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识杜鹃,亦未听见过杜鹃的鸣声。即或听见过,亦因与杜鹃素不相识之故,未及倾耳细味。但是为了杜鹃在中国文学上却久已成了一个很普遍的题材,所以我意想中的杜鹃也成了一种神秘的“诗鸟”了。
我屡次想寻一个机会和杜鹃诗鸟一见,并且常喜搜集关于这诗鸟的记载,但是为了自己学识浅陋的缘故,好久得不到良好的结果。犹记得在姜尚愚先生教我们历史时,曾一度讲起它,并且转述其鸣声。唯隔了两年的现在,实在追忆不起了。
由诗鸟杜鹃,常联想到诗人杜甫。这种联想虽是一种极可笑的事,但是在相同的“诗”和“杜”两字上,或未始不可强为相联。
在杜甫的两首诗上——《杜鹃行》和《杜鹃》——使我更认为有相联的可能了。
“君不见昔日蜀天子,化作杜鹃似老乌。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鸟至今与哺雏。虽同君臣有旧礼,骨肉满眼身羁孤。业工窜伏深树里,四月五月偏号呼。其声哀痛口流血,所诉何事常区区。尔岂摧残始发愤,羞带羽翮伤形愚。苍天变化谁料得,万事反覆何所无。万事反覆何所无,岂忆当殿群臣趋。”
“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涪万无杜鹃,云安有杜鹃。我昔游锦城,结庐锦水边。有竹一顷余,乔木上参天。杜鹃暮春至,哀哀叫其间。我见常再拜,重是古帝魂。生子百鸟巢,百鸟不敢嗔。仍为喂其子,礼若奉至尊。鸿雁及羔羊,有礼太古前。行飞与跪乳,识序如知恩。圣贤古法则,付与后世传。君看禽鸟情,犹解事杜鹃。今忽暮春间,值我病经年。身病不能拜,泪下如迸泉。”
照传说上说:“蜀之先,肇于年皇之际;其后有王者曰杜宇,称帝曰望帝。后化作杜鹃,人民见鹃鸣而思望帝。”
杜鹃是望帝的化身,久已为人所公认。所以杜甫见群鸟的“礼若奉至尊”,不免要引想起当时乱世的君不君,臣不臣的现象。加上他怀才不遇的感慨,如何能禁不放声一唱!他想,若果真在这乱世里出了一位赤心的明君,他一定愿和百鸟的待杜鹃一般地侍奉和扶助他。就是一个“寄巢生子不自啄”的皇帝,也愿“百鸟不敢嗔,仍为喂其子”的“礼若奉至尊”。但是可怜,在这禽鸟都不如的人类;在湮灭失传了人伦礼法的人类;在除了互相残杀和争斗外,毫无其他合乎人道作为的人类里,既无明君可寻,更没顺民可求!所以他不能不反而去歌颂禽鸟地说:“鸿雁及羔羊,有礼太古前。行飞与跪乳,识序如知恩。圣贤古法则,付与后世传。君看禽鸟情,犹解事杜鹃。”
进一层,他就杜鹃认作了他想象中的明君了。所以他“我见常再拜”,以致一旦“身病不能拜”,就“泪下如迸泉”了。
依我这种无谓的牵引起来,杜鹃与杜甫,却发生了君臣关系了。我为了崇拜诗人杜甫,更不能不急欲一见杜甫的“明君”诗鸟杜鹃了。
前天在徐志摩的《巴黎的鳞爪》上读了一篇济慈的《夜莺歌》,在“其声哀痛口流血”一点,我又疑心济慈的夜莺即杜甫的杜鹃了,惟其所不同者济慈以夜莺自比,杜甫以杜鹃比明君罢了。
1927年11月28日晚草于东吴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