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凡有路,全凭着足底一双凫,翱翔天地,放浪江湖。东方丹丘西太华,朝游北海暮苍梧。”老人坐在合抱之木下,缓缓地诉说着自祖辈便传下的传说。
三丫头偎在母亲的怀里,不由得听得呆了。
暮色四合,正是农闲时候,晚风徐来,农户人家难得的清静,聚在村中老人屋外的合抱粗大柏树下听老人讲古。
杜家村祖上曾出神仙。
好几百年前,杜家还只是一小门小户之家,家中只有一寡母和两弟兄,适逢乱世,逃离故乡,唯有在荒僻之所开一小茶棚度日。有一日一华服青年路过此地喝茶,不一会儿两兄弟就听得晴天一声怒叱,雷声滚滚,似江河奔涌而来,天光转瞬暗淡,一道流光由远而近,自天边飞了过来,那华服青年便身形一晃飞上了天,两人一番大战,终是华服青年取胜。
两兄弟看得呆了,便跪求那华服青年带他二人去求仙,青年允了弟弟,却道那哥哥资质不足,仙途无缘。从此弟弟便去修仙,哥哥靠着仙长留下的银钱做起买卖,开枝散叶,今已作古,便是杜家的老祖宗了。
如今杜家已是一方望族,子弟无数,杜家村不过是其中小小一支。族人早就疑心这不过是轶闻传说,不再多提。
可就在这一辈,就在这几天,府城里族长着人来传话说老祖宗着人来带子孙寻仙去了!
待人群散了,三丫头不由得问起母亲来,“娘,我也能成为仙人吗?”
“你当然能成为仙人!”白氏说的斩钉截铁。
“可去修仙我就不能天天见娘了。”三丫头有点忐忑。
“三丫,你听娘说。”白氏听她这么一问,仔细地看了看女儿玉雪可爱的小脸,只觉得怎么也爱不够,一股打心底的怜爱涌上来,她看四周无人,便蹲下来捧着三丫头的脸颊,“你爷爷是村长秀才,爹又在镇里做掌柜,你又是十里八村少有的认得字的娃娃,你看你在小姐妹里是不是总掐着尖?”
三丫头立刻点点头。
“我们养你养得娇,没叫你吃过苦,别人家的女娃娃别管多大年纪,哪个不羡慕你?可我们这么宠着你,终究不过是叫你过上这十里八村姑娘媳妇都羡慕的日子,放到镇上、县里,甚至是府城,那就算不得什么了。但你要是被仙长带去修仙了,那可就不再是凡人了,到时候羡慕你的就是全州府的人!”
白氏知道自己看重什么,也就知道小女儿看重什么,“而且,万一别的女娃子被带走了,你留下了,到时候你就被人胜过一头了,你心里好受?”
“娘,我要去修仙。”三丫头试着想了想,原来不如她的人以后比她得意了,这使得她很快就感到难以忍受。
“这就对了。”白氏欣慰的抚了抚小女儿的鬓发,“凡事都要争个尖,只有你冒头了人家才看得见你,你优秀了,才有选择的机会。你看娘当初要不是十里八村里最掐尖的姑娘,也不能嫁给你爹是不是?”
“万一你真的资质不够,那你就去求仙长,哭着跪着去求,给人家磕头,求人带你走,死也要去修仙。娘也知道,仙长见多识广,不一定吃这一套,但凡事莫不是一个拼字,你去拼了,去闯了才可能有一线机会,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可、这也太……”
“你给我们养得娇,不知道求人的滋味,可人活在世上,总是要求人的。你现在不去求,被退回来了,嫁了人做媳妇,也总有一天要去求人的。”
白氏抚着她的脸颊,眼里慢慢含了泪水,“娘希望,你现在学会去求人,总有一天,你能够不必求人。娘活了一辈子,左不过就为了一个面子,你是我生的,像我。但你也得知道,有的时候,舍了面子才能得到面子。”
“你现在总跟小姐妹比,从来没人拿你和你的弟兄们比,就因为你不是男娃子,你就甘心吗?”白氏凝视着小女儿的眼睛,“娘听人说,仙人是男的女的都一样,只要你成了仙,想做什么做什么,不会因为你不是男娃子就不让你做了,到时候你也可以和那些那娃子比比谁更好了。”
“娘是没指望了,就希望你能好好的,你也读过书,人生莫做女儿身,百年苦乐由他人。明天你跟着大伯去府城,娘就一句话,别回来!”
别回来。
三丫头不知自己是怎么跟着白氏回到家睡下的,她只觉得浑浑噩噩的时间就匆匆就过去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给白氏叫了起来,穿戴洗漱完就匆匆跟着大伯往村口赶,白氏却忽然追了出来,“三丫。”
三丫头回头看她,只见这个被俗务侵扰得有些憔悴衰老却仍显秀美的妇人在未明的天光里凝视着她,嘴唇轻轻颤抖,“娘昨晚跟你说的,你别忘记了。”
“我不会忘记的。”不知道为什么,自心底里一股力量使得她大声说道,“我一定会跟仙长去修仙的,娘你放心吧!”
白氏似是笑了,“但不管怎么样,”她深吸了一口气,“你也得对得起你的良心。”
“去吧,别回来了。”
“三丫,娘跟你说了什么啊?”她的二哥偷偷问她。
“秘密。”三丫头朝她二哥做了一个鬼脸,心情渐渐好了起来,她知道自己是白氏最疼爱的孩子,这就够了。
三丫头和村里几个小姐姐一起坐在牛车上,旁边跟着同村的男娃娃,由好些个成年男子陪着,有说有笑的往府城里赶。
杜家村离府城有些远,一行人从天未亮出发,直到第二天天际泛白才到府城杜家。小孩子们都在牛车上休息过,精神头倒是足得很,却没了之前的兴高采烈,反倒是忐忑不安起来,三丫头受这氛围感染,再想到白氏说的话也忍不住沉默起来。
杜家的管事安排十几个孩子到杜家举人老爷家的后院去排队,三丫头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在别人眼里实在不算什么,想到白氏跟她说的别回去,甚至有一种立即掉头跑掉的冲动,可她二哥牢牢地抓着她的胳膊,她只能僵在那里。
等到太阳也升起来了,她前面的队伍也终于动了起来,她在后面看不见前面的情况,只看见一个又一个同龄人失望地走了出去,有的甚至还留下了眼泪,三丫头一个个地看过去,甚至也有了一种落泪的冲动,整个队伍里弥漫着一股低迷的氛围。
“二哥,我害怕。”三丫头轻声说道。
“我还好。”二哥咬着牙说,“别怕,那是他们村的人不行,咱们村一定行的!”
三丫头觉得自己似乎被安慰到了。
但焦虑还是促使她想跑出去。
万一她没有修仙的资格,难道她真的要哭着跪下来求仙人吗?在这么多熟人面前,好丢人的!
可万一实在不行,可其他的小姐姐能修仙,她该怎么办呢?
三丫头站在那里茫然无措,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越往前接近水榭,三丫头就越是紧张,甚至盼着这队伍排得慢些才好,可似乎偏不顺她的意似的,很快就到了她面前。
她白着一张脸踏进水榭,忽的看见坐在里面一个青年,锦衣华服,悠哉游哉的神态,和她所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她几乎一瞬间就做出了决定,万一她不够格,那就是死也要求着去修仙!
“来,别怕。”青年看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也不摆架子,笑着招招手,“把手放到这个托盘上。”
三丫头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她呼吸有些急促地伸出手放在青年手中的玉制托盘上,托盘立刻亮起了明亮的白色,隐隐的带着一点明黄色。
“咦?”青年惊呼了一声,看她的眼神里充满惊喜,“金土双灵根,小姑娘,你叫什么?”
“我叫杜三丫。”三丫头隐约意识到自己大概是不会被淘汰了。
“来,坐过来。”青年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的椅子上,“别怕,你只管跟着我,说不得以后我还要唤你一声师姐。”
三丫头有点不安地坐在了椅子上,回头看了一眼,在她身后还有两男一女三个小童立着,唯她一人坐着,她素来机灵精乖,隐隐有些明悟,这恐怕就是娘所说的比别人优秀了?
因为比别人优秀,所以她得到的待遇都比别人好,她也不必舍下面子去求人,也可以得偿所愿。
原来比别人优秀,是这么让人高兴舒服的事情!
二哥走进了水榭,三丫头朝他笑了笑,二哥却更紧张了。
“你没有灵根。”青年的声音远没有对三丫头那么和煦热情了,“往那边出去吧。”
二哥的嘴唇微微发颤,看了看三丫,终是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走出去了。
三丫头看着他很是着急,他为什么不求求仙人呢?
她想开口为二哥求情,嘴唇蠕动了几下,但最终还是沉默了。
她害怕会惹仙人不高兴。
三丫头坐在仙人身边看着一个又一个同族进来又出去,一直没有再看见谁留下来,却看见有人是废灵根,跪在那里哭着给仙人磕头,求仙人收下他。
任谁见了他,都会被他那一个个极尽虔诚的响头所打动,他的额头很快就破了皮,洇出血来。
“你只是废灵根,即使踏上仙途也不可能突破炼气初期,还是出去吧。”青年劝他。
“求仙人给我一个机会。”少年哀哀的求他。
“那你就过来吧。”青年叹了一口气,允了他。
三丫头看着这少年无限欢喜地站到了她身后,虽然年幼,却仍是生出一股感同身受的悲哀——如果被测出废灵根的是她,那此时磕破了头狼狈不堪的就成了她呀!
仙缘啊,到底是什么?为何叫人求之不得抱憾终生呢?
成仙,又到底是什么?何以叫人难以舍弃上下求索呢?
青年为人测灵根结束后,剩下来的孩子不过有七个,三丫头一直没有见到哪一个被青年拉着坐在她旁边的了。
“师妹的名字有些落俗套,不如改一个可好?”青年温声和气的问她。
“请仙人为我赐名。”三丫头乖觉的应了。
“我实在当不起师妹这样称呼,师妹唤我一声师兄就行了。”青年笑了起来,“我也姓杜,唤作杜芹泽,和师妹是同族。我问过族长,师妹这辈行‘兰’字,我就忝颜为师妹取个大名,我们修仙讲究一个‘去伪存真’,师妹天资不凡,不如就唤作‘杜兰真’吧。”
三丫头半懂不懂地听着,把每一个字都听进心里,“谢谢师兄,以后我就叫杜兰真了。”
杜芹泽分别给七个孩童取了名字,“几位师弟师妹,我们宗门叫做极尘宗,是修仙界六大派之一,弟子无数,传承完整,弟子刚进门都是在小榭修炼三年的。待会儿我就带着你们去离宗门比较近的浮生小榭,我们杜家子弟都是在那里入门的。”
杜芹泽带七人到空旷处,一招手,唤出一宝船来,流光溢彩,几个孩子看得呆了,“各位师弟师妹,上船吧。”
杜兰真上了宝船,仍觉得不可思议,直至杜芹泽一挥手,宝船直冲云霄,在云中迅速穿梭,她一时失声,往下望去,人间无数早已化作渺茫的星星点点,渐渐地不见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破土而出,转瞬长成参天大树。
我一定要特别优秀,她默默的想,娘,我真的没有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