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延永延四年的冬至,地处南疆,从来没下过雪的会宁郡,百年来头一遭下起了大雪。乐家常年在北方奔波的几个大人,对此早已是司空见惯。而才满四岁的小少爷乐清湫,却是第一回见这漫天遍地的银装素裹,不由得惊喜不已。也不顾几个哥哥的劝阻,迈着一双小短腿跑进了雪地里。
回廊上站着的乐家大爷乐公横,披着一张墨狐披风,袖着手笑看小儿子在雪地里跑来跑去。几个大的都紧张得不得了,生怕他跌倒,就跟在后面跑来跑去。一时欢声笑语,响满了庭院。
乐公横正看得起劲,突然回廊那头匆匆跑来一个小厮,朝乐公横行了个礼,唤了声“大爷”,然后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乐公横登时变了脸色,吩咐下人照看好几位少爷,便匆匆往思月轩那边走去,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思月轩里,老爷子乐行风正写字,见乐公横横冲直闯地进来了,皱着眉呵斥道:“慌什么?愈发没规矩了。”
“父亲。”乐公横低声唤道,声音里带着颤,“元吉长公主,没了。”
乐行风手上力道一重,一个快写好了的“永”字就这么废了。他骤然抬起头来,看着乐公横,看了半晌才发声:“你、你说什么?”
“元吉长公主没了,父亲,您的小月儿,没了。”
乐行风低下头去,愣愣地看着那个写废掉的字,脑子里一片乱糟糟,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
“小月儿……小月儿没了。”他的声音好像一下子衰老了,说完这句话,一行泪流下,滴到了白苍苍的胡须间,“月儿没了,小月儿也没了。横儿,爹爹没有女儿了,没有女儿了。”
“父亲……”乐公横心如刀割,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自己的父亲。
乐行风摆了摆手,示意乐公横出去,然后扔了笔,自己挪到窗子根下,坐在了地上。他抬着头,看着窗外连天飞雪,无声地哭着。
好像第一次见那个孩子的时候,也是一个大雪的天气。在那冰雪琉璃世界中,一团粉嫩嫩的小球躲在母亲身后,探出一个好奇的脑袋,甜甜地唤着他“阿伯”。
只是从那时到而今,前后不过三十几年的光景,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初见时,是西蜀兴武二十四年的冬季。
刚成为乐家家主的乐行风,为走一单重要的药材生意,千里迢迢从南疆北上,来到了西蜀的帝京,锦都城。
西蜀当朝的太后是信佛之人,时下国人也多有效仿,冬月的初九,是佛家礼佛的大日子。而锦都城外的寒音寺,又是远近闻名的宝刹。乐行风虽说并不很信这些,可他的夫人林氏却信。初九那日,林氏说要去寒音寺拜拜,乐行风便陪着夫人一同前去。
马车到山门外时,被一水儿的宝马华车堵在了一里地外,乐行风只好带着妻儿下车步行。一路上也遇见不少锦衣人家,有意无意听见许多闲话,说的都是当今太子和奉仪杜氏的故事。
说那奉仪杜氏,乃是当今王上当太子时,他的恩师杜郇杜太傅的女儿。王上践阼后,杜太傅便乞身还籍,不久有了这个女儿。
说那杜奉仪与长兄相差十岁,一直跟着父兄在南地生活,十年前太傅长子立军功封爵,举家又迁回了锦都。王上想请杜太傅为官,被太傅婉拒之后,便请他教导太子,仍让他做了东宫太傅。
说太子与杜奉仪第一次见面,是在太傅的书房里,太子对奉仪一见倾心。杜奉仪爱琴,太子便为她遍访天下名琴,以绿绮琴相赠,只为博美人一笑。若没有王太后要为太子指婚陈相邦之女的事,太子本是打算求娶杜氏为元妃的。无奈他与陈氏的婚事早传出了风声,陈相的势力又实在不容小觑,太子一番抗争之下,才令陈相同意各退一步,将两人同时纳为东宫奉仪。
说两位奉仪当年同时怀孕,虽说陈奉仪先生下了王长孙,但杜奉仪却生下一对儿龙凤胎。姐弟俩自小聪慧过人,说话走路都比别的孩子开窍早,再加上在娘胎里多待了半个月,更令人觉得不凡,也因此更得王上和太子欢心,小小年纪就已经封君了。
说太子殿下,果然是更为珍爱杜奉仪。连今日来寒音寺礼佛这种积福积德的大事,也只带了杜奉仪和一对儿女随行,将陈氏和王长孙留在了东宫。
听到这里,乐行风忽然停了下来,朝说话人看去。
林氏注意到他的动作,心里有一瞬不适,随即也释然了。左右无论她的郎君,曾对云英未嫁的杜姝月有过什么心思,现在都已时过境迁。使君有妇,罗敷有夫,再相见,也不过是故人罢了。
“郎君。”林氏轻声唤道,“你要去见她吗?”
乐行风回过神来,看向妻子,露出了羞赧之色。
他知道林氏是个最体贴豁达的,可越是如此,他心里越觉得对不起她。虽说少时他爱慕月儿的时候,与林氏甚至并不相识,而成亲后也从未再想过还能和月儿如何。可他就是觉得自己亏欠了妻子,没有把一颗心全放在她身上。
林氏莞尔一笑,拉住乐行风的手:“奉仪身份不比从前,但也是故人,既然遇上了,没有不见的道理。郎君若是想见她,便去求见太子吧。我们自己坦荡,何管那些繁文缛节?”
乐行风没说什么,拍了拍妻子的手,以示宽慰。
这话有理。本来他的那些心思,月儿也从来不知道。她心里,乐行风只是个故人,是曾在沙场上救过她兄长性命的恩人,仅此而已。
那么即便碍于礼法,不便直接求见,若是凑巧遇上了,说了几句话,也是使得的吧?
虽然往事已矣,但他还是想知道,她过得好吗?从旁人嘴里听来的,总没有她亲口告诉来得踏实。
于是乐行风送林氏去了大雄宝殿后,便向知客僧问了何处有梅花,往梅林去了。
他记得杜姝月是喜欢梅花的,若有梅花,她没有不看之理。
步入梅林后,便是一番寻寻觅觅,最终果然在某处遇见了杜姝月。她带着一双儿女,正在梅林里嬉戏,旁边站着几个东宫女官,却没有看见太子的身影。
乐行风缓步走了过去,朗声笑道:“大小姐,十年不见,贵体安泰否?”
“乐子?”杜姝月回过头,看见乐行风,惊讶不已,“乐子安好。你怎么也在此处?”
“来锦都做生意,不想竟重逢故人,当真是好巧。”乐行风将她细细打量一番,“大小姐清减了许多,但面色红润,看起来,这十年你过得很好。”
“承蒙乐子记挂,姝月有幸,得遇良人。”杜姝月浅笑,双腮微红,低下了眼睑,“乐子呢?这些年可好?”
“很好。”乐行风笑道。
杜姝月亦笑。转眸间,见儿女好奇地望着乐行风,便将他们唤来,教他们叫“阿伯”:“乐子还未见过吧?这是我与太子殿下的两个孩子,姐姐叫雨笙,弟弟叫明煜。笙儿,煜儿,来向乐阿伯问安。”
乐行风低下头,看向这两个生得一般无二的孩子,不由有些恍惚。两个孩子长得是一模一样,又年纪尚小,衣着尚不辩男女。扎着一样的总角,穿着一样的冬衣,若不是冬衣的颜色不同,真就是一模一样了。
这是杜姝月的孩子。
这是杜姝月和旁人的孩子。
乐行风心里一暖,又是一阵钝痛。
月儿,他的月儿。
他以为万事皆休,这么多年,自是再深的情,也该消磨殆尽了吧?
却原来从未忘却,情还在,意未变,只是所有的情意,在不得相见的时候,都被他深深地埋在了心底。而那些自以为的忘却,不过是这么多个见不到她的日日夜夜里,他自欺欺人的谎言罢了。
“阿伯!”
思绪骤然被一声“阿伯”拉了回来,乐行风浑身一震,连忙低头看去。那穿着蓝衣的傅明煜表情淡淡,拉着母亲的一只手,正低头摆弄腰间那枚玉环。而穿着红色小袄的傅雨笙,颇有些羞涩似的躲在孪生弟弟身后,露出一双亮莹莹的大眼睛,盯着乐行风看。
见他看过来,小姑娘似是得到了鼓励,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微笑,俏生生地又叫:“阿伯!”
乐行风愣了愣,朝傅雨笙温柔一笑,忽然向杜姝月说道:“她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