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阳城的天,常年蓝过别处的天。新阳城的阳光,也总是烈过别处的太阳。
“这鬼地方,整日家晒死人的太阳,要不是火灵气土灵气浓些,谁高兴呆在这儿。”大汉赤膊站在半道上,伸手抹了把汗,不耐烦的说道,“不就是儿子丢了嘛,就他的儿子是儿子,别人的儿子就不是儿子了?”
“别多说了,叫人听见,不好。”同伴劝他,“过会儿极尘宗的该来了。”
“一起子软脚虾,要不是家里条件好,有什么了不得。”大汉酸溜溜的说道,“不过就是跟我们一个修为,怕什么!”
“得了吧,你能跟人家比?”同伴哂笑,“人家起码也是大地方来的,资质就比咱们好,酸什么酸,能给你酸掉根灵根?”
“大宗们出身怎么了?不照样有五灵根、废灵根的吗?”大汉不屑道,“谁知道来的是个什么货色,说不定还不如老子。”
“资质怎么样且不提,宗门出身,到底是比咱们散修好得多啦!”同伴有些感叹的说道。
“劳驾,请问这里可是断岳门的驻地吗?”
两人回过头,看见茶棚里正站着四个陌生人。为首的是个青年和一个正值韶华容貌清俊的姑娘,两人二十来岁模样,神色平淡,倒是他们身后跟了两个半大的孩子,并排而立,有金童玉女状,神色里难掩好奇。
他二人为四人年轻的外表和高深的修为所震,呆立在那里,一时没有答话。
臧成弘复又问了一遍,“请问这里可是断岳门的驻地吗?”他说着,暗地里皱眉,其实也为这简陋的驻地而震住了。他眼前只有一个搭在黄沙上的破茶棚,站着两个赤膊的汉子,只看外表,甚至难以想象他们是修士。
“对,是的,这里就是断岳门的驻地了,敢问前辈是否是极尘宗的高徒?”其中一个回过神来。
“高徒不敢当,在下确实自极尘宗来。”臧成弘还从来没被人叫过前辈,眼前两人也是炼气六层的水平了,叫一声道友也就是了,他还没筑基呢!
“掌门遣我师兄弟二人来迎接各位前辈,还请前辈跟我来。”那人回道。
“道友不必如此,你我同是炼气,道友相称就是了。”臧成弘也不是爱摆谱的,他会做出一个领头的姿态,无非是因为他修为最高、年纪最长,师妹祁易烟又是个傲气的,不是打交道的料罢了。
杜兰真跟在祁易烟身边,不大想得通这世上居然还有人把门派驻地设成这样简陋一个茶棚子,不觉得有损门派形象吗?人言散修艰难窘迫缺灵石,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个缺法,杜兰真都不能想。
断岳门的掌门自从爱子失踪,睡也睡不好,修炼也没心思,盼星星盼月亮的,总算把极尘宗的高徒给盼到了,一听了消息,急急忙忙就迎出门来。
“娄掌门且放宽心,我们几个同门既然来了,定会好好弄清楚令郎的下落。”臧成弘耐着性子听完娄才捷的话,宽慰他道,“明日我们就启程去寻那紫阳古城。”
娄才捷千恩万谢且不提,杜兰真暗中打量臧成弘的举止,只觉得处处都是学问。以他们的天赋和实力,完成任务后都未必有可能与断岳门的人有交集,也许四人结丹时这些人便因为不能筑基而化为黄土,因此没必要花大力气结交,但万事本无定数,说不得哪天就遇上了,客气些总是没错的。
娄才捷未尝不清楚这群名门弟子的做派。他们看上去彬彬有礼,不代表他们心里就看得起你,一切都出自教养和谨慎,说不定还怕你一心缠上来结交呢。但现在爱子迷踪不定,全仰赖这四人出力,即使会叫人嫌烦,他也不得不陪着笑,再三恳求感谢。
“杜兰真。”娄才捷给四人临时安排了住处,杜兰真还没踏进房间就给卫衔叫住了,“去外头走走?”
杜兰真愣了一下,回头看了臧成弘一眼,见他点点头,便应下了,“好啊。”
两人谢绝了娄才捷叫人带领的建议,一前一后出了断岳门的大门。
新阳城建在紫阳古城故址的边上,地处沙漠,炎热无比,此时还是傍晚,头上太阳仍烈得很。街道上人来人往,有修士也有凡人,比起极尘宗旁的芙蕖城是另一种繁荣法。
“你怎么不叫上祁师姐?”杜兰真猜卫衔此时出来怕不是为了逛街的——卫衔这人一言一行都透着一股不会逛街的感觉,她想着,怕是想通过新阳城里的人了解一下紫阳古城。但于情于理,叫上更有经验且年纪更长的祁易烟都更合理些,如今他们二人出来,别人怕会觉得他们年纪小,不愿意跟他们说呢。
“祁师姐怕是不愿意的。”卫衔有点无奈,“你且看看,祁师姐是愿意和这些凡人散修打交道的模样?”
杜兰真一时不说话了。这几天相处下来,她一直觉得祁易烟是个英气无比、豪爽大方的大姐姐,待她也十分亲切,一路上多有照拂,加上祁易烟本身也是名师高徒,性格又不似温海蓝那样疏离克制,杜兰真对祁易烟的感觉极好,但这并不妨碍她觉察到祁易烟骄傲的性格。
祁易烟的好,是分人的。对待臧、卫、杜这样的亲传弟子,她看得上,也愿意放出善意,可以做一个再好不过的同门师姐妹,但对待散修凡人,她全然看不上,连话也不愿意说。
本来杜兰真只是隐隐的有感觉,也不深刻,但如今算是明白透了。非但如此,今天她所见到的简陋的驻地,也叫她大吃一惊。她是从凡人世界里出来的,也不是没见过这么寒酸的排场,但那毕竟是凡人,谁想到修真门派,也能这样寒酸?
“那还是带上我吧。”杜兰真不知说什么好的,她总觉得像是在说祁易烟坏话一样,莫名的觉得很是对不起她,“可我也没什么经验,只能看着学了。”
“拉上你,就是叫你看看,学点经验的。”卫衔领着杜兰真沿着街道一路走过去,沿路的商贩对两人很是热情,不断的朝他们伸出手来,手里握着自家的物饰叫人看。他们自幼长在宗门,虽见过许多好东西,却不由得被这些不值几个钱的物事吸引了注意。
“这个怎么卖?”卫衔走过一个捏泥人的摊子前,指着架子上的泥人问道。
“三文钱一个。”摊主一一介绍,“有彩绘的贵些,要十文钱一个。”卫衔两人俱是衣着华美,一看就像是有钱的。
“给我捏个彩绘的,就你们这里传统的那种。”卫衔取出一串铜钱,“现捏给我。”
摊主应了,卫衔便蹲下来看捏他,杜兰真看了,也有样学样的蹲下来。
“听说你们这里以前还是个要道重城?”卫衔问道,“那个被掩埋的古城找着了吗?”
“没有哪,都说是仙人作法,谁找得到它?”摊主一边捏着泥人,一边答道。
“那就没有仙人后来找过?”
“老早去请了仙人来看,都说不知道在哪里,已经成为鬼城了,仙人奈何不得它。”
“仙人既能埋了它,又怎么会奈何不得它?”
“嘿。”摊主怪笑了一声,“小公子,老头子在这新阳城待了一辈子了,小的时候也想着仙人都是无所不能的,如今一大把年纪了,才知道从前都不过是在做梦!仙人他也分三六九等,没本事的仙人,活得还不如老头子我快活!”
叫一个凡人这样说,两人心情都有点复杂,杜兰真想到断岳门那个寒酸的驻地,一时也找不出话来反驳。
“况且,这些仙人只管着自己快活,谁管普通人死活?叫他们一声仙人,他们谁还真配得上了!”摊主说着,猛然抬起头,眼中似含有火焰,他咧开嘴一笑,举起手中的泥人,“两位仙师,你们说呢?”那泥人给他握在手里,只露出个头来,神情仿若真人,色若金铁,面含绝望,忽也朝二人咧开嘴来,眼里竟淌出血来。
杜兰真吓了一跳,还未有所反应,眼前的摊主忽的炸了开来,血肉浇了他们一头一脸。
杜兰真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血腥,一时竟愣住了,直到卫衔拍了拍她的手臂方才回过神,眼前哪还有那血肉横飞的情景?一街泰然热闹,仿佛刚才不过是梦罢了。
“幻境?”杜兰真开口,方发觉自己嗓子都是哑的。
“应该是了。”卫衔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但比起杜兰真已是云淡风轻极了,“不知是什么来头。”他皱眉思索了一会儿,“回去问问臧师兄他们吧,他们见多识广,总能有个说法。”
杜兰真点点头,心里还想着摊主那似有怒火的眼睛,还有那泥人绝望的眼神。
到底是为什么,竟让他对修士有这样的怨气呢?
两人在新阳城里晃悠了很久,却再没了之前的兴致,心不在焉的念着这件事,反复思索其中因由,直到月亮高高悬在天空方回断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