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和赵无忧说完话,孙奕之也到了公输家。
只不过,相对青青受到的欢迎,孙奕之受到的却是一路的白眼和隐忍着的恨意。
毕竟,对于公输家的认知而言,青青只是个游侠,或者刺客,再卓绝的剑法,终归也是为人所用,而孙奕之却是出自世代武将之家,公输盘为他所用,必将与公输家形成敌对,从上次在边城一战中,他们已经很清楚此人的态度,若他执意为公输盘出头,那对于昔日曾经为难过孤儿阿盘的人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
公输耒便是当初构陷阿盘的主谋,先前撺掇着族人对阿盘赶尽杀绝,却没想到遇到孙奕之,非但没能杀人灭口,还被他毁了仅存的一台弩车,害得公输墨与齐晋两国原本议定的交易都不得不搁置下去,听自家阿爹的口气,似乎还要请公输盘回来,若是那样,他的面子里子统统都要丢光了。
孙奕之虽然感觉到了这些人对自己的目光不善,倒也不以为意,他让阿盘留在玄宫,虽有回避之意,却也不是怕了公输家,对他而言,公输家就算生意做得再大,也是出身匠户的三流世家,比之公侯贵族差之甚远,若非因为阿盘与之立场不同,平日遇到他,这种世家只有捧着他的份,哪里有白眼以对的勇气。
公输墨一听他来,并非来拜访自己,而是来接个侍女,原本就伤重颓丧不已,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忍了又忍,还是让公输彦去请他先来一叙,打听下公输盘的情况。
孙奕之在卫王处已知道公输家此行的惨状,连素来养尊处优的家主都断臂重伤,这会儿看到人家面色惨白虚弱不已还来相见时,倒也有几分感慨,若非他们自断股肱,放弃了公输盘,又何至于此。
公输墨何等老道,一看到他投向自己断臂的眼神中,三分同情七分鄙夷,便知道他心中所想,不禁苦笑一声,说道:“孙将军,请恕老夫冒昧相邀,只是关系到公输家生死存亡,还望将军海涵。”
孙奕之哂笑一声,不以为意地说道:“公输先生言重了,孙某不过一介武夫,素来与公输家并未交往,如此大事,孙某实在担当不起。”
公输彦冷哼一声,说道:“孙将军实在过谦,若非孙将军,公输盘那小子又岂敢叛出家门?”
孙奕之目光一冷,转向公输彦,冷冷地说道:“公输七先生此言差矣,阿盘何曾叛出家门?”
公输彦被他冷冽如锋的视线刺得浑身都不舒服,那种有若实质的压力和带血的寒意,让他从心底感觉到不安,甚至隐隐有种两腿发软的感觉,只能强撑着色厉内荏地说道:“公输盘在宫门前当中更名换姓,所见者甚众,难道我还冤枉了他不成?”
“呵呵,”孙奕之冷笑一声,说道:“七爷看着年纪不大,怎么记性如此不好?阿盘早在鲁国被你们构陷发配至边城服役之时,已经被逐出公输家,你们自己做过的事,难不成这么快就忘了?你们赶尽杀绝之时,难道还当他是自家人?”
“你……”公输彦被呛得哑口无言,可对上他一双利目,满腹的怒火再盛,也不敢对着他发泄出来。就算他在公输家中执掌家法,多年来积威甚重,也无法抵挡来自对方身上的凛然杀气,那是从千军万马尸山血海之中杀出来的血气,带着无数亡魂的冷厉迫人,绝非他能轻易挑衅。
“老七莫要说了。不论如何,阿盘都是公输家的子弟,只要他回来,我便将开山斧交给他。”公输墨干咳了几声,望着孙奕之说道:“还望孙将军转告于他,公输家的担子,就要交托于他了。”
“大哥!”公输彦有些着急起来,看了眼站在公输墨身后已面无人色的公输耒,刚想要开口阻止,公输墨却摇了摇头,伸手阻止他说话,接着说道:“你们都不用说了,当初的事,我不想再提,要算,也要等阿盘回来。”
“公输先生若早有此意,又何至于此?”孙奕之摇摇头,说道:“鲁盘再不是公输盘,公输家的事,也与他无关。”
公输彦气得咬牙切齿,却碍于自家家主在此,无法言语,只能怒目而视,恨不得将此人生吞活剥。这次公输家二十余人,活着回来的不足一掌之数,追根究底,都是因为孙奕之带走了公输盘,此行一无所获不说,还折损了不少精英,对于公输家的打击之重,他最清楚不过。
自家的损失不说,那些付了钱跟着他们一起下去的人,活着出来的更少,他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却没得到相应的回报,这些名门贵族也都不是吃素的,回头这笔账,难免要向公输家追讨。就算他们不追,这些人在诸国的势力若是联合压制公输家的生意,公输家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过是平民世家,无权无势,哪里能扛得住,先前吃进去的收益,非但要吐出来,只怕还要加上不少赔偿,才能保住在诸国的信誉。
说到底,都是因为他们本事不够,非但没能解开玄宫机关,还连累了诸国队友,先前夸下的海口,这会儿就不得不自尝苦果。
公输墨此行之前,便已有了三分退意,如今惨败归来,更是心灰意冷,眼见前路荆棘遍地,一着不慎,公输家便会被打回原形,好容易摆脱的匠户身份,若是因此番得罪公族,株连之下,抄家为奴也不是没有可能,一想到百年基业毁于自己手中,哪里还有心情计较孙奕之的态度,只能低声下气地晓以大义,请孙奕之转告公输盘,只要他肯回来,不但会替他洗清污名,还愿将家主之位拱手相让。
孙奕之对他的苦口婆心完全嗤之以鼻,他见过卫王,三言两语便将地宫中的事带过。卫王如今也在头疼玄宫之事,原以为是长生宝藏,没想到却是剧毒魔窟,公输家联合诸国精英下去,都铩羽而归,单靠卫王的手下,哪里还敢再下去一探。他们如今被吓破了胆,非但不敢下去,甚至连住在这毒宫上方,都无法安心。
知道孙奕之和青青靠着地下暗河方才脱身,卫王松了口气之余,倒也不再追究,他心知肚明,孙奕之如今名义上是他任命的王宫统领,可此人的身份才华,注定不可能全然臣服于他,就算真的臣服于他,他也不敢收留。齐国田家来使,已经明里暗里敲打过他,若是留下孙奕之,便免不了要与齐国甚至吴国开战,可他就算有这样的将才,奈何手下兵马不足,如何敢与这两个大国相抗。
卫王的矛盾心理,孙奕之几句话便套了出来,果断以玄宫之行失败为由,告罪辞官,这当了没几日的卫宫统领,就此作罢,加上鲁国已经来使迎接孔丘,他正好护送孔师回鲁,无官一身轻,倒也两下便利。
他说得入情入理,卫王便顺水推舟,应了他辞官之事,面上自是惋惜不已,又命人赏赐金银财物,好生客气地将他送走,不论如何,孙奕之替他整顿宫中侍卫,清除奸细之劳,还是帮了他不少。就连公子朝此番也受伤称病,南子避而不见,让他重掌朝政,玄宫的宝藏没找到,这些收益对他而言,也聊胜于无。
只是诸国第一批赶来卫宫的使臣和那些贵族游侠,不少人都折在了地宫之中,虽说先前是这些人联合压迫卫王,硬要下去,可如今都死在自己脚下的地宫中,卫王也不好向诸国交代,想来想去,也只有将责任都推到公输家头上。
毕竟,卫王只是准许他们进入地宫,真正带着他们下去的人,还是公输墨。
更何况,这些人为了借助公输家的技艺,都付出了不少财物,从地契奴隶,到金银珠宝,光是这些东西,公输家拿在手里,就少不了要担上这个责任。
而如今,公输墨眼见大祸临头,却要将公输盘推出来当家做主,这当口做家主的,便要承担起所有的赔偿责任,可那些已经落入他们手中的东西,却未必肯拿出来。
说到底,也不过是想找个替罪羊,只是这能担得起责任的,也不是随随便便的人。如公输耒这样的纨绔,公输墨就算舍得儿子推出去,别人也未必看得上。而公输盘是最先开启龙痕锁之人,地宫自他手打开,若将他推出去,众人自是深信不疑,那之后要如何处置,是索赔还是让公输盘继续研究玄宫机关,就与他们父子无关了。
孙奕之何等精明,他们只要起个话头,他便立刻能推演出他们心中所想,当即冷笑一声,只说自己不知鲁盘如今下落,坚决不肯沾手这等龌蹉之事。
公输墨苦求无果,脸色也渐渐难看起来,被他冷言冷语一激,竟当场晕死过去,骇得公输彦和公输耒大惊失色,急忙去请卫王宫中医师,顾不上再与孙奕之计较。
孙奕之便趁乱去找了青青,正好碰到赵无忧起身,两人方一见面,四目相对,便齐齐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