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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不欺暗室,让上门求情者自己下定决心

中书省位于距离紫禁城一里之遥的地方,由元朝原应天府尹的院邸改建而来。大明朝开国未满半年,万事草创,条件简陋,中书省左丞相李善长也顾不得许多了,吩咐工部派人把元朝原应天府尹的院邸简简单单装修改建了一下,就让中书省所属的二百〇八名官员全部搬进里边办公:每间厢房里不过才放两三张桌子,要挤八九个人把头凑在一起处理朝中大小事务。

其实,起初中书省的设立,在洪武大帝朱元璋那里,是颇费了一番周折的。朱元璋一直觉得中书省“百司纲领,总率郡属”的职权似乎太大了,难免有“架空”自己手中皇权之嫌,但一时又找不到别的机构或制度来代替它,便只得任它成立了。而李善长又为人志虑忠纯、干练明达,向来谨小慎微,毫不自专,总是以一团和气待人接物,把个中书省内大小官员笼络得服服帖帖的,又对朱元璋的旨意总能及时领会贯彻下去。所以,朱元璋后来觉得中书省设得也不错,省得自己溺身于事务堆中,可以腾出手来南征北伐去追剿元贼余孽,也就没什么意见了。

今年三月底,朱元璋为了替北伐大军打气,便御驾亲赴开封府,督领众军奋战王保保。临行之前,他指定由太子朱标在应天府代他全权处置朝政,又诏令李善长为监国首辅大臣、刘基为监国次辅大臣,协助太子治国理民。但刘基一向体弱多病,时常休养在家,实际上朝廷大小事务大多是由李善长和中书省承办下来的。

这天,李善长正和中书省参知政事胡惟庸[3]、杨宪等人在议事厅内批示文牍、处理公函,忙得团团直转。忽听得“吱呀”一声门开了,厅门边的通事郎进来轻轻唤道:“相国大人,御史台来人求见。”听了这话,李善长头也不抬,继续伏在书案之上办公,嘴里却抛出了一连串话:“御史台来人干什么?本相现在正忙着呢!有什么事喊他们下午再来吧!”

不料他这番话风风火火讲完,那通事郎似乎还站在门口不敢离去:“他们说了,请相国大人务必接见为盼。”李善长略一沉吟,搁下笔来,抬头答道:“那好吧!让他们赶快进来,说完事情就走!”说罢,又埋头处理各部文牍了。

过不多时,一个清清朗朗的声音传进了他耳里:“相国大人,下官高正贤这厢有礼了。”

李善长一听,急忙抬头一看,原来是御史台的监察御史高正贤、夏辉二人进了门,正向他躬身行礼。李善长却不起身回礼,仍是端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拿着毛笔,笑道:“原来是高御史、夏御史……你们是为了给御史台添置办公用具之事来找本相的吗?本相一直记着这事……”

高正贤彬彬有礼地说道:“相国,我们此番到中书省,是奉了刘基刘中丞的手令,来提中书省里一名都事回御史台问话。”

“什……什么?提谁去……去御史台问话?”李善长将毛笔往书案笔架上一搁,急忙站起身来,脸顿时涨得通红。他知道,御史台只会在各部堂所属官吏违法乱纪之后,才会提他前去“问话”。莫非我中书省中也有人犯了什么弊案?这……这怎么可能呢?本相一向对属下约束极严,中书省自四年前设立以来未曾有一员官吏贪赃枉法——一定是御史台搞错了!想到这里,李善长拉长了脸,冷冷说道:“本相这里没有谁犯什么错,用不着你们御史台喊去问话。”

高正贤见李善长一副勃然大怒的样子,不禁在心底深处泛起了一丝隐隐的惶恐。他沉吟片刻,想到此番来中书省之前刘基对自己的殷殷嘱托,只得紧紧一咬唇,道:“相国大人,有人控告中书省五品都事李彬贪赃枉法——我们特来提他回去问话。”

“李彬?!”李善长一听,更是来气,“你……你们御史台真是欺人太甚!本相对李彬这个人的了解难道不比你们更清楚?!他最是胆小谨慎的,怎敢去贪赃枉法?——本相要亲自到你们御史台找刘基论理去!你们两人暂且先回去……”

高正贤见李善长越发横蛮地一意护起短来,只得依刘基事先所教,拿出了最后一招“撒手锏”,拱了拱手,说道:“相国大人,刘中丞的手令上还有太子殿下的签印……李彬这件事,太子殿下也是知晓的……”

此语一出,李善长立刻有些怔住了,呆在当场一时语塞。屋中一下静了下来,静得水滴有声。

参知政事胡惟庸悄悄走到李善长身畔,在他耳边低声说道:“相国大人,既然太子殿下也同意了,就暂且让他们把彬哥儿带过去……只是到御史台问一问话而已嘛……谅他们也不敢把彬哥儿怎么样……倒是相国大人在这里硬顶着,让太子殿下知道了,只怕对您有些不利……”

李善长听罢,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狠狠地跺了跺脚:“这个刘基,既然大家都是监国辅政大臣,竟也不事先给本相打个招呼……”然后咬了咬牙,抬起头来盯着高正贤、夏辉二人,“今天你们可以把李彬带去问话。但是,李彬若被查实没什么贪赃枉法之事,你们御史台就得给我中书省一个说法!你们若是在御史台里对他稍有严刑逼供、屈打成招、栽赃陷害之举,我李善长是决不会轻易罢休的。”说罢,袍袖一拂,竟自背过身去,仰视屋顶,再也不理睬他二人。

他这一无礼举动,顿时令气氛尴尬至极。高正贤、夏辉见状,不禁窘得满面通红,十分难堪。

却见胡惟庸满面和气地上前来一伸手,将先前的通事郎招进门来,转身对高、夏二人轻声道:“二位御史,且去寻李彬都事吧……”

就在他们三人转身欲走之时,背后李善长那如雷震耳般的咆哮声又响了起来:“你们回去转告刘基,本相今天办完了公事,明天一早就要带着中书省各部堂官到你们御史台旁听你们是如何审理李彬的……”

应天府的这个夏天,酷热程度为数十年来所罕见,每个行人在街上顶着日头行走时,从身体里汩汩然往外直冒的,不是汗水,而是被烤出的油渍。

然而,老天依然不肯降雨,一滴也没有。

坐在轿子里的李善长不断地摇着折扇,热得几乎要抓耳挠腮,早已有些失去了堂堂相国的仪态。这样异常的举动,有一小半源自这酷热无比的鬼天气,有一大半源自他对李彬一事的焦虑。

坐轿终于在御史台大门前停了下来,李善长急忙掀帘而出。跟在他身后的那一行坐轿也都停下,从里边陆续钻出了中书省各部的堂官。他们一行拼命摇着折扇,抖着衣襟,忍着酷暑高温,立在李善长身后,等待着他的指令。

李善长抬头看了看御史台大门两侧立着的显得威猛异常的石狴犴,猛一咬牙,迈开步,带领着中书省诸位堂官往里便走。

不料,他们进了御史台,里边却是人影全无,四处静悄悄的。李善长心想:好你个刘基,莫非是托病不来,故意推搪于我?一念及此,他便禁不住勃然作色,径自直奔御史台中堂——果然未曾见到刘基。杨宪跟在他身后也进了中堂,见到里边空荡荡的,也有些惊讶于刘基对待李善长近乎傲慢的态度,不禁向里唤道:“刘中丞!刘中丞!李相国到了!……”

这时,却见中堂左侧偏门开处,又是高正贤、夏辉两个“愣头青”御史迎了出来。看到他们俩,李善长便觉得自己颜面上有些挂不住了,气不打一处来。但是为了侄儿李彬的安危泰否,李善长也只得咬牙忍了,强装笑脸,问他们俩道:“刘中丞呢?老夫与中书省各位堂官正准备今天前来旁听他讯问李彬一事呐!”

高正贤上前躬身行了一礼,神态极为谦恭地答道:“回禀相国大人,李彬一案昨天下午我们便会审清楚了。”

“昨天下午就已经审了?”李善长一听,又惊又怒,“他究竟犯了什么事?是不是真的?”

高正贤拿眼瞟了瞟夏辉,微微示意。夏辉会意,疾步走到御史台中堂的那只大铁柜前,伸手拉开柜门,抱出一大摞卷宗来,对李善长说道:“经我们查实,李彬贪污受贿三千两白银,给长洲县富贾韩复礼之子韩通卖了吏部七品都事一职,现在人证、物证和他自己的供词均在,请相国大人过目。”

夏辉此言一出,犹如平空炸响了一个霹雳,震得李善长全身一颤,几欲跌倒。还是胡惟庸从他身后一个箭步斜刺里跨过来,急忙扶住了他。李善长定了定神,伸手指了指中堂一侧的一张几案。胡惟庸立刻意会过来,慢慢搀扶他走到那张几案边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李善长静坐片刻,方才慢慢稳住了自己激荡的心境,又颤颤巍巍地向夏辉招了招手。夏辉急忙上前,将那摞卷宗放在李善长面前的几案上。

李善长双手抖抖索索地从那摞卷宗当中抽出一份供状,认认真真、仔仔细细观阅起来。

看着看着,李善长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口里喃喃自语:“这个孽畜!……孽畜!”愤怒之际,竟将那份供状往几案之上一摔,掩面嗟叹起来。

众人见李善长这般状态,急忙纷纷上前劝慰不已。

隔了片刻,李善长伸手轻轻一抬,中书省内各堂官会意,便一齐闭上了嘴,止住了声。他慢慢抬起头来,神色一下便憔悴了许多,涩声说道:“李彬现在关在何处?高御史、夏御史,能否让本相见他一面?”

高正贤和夏辉对视了一眼,只得允了。高正贤伸手往左一引,躬身说道:“相国大人且随下官来吧!”

李善长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跟在高正贤身后,转入御史台中堂左侧的议事阁中墙背后,再从后门出去,便进入了关押各类犯官的“诏狱”大院。

在一间比较整洁干净的牢房里,李善长见到了他的侄儿李彬。从牢门的小窗看进去,只见李彬身着红色囚衣,披头散发,抱膝蹲坐在铺满枯草的地上,全然没了在中书省时的风光和灵气,满脸苍白如纸,双目黯然无光。

目睹自己最宠爱的亲侄儿竟落到这般田地,李善长只觉心如刀绞,一时抬不起头来,呆站在牢房门外许久,待得自己渐渐缓过气来,才轻轻推开牢门走了进去。

李彬以为又是差役来提他过堂审问,慢慢地抬起头来,双目茫然地往前一看,顿时如遭雷击般全身一震,脱口叫道:“叔父……叔父救我!叔父一定要救救我啊!”

李善长抑制着自己心头的难过、悲伤与恼恨,沉着一张脸,站到了他面前,冷冷问道:“你真的乱收了别人三千两银子?”

李彬诚惶诚恐地点了点头,匍匐着爬到叔父的脚边,仰起脸来,泪流满面,开口正欲说话,李善长已是就地猛然跺了跺脚,长长叹道:“你怎么这么糊涂呀?!按照《大明律》的规定,贪污六十两以上白银者杀无赦——你、你竟贪了三千两白银……够你被砍五十次脑袋了!”

“叔父!叔父!叔父……侄儿要这三千两白银是另有用处的呀!”李彬紧紧抱着李善长的小腿,脸上涕泪横流,哀哀哭告,“您又不是不知道……侄儿一年的薪俸只有一百八十石大米,也就三十多两白银……”

“一百八十石大米就养不活你了吗?!”李善长一听,禁不住跺着脚咆哮起来,“一个县令全年的薪俸不过是你的一半,他还要拿着这些大米、白银去养他手下那些差役、胥吏呢!”

“叔父……难道您不知道我娘背上的痈疮之疾一直都很严重吗?今年又碰上这一场酷暑烈夏,天气热得让人受不了……侄儿真是担心我娘背上的痈疮会溃烂啊!”李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道,“那一天,胡惟庸胡大人向侄儿介绍了一个西夷富商,那商人手上正有能治好我娘背上痈疮的玳瑁……为了救我娘,侄儿也只得豁出去收下了韩复礼的三千两银子,去买了玳瑁来……”

“噢……原来……原来是这么回事!”李善长心头一颤,神情有些怔住了,声音也哽咽了起来,俯下身去静静地看着李彬,“你这蠢材,为什么不早些告诉叔父啊……”说着,伸手抱住了李彬的头,泪水流了一脸,连颌下须髯也挂满了泪珠。

李相国的亲侄儿、中书省五品都事李彬竟然被御史中丞刘基抓起来关在“诏狱”里,就等着议罪判刑了!这条消息在应天府大街小巷里不胫而走,立刻便在明朝政坛中“一石激起千层浪”!

表面上,应天府的各个官邸中风平浪静、鸦雀无声,暗地里却是人心浮动、沸沸扬扬。朝野上下都在等着李善长和刘基这一正一副两位监国辅政大臣如何协调处置此事。他们俩可都是《大明律》的制定者与执行者呀!三个多月前,在洪武大帝朱元璋亲自主持召开的《大明律》颁布施行仪会上,这两位大明朝的开国重臣,一左一右站在朱元璋身边,面向天下百姓公开表态,全力拥护那部集历代律法之大成的《大明律》在全国施行。同时,他们俩还分别当着朱元璋和朝廷大臣的面,表示将各自约束自己所辖的中书省、御史台的官吏们谨遵《大明律》,不得稍有违犯,认认真真当好朝廷百司和天下臣工遵纪守法的表率。然而,《大明律》才颁布施行不到半年的时间,中书省的李彬就一头撞出来碰触了《大明律》里关于贪秽之罪的“红线”!这一下,大明朝里可有一场“好戏”看了!于是,大家都竖起了耳朵,睁大了眼睛,观看着李善长和刘基在这个案子上的举措。

李善长是什么人?李善长就是大明王朝的“萧何”,是洪武大帝最为宠信的同乡故旧与心腹元老。当年,他以布衣之身拜投在其时身为“红巾军”偏裨将领的朱元璋帐下,一见面便看出朱元璋“非同凡器”,于是力劝朱元璋不可妄自菲薄,念念要以汉高祖刘邦为楷模,争取成就一番掀天揭地的伟业。而朱元璋对李善长这番忠心耿耿的劝进之情也是颇为感激的。加之李善长本人勤敏干练,又善于抚和诸将,在朝廷后方为朱元璋东征西战立下了汗马功劳。于是,朱元璋在大明开国之初便任他为相,总领朝政,更显得他尊荣异常、鲜为人及。而李善长在大明朝中人脉极深,文臣武将之中十有七八尽属他的门生故旧,以致朝廷有“李半天”之说,便是朱元璋平日也要敬他三分。

刘基又是什么人?刘基是大明王朝的“张良”,也是朱元璋遣人“三顾茅庐”敦请出来的旷世高人。朱元璋曾在诏书中公开褒奖刘基“攻皖城、拔九江、抚饶郡、降洪都、取武昌、平处州,所以能连战连捷、一往无前者,非刘先生之运筹帷幄、谋断如神而不能办也”。因此,朱元璋对他奉若师尊,常常称其为“刘先生”而不直呼其名。这一尊崇,朝野上下也唯有刘基一人独享而已。而今,刘基身任监国辅政大臣与御史中丞之职,慨然有激浊扬清、革故鼎新之大志,文武群臣无不望风敬服,对他更是尊崇有加、蹑迹而效。

今天这两位当朝举足轻重的社稷之臣竟为了李彬一案冲突起来了!先是刘基连个招呼也不打便派人把李彬直接从中书省带走讯问,后是李善长亲率中书省各堂官气势汹汹直闯御史台搞什么“旁听审问”……虽然李善长在得知李彬一案属实之后暂时收敛了万丈气焰退了回去,但以后此事的形势发展变化还令人难以预料。然而,无论如何,俗话所说的“神仙打架,百姓遭殃”的情形是不可避免将会发生的。正如一个笼子里一头雄狮和一只猛虎相斗,笼子里其他的狼豹狐犬焉能不遭波及?那么,是帮助勋名赫赫、大权在握、炙手可热的李善长,还是支持智谋非凡、德高才广、深孚众望的刘基呢?大明朝中所有的大臣都被这一事件推上前来,此刻不得不绞尽脑汁应付这样一个左右为难的选择。

然而身为中书省参知政事的胡惟庸却有些与众不同,他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彷徨。他也根本不需要在这个问题上彷徨。他和李善长是淮西老乡,有着极深的桑梓之谊。当年元末大乱,他因科举落第无法入仕,便投奔在李善长门下效劳。当其他的淮西老乡一个个都削尖了脑袋往权力中心钻的时候,胡惟庸却向李善长申请外放到宁国县当县令。李善长惊讶之余,便允了他。在宁国县县令任上,胡惟庸在朱元璋和陈友谅决战鄱阳湖的那一年里,为了筹齐军中粮饷,将自己多年积蓄的资财与所有薪俸全部捐给了朝廷,使宁国县成为当年全国各大郡县中筹粮筹饷的任务完成得最好的一个县。他这一举措得到了李善长赏识。到了当年年底,李善长便向朱元璋建议,将他从七品县令的职位上一下提拔进中书省,当了一个从二品的参知政事。而胡惟庸从此就以李善长的心腹幕僚自居,对李善长的知遇之恩一直深深铭记在心。所以,帮助李善长化解李彬一案之忧,自然是他当仁不让的选择。

几天前,胡惟庸无意中从监察御史吴靖忠那里听到有个青年书生来投书举报李彬的事,便立刻留了个心眼儿,在第一时间通知李彬做好应对准备。他也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这个时候想掩盖下来也掩盖不了,便建议李彬苦苦哀求叔父李善长保护自己。而李善长一向十分“念旧”“护短”,李彬只要向叔父声称自己贪的钱财是用来为母亲治病的,只要对叔父“动之以情”,李善长就会全力救他脱狱。而从那天李善长去“诏狱”探视李彬回来后的情形来看,他这一计已然奏效。

但胡惟庸并没有为此而沾沾自喜。李善长虽然有了出手援救李彬脱狱的意愿,自然便将付诸行动,可是一向守正不移、执法如山的刘基会买他的“账”吗?从刘基这一连串疾风迅雷般的动作来看,他似乎是铁了心要揪着李彬的案子不放手啊!李善长能把这个案子扳过来吗?胡惟庸不禁微微笑了,心底对这一点却是十分肯定。

刘基并不是只知书生意气、不通时势的腐儒,他应该看到:如今大明朝里,一个以相国李善长为首、以乡土情谊为纽带的“淮西党”已然呼之欲出。应天府中曾经流传着这样一句诗:“马上短衣多楚客,城中高髻半淮人。”这句诗的寓意亦是不言自明:当今朝中六部百司,大半的权贵要员都是李善长的淮西同乡,而一品以上的官员当中,徐达、常遇春、冯胜、汤和等也都是淮西同乡。他们占据着要津高位,在朝廷上下盘根错节,势力极大。那么,面对“淮西党”这样庞大的势力,刘基竟敢跳出来直接拿“淮西党”势力的核心中枢——中书省“开刀”,以李彬之案来震慑群臣,他真是聪明过头了吗?想用打击“淮西党”的势力来凸显自己的权威?!对此,胡惟庸是百思不得其解。在他看来,刘基似乎不应该犯这等幼稚可笑的谋略错误。他借着李彬一案出手,必然另有深意。

想到这里,胡惟庸暗暗一咬牙:好你个刘基,既然你不仁,我们也就只有不义了!我们“淮西党”可是好欺侮的?大家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上不负时主,下不阿权贵,中不移亲戚,外不为朋党,不以逢时改节,不以图位卖忠。”

书房正壁刘基执笔亲书的《官箴》条幅的字写得龙飞凤舞,遒劲之中不乏清逸,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姚广孝站在这张字幅前仰面默默地欣赏着、寻味着,清俊的面庞上露出了一丝会心的笑意。

由于他看得那么入神,连刘基缓步走到了他背后竟也未曾发觉。刘基立在他身后,看到他那么聚精会神,倒是不忍去打扰他,便轻手轻脚走到一个书架前,取下一本《荀子》,正欲坐下观阅,没想到搬动木凳之时却发出了“咯噔”一响,引得姚广孝回头来看。他一见是刘基,不禁吃了一惊:“先生何时进来的?小生只顾贪看您写的书幅,真是失礼于先生了。”

刘基微微一笑,轻轻一撩衣袍,坐了下来。同时,他拿起手中的《荀子》,指了指面前的另一张木凳,示意姚广孝也坐下。姚广孝谢了一礼,便坐到刘基对面,抬头望了望房内书墙一般陈列四面的诗文典籍,感慨万分地叹道:“世人都称先生博学多才: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中通人事,却不知先生房中藏经万卷、坐拥书城,常人自然是万难望您项背的了。”

刘基却未答话,只是将深远的目光凝望在对面书墙之上,眉角掠过了一丝淡淡的忧色,沉思不语。姚广孝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便明白了过来,轻声问道:“刘先生,李彬的那件案子查得怎样了?您还在为这事烦心吗?”

“你说得没错。李彬果然贪污受贿了三千两白银,已经被老夫派人拿进狱中了。”刘基幽幽地说道,“姚公子,你帮我们御史台逮住了这样一个大贪官,老夫在此谢过了。”

“这个……这个,小生实不敢当。”姚广孝急忙还礼答道。他静了片刻,又很小心地问道:“那么刘先生接下来准备如何处置此案呢?”

“这个案子,现在御史台另外几位大人正商议着给他量刑定罪……”刘基说到这里,语气不禁微微一滞。原来,那天下午刘基亲自主审,把李彬一案查得清清楚楚、透透彻彻的。然而,到了议罪量刑之时,御史台里竟有不少同僚提出应将此案放一放、缓一缓,看一看中书省的反应再说。刘基也知道不可急于求成,便暂时将此案搁了起来。然而,来自御史台内部的阻力,让刘基意识到了李彬一案的查办难度。但目前刘基也只得暂时让此事“冷”一下再看,希望能待到御史台中各位同僚基本达成共识之后再予以稳妥处置。他一转头,见姚广孝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便补充说道:“不过,老夫相信此案的审判结果应该拖不了多久就会下来的。”

“嗯……御史台对此案的查办竟如此雷厉风行,小生倒是佩服得很。”姚广孝沉吟片刻,脸上掠过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刘先生能顶着李相国、中书省的压力把这个案子一查到底,小生更是肃然起敬!”

刘基听着,目光一抬,竟闪电般捕捉到了姚广孝脸上那一丝一闪即逝的笑意。他心念一动,抚须沉思片刻,方才悠然开口说道:“老夫看姚公子此番来我刘府,并非单单为了举报李彬一案而来,恐怕还另有他意。老夫一向以磊落胸襟待人,还望姚公子坦诚相告。”说着,两眼猝然便似炬烛般炯炯一亮,笔直地凝在姚广孝脸上,仿佛要一直看穿到他心灵最深处一般。

姚广孝和他的犀利目光一对,顿觉十分刺眼,急忙稍稍偏头微微避开,不敢正视。同时,他心头一阵剧震,半晌方才恢复平静。他定了定神,咬了咬牙,终于豁了出来,仰天哈哈一笑,然后坦然地迎视着刘基逼人的灼灼目光,缓缓说道:“先生不愧为诸葛孔明再世,这世间果然没有任何事情能瞒得了您的慧眼。”说到这里,他语气微微一顿,神色一肃,“小生此番前来,确是带着几层意思,想必先生也早就洞若观火了。”

刘基听罢,脸色这才慢慢缓和下来,抚了抚颌下的长须,目光变得深邃无比,隔了许久,方才慨然叹道:“其实,你的来意,老夫大约也能猜出一二。唉……还是让老夫将你心底深处最隐蔽的那一层用意点破了吧!——套用当年东汉名将马援的一句话:‘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而臣亦择君。’你此番进我府来,又何尝不是‘你我之间,非但师择徒,而徒亦择师’?恐怕,这李彬一案,便是你送给老夫的一份拜师‘重礼’吧?”

一听此言,饶是姚广孝素来心性沉毅,喜怒惊骇不形于色,亦已是张口结舌,呆若木鸡地看着刘基,仿佛见到了这世间最神奇的人和事一样。他没有料到,刘基看似儒雅平和、温文敦厚,而目光竟然如此犀利,思维竟然如此缜密,居然真的一下便把自己心底最隐秘的意念看得清清楚楚、无所遁形。的确,姚广孝自负才学过人,一向心高气傲,志向远大,自命为张良、陈平之材。他的同乡长辈宋濂也十分欣赏他,曾多次建议他前来应天府,投师在刘基门下,以求“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然而姚广孝自恃为一代英才,素闻刘基谋略超凡、贤德无双,不禁起了不服之心,便寻着了李彬贪污受贿一事,借机进京接近刘基,观察他在处置这等棘手案件的过程中究竟如何巧妙应付——从他的治事手法之中,看他到底当不当得起世人对他的盛誉,也看他到底值不值得起自己对他的敬佩。而在选择李彬一案作为测验刘基德行、谋略的“棋子”这件事上,姚广孝也是颇为苦心地费了一番思量的。古语说:“平河西之贼易,斗朝中朋党难。”如今大明朝已统一了大半个天下,威势赫赫,任何外部敌对势力都已难与其争锋。但是再坚固的城池和堡垒都容易从自身内部被击溃。而“淮西党”,就是一条盘踞在大明朝内部的正在慢慢蜕变、壮大的“毒蟒”。姚广孝认为自己借着李彬一案,正好可以把刘基推到前台和势力庞大的“淮西党”较量一番。如果刘基斗赢了李善长与“淮西党”,那么这就证明他的才德完全可以胜任自己的师傅,自己就会对他事之若父、倾心受教;如果刘基斗不过李善长与“淮西党”,那么也就证明刘基的才能也不过尔尔,虚有其名罢了,胜任不了自己的师傅,自己便可以“彼可取而代之也”,在这天下治乱未定之时另投明主打出一番新天地来!

然而在他心底藏得如此之深的这一番意图竟这么快就被刘基识破了,怎能不让他心如鹿撞、惊骇万分?

其实,刘基对姚广孝也是感情复杂,难以取舍。他从第一眼看到姚广孝时起,就敏锐地意识到,以姚广孝卓尔不群之才、豪迈不羁之性,为善则足以出将入相、辅治天下,为恶则足以成寇称霸、扰乱天下。当今之世,正值由乱入治的关键时期,自己若能以正心诚意对他躬行教化,消其浮嚣之情而归于笃实,除其偏躁之气而返于中正,则姚广孝可以陶铸为国之栋梁——推而广之,天下所有游士亦可鉴此趋于正途矣!刘基一念及此,慨然动心,自己不能重蹈北宋初年范仲淹拒绝张元、李昊两名游士入幕投师而导致他们俩潜入西夏与宋为敌的覆辙啊!再进一步来说,自己这一身博古通今、安邦定国的无双绝学,能得姚广孝这等奇才为衣钵传人,将他锻造成为一代伟器,于国于民、于公于私,岂非大功一件?

刘基沉吟片刻,又道:“姚公子,你既想投在老夫门下求学,老夫也就实言相告:天下学问,不外乎诗书之学与功名之学两种。所谓诗书之学,乃是以探求古今诗书典籍之真谛为鹄的,或穷毕生之心血贯注于一经一史,辨错纠误,烛幽明微;或采群典之菁华,阅历代之得失,独树一家之言;或创一代之风骚,撰无双之妙文,启百代之心扉——你若有求此诗书之学的志向,老夫亦能指点一二,但尚不及宋老夫子的诗书造诣精纯,你可去拜他为师。”

说到此处,他抬眼看了看姚广孝,却见姚广孝一脸的漠然,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刘基一见,轻轻叹了口气,道:“北宋张横渠先生少年时,喜好谈兵用武,曾有凌越渭河吞西夏之大志。一代贤相范文正公将他视为儒门奇才,劝道:‘儒者自有名教可乐,何事于兵?’而张横渠倾心听取了范文正的建议,埋首研读经书,终成一代儒宗。姚公子难道不愿效仿张横渠先生这般立言于世、名留青史?”

姚广孝听了,脸色一变,肃然道:“姚某自幼好动厌静,不喜枯坐书斋,也不愿郁郁乎久困于笔砚之间,变成只知寻章摘句、皓首穷经的腐儒!立言之功,固然能令人死而不朽——但姚某委实志不在此,或许到了先生这般年龄,尚可思之!”

刘基倒也不以为忤,静思片刻,再道:“那么,你的志向是欲求功名之学啰?老夫以为,所谓功名之学,乃是以封侯拜相、建功立业为鹄的,或精研兵法,血战沙场,驱寇灭敌,万夫莫当;或精通政事,洞察民意,依法治事,以德服人——你若有求此功名之学的志向,老夫也能厚起脸皮给你指点一二。但老夫也不怕自卖其丑——老夫文不及相国李善长之精于吏事,武不及徐达元帅之百战百胜,你可去向他们学习。”

说罢,他又抬眼看了看姚广孝,仍见姚广孝脸色淡然,不为所动。刘基沉默了下来,不再多言。

过了许久许久,姚广孝谦恭平和的声音打破了书房里的一片宁静:“其实,先生还忘了告诉小生另一门学问。”

“哦?”刘基闻言,双眉微微一动,“哪一门学问?”

“这一门学问,只有先生的造诣才是无人能及的。”姚广孝静静地注视着他,目光变得越来越深沉,“这门学问的绝妙,达到了‘匹夫而为帝王师,一言足为天下法’的境界。”

刘基听了,并不答话,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隔了半晌,他才哈哈一笑:“这世上哪有这么‘神乎其神’的学问?姚公子只怕有些走火入魔了。”

姚广孝却是神色郑重地摇了摇头,缓缓道:“当今圣上七年之前请先生出山时,所据不过一州之地,所拥不过十万之众。然而,在先生出山辅佐圣上的这七年内,圣上对您言听计从,所以才会东败陈友谅百万之师于鄱阳湖,西摧张士诚积年巨寇于姑苏城,北驱胡元蒙古铁骑溃奔漠北,从而一举底定中原,开基建国。先生之才,当真是‘一言足以丧邦,一言足以兴邦’。小生对您一直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小生立身行事,也一直都是以您为楷模啊!”

刘基静静地坐在他对面,深深地凝视着他,久久不语。

姚广孝并不回避刘基双目的正视,也不掩饰脸上洋溢出来的深深钦佩之情,只是坦然地和刘基对视着。

终于,刘基慢慢地开口了:“你真的一心要学老夫?”

姚广孝郑重地点了点头。

刘基略显苍老的面庞上现出了一丝淡淡的苦笑。他的神情也变得一片萧索,悠悠说道:“今年年初,皇上大封功臣,老夫的爵号是‘诚意伯’[4]。‘诚意’这两个字,便是老夫七年来为皇上做的所有贡献的‘精华’啊!你不要误入歧途去妄求什么‘帝王之学’了。唉,你若能把这‘诚意’二字琢磨透了,天下所有的难事、大事、要事,无一不可马到成功!”

“‘诚意’二字?”姚广孝一愕,“这么简单?!”

“不要小看这‘诚意’二字……《中庸》里讲:‘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大学》里也讲,诚意才能正心,正心才能修身,修身才能齐家,齐家才能治国平天下。”刘基语重心长地向姚广孝娓娓说道,“但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就有些难了……也罢,你若真一心想学老夫,便留在老夫身边细心揣摩这‘诚意’之学吧!——看一看老夫到底骗没骗你……”说罢,在姚广孝愕然的目光中,刘基站起身,背负双手,微微一笑,飘然出门而去。

而姚广孝此刻却还沉浸在对刘基这番话的细细寻思之中,竟忘了起身恭送刘基离去。

清晨,旭日东升,花卉滴露,清气袭人。

在刘府后院的菜圃里,刘基一边弯腰拾掇着圃里自己种的蔬菜,一边同一大早便赶来与自己商议如何处置李彬一案的另一位御史中丞章溢说着话。

“早上起来在园地里种一种蔬菜,沾一沾地气,既活动了自己的筋骨,又能够让自己时刻不忘‘勤俭持身,自食其力’的铭训,总比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好啊!”刘基摘了一大把青菜,从菜地里站起身来,伸出右拳轻轻捶了捶自己的后腰,“有些人在当年打天下的时候,尚能吃苦耐劳、清廉自守,然而到了底定中原、开国建业之后,便心生怠惰,以功臣自居,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徇私枉法、贪得无厌——完全没了当年揭竿而起、为民请命的清刚之气!像李彬、吴泽就是这样的人!”

说着,他缓步走回到菜圃边上,站在章溢身旁,招手叫刘德拿菜篮子上前,把手里的青菜递过去,吩咐道:“就用这些菜熬一锅粥,再去后边的鸡圈里捡几个鸡蛋煮了——章兄,我也就只能用这青菜稀饭加煮鸡蛋来招待你用早饭了!”

章溢听了,不禁颇为感动地说道:“若朝中人人都能像刘中丞这样清廉无私,我们御史台可就要‘关门大吉’了!”

“真能做到这一点,老夫倒是乐意得很哪!御史台因无贪官可劾而关门,当是社稷万民之大幸啊!”刘基脸上笑容一敛,缓缓摇了摇头,“只可惜……总会有人如同飞蛾扑火一般在贪腐之路上自堕深渊……”

“伯温兄。”章溢忽然喊了一声刘基的字,面色微微一红,“先不要谈别的了。这几天来我们御史台里的同僚们商议着如何给李彬定罪量刑,一直没能形成个一致的意见。看来,这个事情还是只得由你这个御史中丞来做最终裁定了!”

刘基的脸色一下便凝重了,直视着章溢,有些惊疑不解:“你们竟然还没拿出个一致的最终意见来……”

章溢看着他,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开口问道:“先莫问我们的意见。关于对李彬的处置,你究竟准备怎么给他量刑?”

刘基并不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章溢道:“章兄,你可知道我大明朝去年全年里各郡县除去本地开支和供奉军饷之后,缴纳入国库的盈余税赋共有多少银两?”

章溢沉吟片刻,答道:“好像是六万两白银吧!”

刘基又问道:“我大明朝去年全境共有多少个郡县?”

章溢想了一会儿,道:“不算上今年打下的山东、河北和河南,我们去年全境大约只有荆州、庐州、赣州、处州、姑苏等三百个郡县吧!”

刘基愤然作色,冷冷说道:“我大明境内三百个郡县全年的盈余税赋收入总共也不过才六万两白银!这个李彬一次就收受贿赂三千两白银,相当于一下就贪墨了整整十五个郡县一年的盈余税赋收入!——这可恨不可恨?章兄,你认为呢?”

“这……这……”章溢有些吞吞吐吐起来,“李彬在狱中曾表示愿将自己贪污受贿的三千两白银悉数上缴国库……”

“哼!他还想用自己贪墨来的银子和朝廷的律法做交易——换他不死?”刘基听了,冷冷一哼,“恐怕他这是痴心妄想!”

章溢见刘基说得这般斩钉截铁、不讲情面,只得深深一叹,微微摇头不语。

刘基并没有太注意他的表情变化,而是自顾自说道:“《大明律》写得清清楚楚,朝廷百官贪污受贿六十两白银以上者,杀无赦。老夫的量刑意见就是这样,你回去转告御史台同僚们,让他们不要再争议了。”

“可是李相国那里……李彬是他的亲侄儿……”章溢还是忍不住上前提醒了刘基一句。

“这些老夫都知道。”刘基淡淡地说道,“李相国身为监国首辅大臣,代君执政,恐怕在这个事情上应当以身作则,而不会执意破了律法以徇私情罢?”

“唉!李相国昨天找到章某说了半天,还是想赦他侄儿一死……”章溢面露为难之色,“章溢瞧李相国那模样、那举动,他在李彬这件事上是‘不达目的誓不休’!”

刘基静静地站着思索了片刻,缓缓问道:“章兄,那么,你认为此事应该如何办理?”

章溢犹豫了一下,慢慢答道:“李相国本就是大明朝开国第一功臣,皇上都要敬他三分……对他的亲戚似乎可以网开一面,法外施恩,以显我大明朝抚恤勋臣的恩典……皇上和太子也不会怪罪我们御史台的……”

“抚恤勋臣,法外施恩?可是天下百姓怎么看待我们这样处置李彬?”刘基盯着章溢,“他们会说:大明圣朝素来以‘济世安民,拨乱反正’为己任,然而到了一统四海之后,却仍和纲纪废弛、政以贿成、贪秽横行的元朝一样‘官官相护,残民以逞’!那么,我们大明朝与民更始、革故鼎新的恢宏气象又将从何体现?”

此语一出,章溢顿时满面通红,只得俯下脸去,不敢和他正视。

刘基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讲得太硬、太直了,便向章溢示以歉意的一笑,摆了摆手,缓缓说道:“老夫刚才的话讲得太恳切了些,章兄可不要往心里去。这样吧!李相国若是再向你问起李彬一案,你便把这件事往老夫身上推——就说是老夫在一力主持此事,你们插不上手……他自然会来找老夫的……”

“刘先生……刘先生……”章溢双眼噙着泪看着他一脸的坚毅,“你的清正刚明、无私无畏……章某愧不能及啊!”

话犹未了,刘德已趋步近前,来喊刘基与章溢去用早饭了。

夜已经有些深了,不知不觉中竟到了亥子[5]相交的时分。刘基正在书房内与姚广孝探讨着《黄石公三略》之中的几个问题,忽见刘德推门而进,面色显得有些惊慌,俯身便欲向他附耳低语什么。

刘基右手一抬,止住了刘德附耳过来,正色道:“老夫立身处世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心无不可对人明’。你有什么话,当着姚公子的面,但讲无妨。”

刘德倒是被他窘得脸颊发红,急忙开口说道:“老爷,李相国坐轿已经到了府门外,刚才投了名帖进来,说是有要事须与您面谈……”

“哦,李相国来了!”刘基微感意外,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快快有请,让他到这书房中来见老夫。”刘德应声而去。

姚广孝听了,感到自己继续留在这书房内似乎不太方便,便收拾好了桌上的书籍,准备告辞而去。

刘基摆了摆手让他停下,伸手指了指靠墙一座大书柜的背后,轻声道:“你暂且回避一下,在这书柜后面坐下来,听一听老夫和李相国的交谈——老夫所讲之话若有什么差池,还请姚公子事后指出来。”

姚广孝一听,急道:“使不得!使不得!小生岂敢如此无礼?”刘基面色一正,道:“这是老夫允准了的,你不要拘礼。你不是有心想要看一看我大明朝如何处置李彬一案吗?今日休要推搪。老夫为人正大光明,向来‘不欺暗室’,你且就在书柜之后旁听。”

姚广孝无奈,只得搬了一张木凳,转到书柜后面坐下旁听。

不多时,只听得书房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滞重的步履之声,渐行渐近。刘基起身整了整衣冠,迎上前去。

房门开处,一身便装的李善长满面堆笑地走了过来,道:“刘中丞,深夜来访,打扰你休憩了,还望见谅。”

刘基微笑着伸手把他迎进屋来,道:“不妨!不妨!老夫熬夜熬惯了,一向都是子时左右才休息的。”

他看着李善长,道:“更何况李相国深夜来访,必有军国大事要议,老夫岂能因自己这老迈之身不争气而废了国家公务?”

李善长听了,脸上不禁微微一红,干巴巴地笑了一笑,道:“刘中丞忧公忘私、清廉勤政,在我大明朝是出了名的。但你也要多注意身体啊!经常熬夜可不好……”忽又话头一转,“本相今夜前来叨扰,倒也真可算是朝廷公务——因为本相是奉了太子殿下的谕旨来见刘中丞……”

李善长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取出一方紫檀木匣来。在刘基愕然的目光中,他慢慢打开了匣盖,一块鸡蛋大小的玛瑙赫然而现,映入了二人眼帘。只见这块玛瑙通体殷红如血,鲜润欲滴,晶莹生光,妙不可言。

刘基一见,便微微变了脸色,惊道:“相国,这……这……”

李善长微微一笑,道:“刘中丞这几日在府中养病,也许不知——五日前,安南国派了使臣到朝中来进贡,献了许多贡品给陛下。后来,我们请示陛下,陛下来旨让太子殿下和我们自行处置这些贡品。老夫见这些贡品中有一块‘鸡血玛瑙’……”说到这里,他忽然抬起头来含笑看向刘基,“本相听说刘中丞似乎患的是肝目之疾,一直目蒙眼痛,不能劳累……所以一直将刘中丞的病情记在心里……正巧,医书上讲:玛瑙味辛、性寒、无毒,可以用来治疗肝痛、目蒙之疾。本相思忖着大概刘中丞治病亦需此物,便说服太子殿下以体恤勋臣元老为念,将这‘鸡血玛瑙’赐给了刘中丞。本相做事一向是‘一抓到底’‘当日之事当日必了’,不喜延误,就连夜给刘中丞送了过来……”

说罢,李善长把紫檀木匣轻轻推到了刘基面前。

刘基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块莹润透亮的“鸡血玛瑙”,肃然而坐,半晌无语。

“本相已经让太医院的人看过了,这块‘鸡血玛瑙’乃是世间百年难遇的极品。”李善长凑近过来,十分关切地说道,“单就这玛瑙的价值而言,已是万金难求!刘中丞可以从这玛瑙上切割下一小块,然后研磨成细末,以寒泉冰水浸润七日,再滴入你瞳眸之中,必定心爽目明,疗效极佳。——刘中丞还是将它快快收起吧!”

刘基听罢,微微一笑,慨然说道:“相国大人和太子殿下对老夫这一番关怀体恤的美意,老夫在此衷心谢过了。”

李善长听得此言,不禁微微笑了,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刘基的手背,道:“刘中丞应该清楚本相一向的为人:本相对朝中任何同僚都是诚心相待、重情重义,最是喜欢襄助于人而不求回报的……毕竟大家在一起同朝为官,也是百年修得的缘分嘛,都不容易……刘中丞,你有什么难处,尽管给本相直说,本相竭力帮你解决……”

刘基听了,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从紫檀木匣中取出了那块“鸡血玛瑙”,拿在掌心里观赏了片刻,又轻轻放了回去,道:“李相国,俗话说得好,‘无功不受禄’。老夫自惭功微德薄,不敢接受相国大人和太子殿下的这番美意,还请相国大人和太子殿下见谅。”

李善长几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看着刘基那一脸认真的表情。他脸色不禁变了,干笑几声,悻悻然说道:“看来,刘中丞还是对老夫有几分见外!”

“岂敢!岂敢!”刘基急忙摇了摇手,“李相国多心了。”李善长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伸手抚了抚胸前长须,面色一下变得沉凝肃重起来,缓缓说道:“既然刘中丞对本相并未见外,本相有些话就直说了,近来中书省李彬这件事闹得本相很是烦恼呀!”

刘基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李善长,面如止水,微澜不生。

李善长却渐渐红了脸庞,似也十分惭愧。他站起身来,背负双手,在书房里沉吟着踱了几步,悠悠叹道:“本相这不争气的侄儿也是自寻绝路,犯下这等贪污大罪,本也怨不得别人。唉……早知今日,朝廷就不该征召他入仕为官……他若是守着乡下那几亩田地,当个私塾先生,养家糊口,为祖宗续几炷香火,大概便不会落到今天这般地步了……”

刘基静静听来,觉得李善长话里倒有几分责怪朝廷征用李彬为官的意味,正自惊惑不解,却又不好开口询问。李善长回过头来瞟了他一眼,似乎也看出了他心中疑惑,便又慢慢说道:“刘中丞有所不知,这李彬是受了他父亲——也就是本相的兄长李善元的荫功才被朝廷征召入仕的。当时,本相就反对征召他入朝。”

“哦!”刘基微微一惊。

“当年老夫抛妻弃子,背井离乡,追随陛下开基建业,虽无多大的功劳可述,自信却不乏苦劳……记得那一年陛下与逆贼陈友谅交战,军中缺粮少饷,人心不安,为了及时筹齐粮饷,本相亲自返回淮西定远县老家,说服家中兄弟十二户卖田卖地筹来了银两……其中本相的大哥、李彬的父亲李善元当时身染沉疴,正急需银两治病,但是为了陛下的立国大业,仍然把自己准备用来治病的银两和变卖家中三十亩田地、一座庄园所得全部送入军中支持陛下……其为国为君的诚挚之心,实在是古今罕见哪!”

说至此处,李善长已是悲从中来,两眼湿红,情不自禁地用袖角擦了擦自眼角溢出的泪水。

刘基听到这里,也是神色悯然,眼眶微红,有所不忍。

“后来,我兄长终因缺钱买药而病重身亡……陛下也正是念在他这份微薄贡献之上,破格将李彬从一介布衣提拔进中书省当了一个正五品都事……外边的人都说是本相任人唯亲,徇私提拔了李彬,其实哪有这回事?”李善长无限悲哀地摇了摇头,“如今李彬身犯贪秽之罪,上辱祖宗,下危己身……依《大明律》惩处,就会被砍头示众……本相一想到兄长李善元忠心为国,却要落得个‘杀子绝后’的结局,便于心不忍哪……”说着,李善长已是泪眼蒙眬,哽咽不能成语。

刘基站起来,垂手而立,满面尽是惋惜之色,深深一叹,道:“李彬若是稍有人子之心,又怎能做出这等为世人所不齿、为祖宗所不许的丑事来?唉,可惜了相国大人的兄长一腔拳拳尽忠报国之心……”

李善长抽泣了几声,慢慢拭去了眼角的泪,蓦地一抬头,看着刘基,眼圈红红的,哽咽着说道:“既然伯温兄也觉得本相兄长实属可悲可悯,那么依你之见,可不可以用他当年的尽忠戴主之功来抵掉李彬的贪赃不法之过?好歹也为本相兄长留一点儿香火,如何?”

刘基听了,脸上的肌肉顿时一阵抽搐,表情显得十分难受。他低下头在书房中缓缓踱了几个来回,终于停下,向李善长肃然拱手说道:“相国大人应该清楚,《大明律》乃是中书省与御史台共同研究制定后呈送陛下御笔批准在全国颁布施行的,是我大明朝的立国之本。老夫若是允了李相国所言,则是以情废法、以私毁公,将置《大明律》于何地?开国之初,我大明朝便行此法纪废弛之事,又岂是社稷之福?”

李善长闷声不响地听完了刘基的话,脸色慢慢变得难看起来,咬了咬牙,又忍着气说道:“刘中丞何必用这番高谈阔论来压老夫?律法亦不外乎人情嘛!本相可以告诉你另一件事,正是由于本相兄长当年为国尽忠卖光了田产庄园,李彬的母亲,也就是本相的嫂子如今身患痈疽之疾,却又无钱医治,所以李彬才贪了这些银两去给她治病……他所犯之事虽是有违律法,而心存之念却是在恪尽孝道……万望刘中丞发发悲悯之心,对李彬从轻发落吧……”

刘基站在那里,双目微闭,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看得出来,他心中已然是波涛汹涌,势不可遏——毕竟,在国法、人情、礼教三者的冲突与激撞之中,选择任何一方都是艰难而痛苦的。隔了许久许久,他才微微睁开了眼,神色显得极其为难,涩涩地说道:“李相国……我大明朝正值开国之初,百废待兴,纲纪待立,天下百姓都在看着我们怎么处置李彬这个案子呢!老夫也恳求相国大人能够以身作则,学习当年诸葛亮挥泪斩马谡,谨遵律法,大义灭亲,为大明朝树立起一座永世长存的心碑!”讲到这里,刘基的语气蓦地一下激昂起来,“古语有云:‘国泰于法正,民安于律清。’相国大人若是这么做了,皇上和百姓都会感激您的,满朝文武也都会更加尊敬您的——而您那位忠心报国的兄长在九泉之下也会欣然理解您这番良苦用心的。”说着,刘基已是弯下腰来,向着李善长深鞠一躬。

李善长顿时怔在当场,呆若木鸡。他愕然地凝望着刘基,半晌方才回过神来,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嗫嗫地说道:“你……你……你说的这些话,本相要回去好好想一想……”

他喃喃地说着,向刘基拱了拱手,转身告辞而去。

在经过书房门口之时,李善长心神恍惚,脚下的鞋子一下碰在了门槛上,弄得他一个趔趄。刘基急忙上前伸手将他扶住。李善长站定了身形,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复杂,嘴唇抽动了几下,终究没能吐出什么字来。他“唉”了一声,扭头便去了。

站在门口目送着李善长走远之后,刘基才缓缓转身回到了书房,面朝着墙上那幅《官箴》,静静地站着。

隔了半晌,他才慢慢开口说道:“你对此事意下如何?”

只听得脚步声从他身后轻轻传来,姚广孝从书柜后面转了出来,走近刘基,答道:“李相国今夜对先生是‘屈之以礼,赠之以宝,动之以情’,可谓煞费苦心。而先生始终高风亮节,持法不挠,不为所动——小生佩服!”

刘基面露深思之色,像是问姚广孝,又像是问自己,喃喃说道:“唯君相能造福于社稷也。李善长身为大明丞相,能够真正做到割舍私情而谨遵律法吗?他能心甘情愿地牺牲自己的亲侄儿来开创我大明朝一代清廉吏治之风吗?……老夫真希望他能真正下定这个决心啊!——那么,他就可以像周公、诸葛武侯一样流芳百世了……”

“这……小生不敢肯定。”姚广孝恭恭敬敬而又不失主见地说道,“先生不要把别人想得太善良了。在小生看来,这件事不会这么简单就被化解掉的……当然,小生也希望自己这番猜测是错的。但无论如何,您都要千万小心应对才行哪!”

刘基静静地站在书房之中,默然不答,眉宇之际的神色便如房门外的夜色一样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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