心理，怎么也不敢相信如此高僧是恶人。于是乎他还在惊悸之余低声下气，妄图使对方收手。
“兰阿斗，说什么呢，还不拔剑！”王渊恨铁不成钢，弓起腿来踹了兰岱一脚。
“罪过！”兰岱心底默念着，但总算是咬着牙认清了事实，伸手去掏佩剑。
“莫要惊慌，共杀此恶僧！”阳祯喃喃着深吸一口气，“唰”得一声抽出了兵器招呼大伙，分开双脚半蹲着稳住下盘。他本以为可以避开的初阵，终究还是来了。其余几人包括忍着疼痛的屈鸿，都手执兵器环绕在其周围，呈环状防御姿态。
“羽林小子，我只取你几把弓弩，你们却自己送上门来，岂不是咎由自取？正好，寺中正缺几副像样的盔甲，拔下来凑合着用。”法明尖着嗓门，阴测测得嚣张喝道。只见他的僧袍下面，遮盖住的左右腿部均绑着短剑，这是他多年来杀人防身的习惯。说罢他抽出另外一把，双手握剑摆开架势，作势欲击。
“贼僧，我且劝你一句，这可是离着洛阳不远，龙门山下还有万余羽林军。待会打闹起来，寺中的僧徒知道发生了什么，尔等就会死无葬身之地！要是现在弃械投降，我尚可以担保一条生路！”环顾前后的敌人，阳祯虚张声势得恐吓一番，既是为了搅乱其心，也是为了稍探虚实。
“哈哈哈，小子真是可笑，还敢诓骗于我！想当初我辈纵横河北的时候，就连数万官军都不敢接近，何惧你们那区区的两千羽林。我也劝你一句，只要投下刀兵认错受死，将来新佛也会宽恕你们的罪过。否则的话，死亦不得超生！新佛出世，除去旧魔！”法明轻蔑得撇了撇嘴，却是暴露了其一直在关注龙门官军的细节。
“新佛出世，除去旧魔！”三个比丘也高喊佛号，眼露狂态。
“妖僧！”人群之中，王渊低声咒骂着。
“兰信善，你可是个佛法的有缘人，可不要再执迷不悟、入了歧途。不如现在归顺了新佛，杀了这几个家伙剥去甲兵，我等连夜去嵩山的本庙，绝对不会留下后患。届时以功受赏，也封你个‘十住菩萨’当当，岂不美哉？”那法明倒也是久经世事，反过来离间着羽林军的人心。
“我就算是死，也不会和尔等妖僧为伍！”听了上面一段话，兰岱已经彻彻底底清醒过来，毫不犹豫得厉声回敬道。
“佛愿渡你你不渡，何苦来哉？”法明叹着气慢慢摇头，似乎是意犹未尽，还想再劝的模样。可是话音还未落下，他就挺起双剑闪电般飞扑上去，动作矫捷得根本不似出家人，倒像个狡黠多变的沙场老卒。
这伙贼僧，在河北时经历过不少战阵，打斗的经验自是娴熟无比。他们的谈话就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在对方神经稍稍松懈的时候，给予突如其来的致命一击。不仅仅是法明执剑突击，里侧原本悄无声息的法涣三人，也猛然得跟进夹击。环形为阵的羽林郎，猝然遭遇了这个杀手锏，到底还是太缺乏历练了。
阳祯等人所携带的，乃是军中的制式长剑，原本就不适合在这狭小的空间施展。在注意力不集中的情况下，直接被手执轻便短剑的贼僧们打了个措手不及，来不及招架也不好还击。借助地利和突袭的优势，短兵器占了极大的便宜。
率先遭受法明攻击的，是看起来就不太擅长打斗的矮个子王渊，瞬间被打得倒退两步，挤开了自家的阵型。其左侧的阳祯带着怒火，右侧的兰岱满怀愤懑，吼叫一声夹击而上，却被此人所轻松招架开。三个羽林军挤在一堆，本身挥舞长剑的效率就底下，又兼生怕劈砍会伤到自己人，打得既无奈且憋屈。娴熟于近战的法明，如同是化身灵活转动的泥鳅一般，和他们缠斗得游刃有余。
这群羽林军的真正战力，弓马娴熟的田端、屈鸿两人，却是在准备充足的情况下，被正在倒退的猪队友王渊狠狠撞了一把，环形阵散开为孤点。法涣冲上去拖延住了田端，而另两个比丘则瞅中了业已手受伤的屈鸿，疯狂得豁出性命近身恶斗，口中仍然是喃喃有词，越斗越是脸带兴奋。本已受伤的后者实在招架不住，勉强支撑了七八个回合后，直接被砍伤腿部撂倒在地。
“屈鸿！”本就紧张心急的阳祯，听见背后的倒地声猛然回头，瞧了一眼很是担心。
就是这关键的一时忧心分神，瞬间改变了缠斗的局面。法明虽然能够与三人互斗而不败，其实一方面是基于自己的经验丰富，另一方面是此辈均是绣花枕头。然而即便如此，他原本也没有能力解决对方，只是拖延着等队友那边先以多击少解决完，再来处理掉这边。可是阳祯的心软回头，让他从短暂的均势中抓住了破绽。
侧身看到这一幕，已经同样力扛住三个比丘进攻的田端，绝望得挥剑挑刺狂砍，迸发出了身体内的全部勇气。他想着或者能侥幸杀个贼人垫背，或者能绝地反击求个活路，总归是胜于寄希望于其他同伴。此举虽然暂时逼退了敌人，可他这样不顾一切的搏命打法，已经影响不了大局了。
“去死吧！”法明大喝一声，左手格开王渊的攻击，右手朝着那军官打扮的阳祯直刺过去，势在必得。
再度回过头的阳祯，面对的是已经彻底改变的局面。电光石火之间，他连再度招架的空隙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近在咫尺的短剑，往自己的喉咙处插来。就在他即将绝望的时候，前方忽然伸出一条手臂，直挺挺得挡住了这致命的攻击。短剑没入前臂至顶，满含腥味的血液飞溅，弄得他满脸都是。
“兰，兰岱！”看清了眼前人后，阳祯几乎惊讶得不敢相信，硬生生把那句“拈花”的雅号给憋了回去。
法明也是吓了一大跳，没想到那傻愣愣的家伙，还会有这样的勇气。右手的匕首已经插在对方手臂，他慌慌张张得赶忙想要抽出来，却没想到遇上了更可怕的事情。那兰岱丝毫不顾自己左臂的血流如注，还硬生生用右手抓住敌人的手臂，用足了劲不让其脱身。法明试着抽拉了两下，竟是如铁钳卡住般纹丝不动。
“妖怪！”杀人如麻的法明，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真以为对方已经不是人类，战战兢兢得吼了句，瞅着兰岱铁板似的神情心虚不已。
乘着这个功夫，阳祯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王渊却是冷静得抓住了唯一的良机。他从另一侧扑上前，狠狠得挥舞长剑砍下，瞄准的正是敌人那不得动弹的手臂！任他法明如何狡猾善战，可眼下就是站在那的固定靶子，任凭处置。随着寒芒闪过，攒着短剑的半截手臂，就和其主人的身体彻底脱离。
“啊！”剧烈的疼痛，让法明霎时间痛不欲生，另一只手也丢下了武器，捂着断肢伤口处咬牙后退。可还没有退几步，那鲜血喷涌的伤势就让他实在坚持不住，后仰着身体栽倒在地，抱着伤处蜷缩成一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