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十六层高楼上摔下来的时候,并没有像书中写的那样,一生的往事如同电影一般在脑海中放映。老实说,自由落体的速度太快了,我在下落的时候根本来不及回忆我这短短的二十五年都干过什么,只觉得大地向我飞快地袭来,我穿过空气的阻力重重地冲向下方,脑海里只闪过一个问题——明明只有我一个人在家,那么那股推我摔下来的力量到底是什么?
我叫初锌,名字是我爸随便取的,只因为得到我出生的消息时他的目光正好落到了实验台上面的锌粉上。那会儿他还是生命科学研究所的一名实验员,老老实实,兢兢业业,打算把一生都压在关于人类进化的研究上。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爸突然辞职做起了买卖。坚持了很久的梦想就那样轻易地放弃了。
而我就这样在一个普通的家庭中,普通地长大,和万千个普通年轻人一样。
最近我发现自己的性格和思想日渐极端。我知道自己在一点一点地变成我不喜欢的样子,可怎么也无法阻止。后来我想明白了,与其和自己做斗争还不如放纵和接纳自己过得痛快。所以或许在他人眼里我暴躁而乖戾,在我眼里他们也一样什么都不是。
白天在研发中心的时候,我打了一个大股东的侄子,顺便骂了前来劝架的研发主任。作为一个女孩子,我也知道这样的言行举止非常粗鲁。可他们总是莫名其妙地向我挑衅,好像他们的工作就是为了激怒我一样。
我就职于一家主要致力于延长人类寿命的研发中心。据说我们研发中心隶属于BIG集团旗下,集团的几个股东都是世界级的富豪。集团所涉及的产业种类繁多,高层人员的构成也极其复杂,而我们研发中心只是集团旗下一个毫不起眼的分支。作为科研类研发中心,领导们最常强调的就是俩字——保密。而这“保密”二字绝不限于实验项目,就连人员组成、身份职位都不得互相透露。实验组之间不能互通,也从不举办任何集体活动,所以常常会发生对面来人不相识的情况。总之就是,来上班以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有专人培训。其他的什么也不能问,反正问了也没人能告诉你。除了正常的劳务合同,单单保密协议就签了十几份。
看在非常优厚的待遇的分儿上,再加上我这种小人物也接触不到什么核心的机密,对于其他的那些我也没什么可好奇的。
而我的主要工作就是观察记录实验小白鼠的生理反应。但是我从来都不知道,我的小白鼠们到底吃了什么,被注射了什么。负责传送药物的工作人员所送来的试验品上都只有代码。我无法知道那些代码到底代表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大多数小白鼠的死相都非常难看。
于是“延长人类寿命”这个看似很牛的主题,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实现的希望。毕竟,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知道自己到底能活多久,而我们公司所生产的保健品,也无非就是一种噱头。活到九十岁,可以说是因为吃了我们公司的产品。活到五十岁就不幸去世,也可以说本来这人的阳寿其实只有三十岁。反正保健品这东西,只要吃不坏,好不好谁又真的知道呢?
我一厢情愿地认为,我们研发中心就是上层集团用来洗钱的。
尽管我自知自己是戴着有色眼镜,完全主观地评价我所工作的地方。但也不得不承认,我们公司的确拥有国内甚至是全世界最尖端的科学力量,包括人才,也包括那些价值几个亿的实验设备。
只不过,我向来只有仰望那些高大上的事物的分儿。我所在的实验组一半以上的员工都有着与公司高层或者某个大股东不远不近的关系。
当然,我也是其中一员。即使到了现在,我还可以清晰地记起我爸和领导们吃饭时卑躬屈膝的样子。他一边端着酒杯,迷离着双眼,一边把我托付给那些素不相识的“朋友”。那时的我总是不理解为什么我爸那么容易轻信别人,后来我才明白,那不是相信,只是他为我的前程铺路的无力与无奈,除了相信没有其他的办法。
老实说,那次饭局我如坐针毡,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爸对除我以外的人低头。要知道,前几年买卖赔了所有的家底,我也没有见过他如此低三下四地拜托别人。这也让我第一次为自己这二十多年来的碌碌无为而感到羞愧。
我也曾经一度拒绝我爸帮我安排工作,可在我爸不断地对我描述着江湖的险恶,什么都不如稳定的工作之后,我就可耻地妥协了。我还记得他无限怀念地感叹着如果当年没有辞掉那份研究所的工作,或许现在也应该在某个知名大学里面教书育人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天想方设法地在债务上拆了东墙补西墙。我虽然不知道我爸当年到底是因为什么而辞职,可我很确定,在研究所里面稳稳当当地当一名生物学家是他一生的梦想。而作为他生命的延续,我有义务和责任弥补他的遗憾。这话是他说的,我虽然不同意,可想来我也没什么真正想要做的事情,莫不如混口饭吃顺便让我爸心安。
毕竟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早在上班之前,我便在网上做足了功课,比如“菜鸟新人如何玩转办公室”“职场中应注意的问题”“简单三招,秒变办公达人”这种,我几乎可以倒背如流。可后来才知道,对我来说这些全是空中楼阁。毕竟,所有的同事都是极品这种事不是会发生在每个人身上的。而我也常常陷入到底是他们全是极品,还是我才是极品的混乱中,无法挣脱。
研发中心总共四层楼,一楼一进门就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大厅,地面是一个五行八卦阵,直接面对的是几尊神像,还有一个硕大的蒲团,左右两边是罗汉护法,各个横眉冷目。左侧有一个小人工水池,里面几条红色小鲤鱼在欢快地嬉戏,时不时地弄出水声。每隔几个月公司会请一些术士前来作法,而那几天,公司会给我们这些底层员工放假,所以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作法的场景。
可能是那些邪神在作祟,每天经过大厅的时候,心中总会泛起凉意。比起这个,更多的是不屑。还有什么比搞科研的地方供奉神像更加让人觉得滑稽的吗?
一楼除了大厅以外主要是行政、人事等办公部门,二楼、三楼是各种实验室。我们的工作方式是分组,每个组研究的内容不一样,但合起来也是我们整个研发中心的主题——长生。
整个四楼就是他们领导待的地方了,三楼和四楼的楼梯中间有一道看起来很结实的防盗门,想进去除了打指纹外,还要知道密码,传说密码会不定时更换,总之只有高层领导才有资格到四楼去,像我们这种底层员工始终是无缘窥探这“至高无上”的地方。
值得一提的是研发中心最大的特色除了那些神像,还有无处不在的监控。要不是待遇超出一般的好,我想是没有人愿意忍受这样的工作环境吧。
“你即将去的是咱们研发中心最优秀的实验小组。”还记得上班第一天,人事姐姐用毫无感情的语调和我介绍着。说完她突然停下,推开了那扇里面时时爆发笑声的门。于是我就这样突兀地站到了未来同事们的面前。前一秒我还满是期待与担忧,下一秒马上强迫自己用最自然、最友好的肢体语言和大家问好。
里面的人停止了讨论和嬉笑,纷纷换上一副一本正经的面孔,故作认真地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留下我一个人端着刚领来的工作用品尴尬地不知进退。
“大家好,我叫初锌,嘿嘿……”我努力地展现出元气少女的形象,可无奈用力过猛,那几声“嘿嘿”到最后变得无比干瘪。不过比这更尴尬的是根本没人搭理我。
时间仿佛静止了几秒,我艰难地迈开步子,寻找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请问我可以坐这里吗?”我把东西放在一张没人用的办公桌上,带着对陌生人的客气询问着旁边那个穿着白大褂的黑瘦子。
他似乎并没有听到,专心地摆弄着手机。
这时,门又开了,一个长得很白、细眉细眼的女孩走了进来,她全身上下的打扮都带着韩国偶像剧的味道,让我觉得很亲近。
“你就是那个传说中新来的吧。”她对我笑着,此时她一定不知道,她的这个登场对我来说如同天神下凡,完全把我从尴尬中拯救了出来。
“是啊,我叫初锌。”我有些慌张,赶紧伸出手来表示我的友好,生怕她下一秒也变得冷漠起来。
“你叫我阿驰就行。我昨天来的,他们好像把我分错实验组了。今天早上我刚接到通知,把我调到基因组去了。”她和我简单地握了一下手,便倚在办公桌上聊开了,“他们人力资源的真是蠢到一定境界了,这点事还能弄错,今天调岗还不提前通知我一声。”
阿驰是在我前一天来报到的。到了我们实验组,她和我一样也受到了冷眼。不过比我幸运的是,第二天她就调走了。曾经我一度认为自己是解救阿驰于水火的英雄,牺牲自我,让她免受这个实验组里面同事的精神虐待。很久很久以后,当真相大白的时候,我才知道,他们只是把阿驰错当成了我。我才是他们真正要精神凌迟的对象。
在并不熟悉的同事面前,阿驰很随意地抱怨着。我在心里打着鼓,网上的教程告诉我,办公室最忌讳说他人闲话,最忌讳在大庭广众之下抱怨。她这完全“大逆不道”的话让我不知如何接下去。
“这原来是我的位置,你坐这里就行。”阿驰说着,打开抽屉,把里面的化妆品全捧在胸前继续说道,“我得走了,对了,这个实验组的人都是神经病,你小心点。”她故意大声说着,临转身之前还冲我扬了一下眉毛。我苦笑了一下,仍然不知所措。
然而事实证明,这些人的确都是神经病。和他们比起来,阿驰简单的几句对话就已经赢得了我接下来一年的友情。
午休时间,坐在我旁边的黑瘦子主要负责为大家采购午餐,后来我才知道他叫阿干。他看起来是一个特别机灵的人,每天都会仔细询问每一个人对当日午饭的要求,然后去采购。
“赵姐,你吃什么?”阿干拿出小本子飞快地做出记录的架势。
“咖喱饭。”
“赵行,你呢?”
“牛肉面,多加葱,多放肉。”
“行,老四,你是木须肉盖饭吧。”
“嗯。”
“那我走了。”
我低着头,红着脸,既怕被人发现,又怕不被人发现。可是自始至终,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要吃什么。
后来为了融入他们,我也做过很多努力。可多少次他们欢声笑语时,我忘形地企图混入其中,只是我稍微插一下嘴,他们便会立刻停止所有的热闹。每当他们聚集起来窃窃私语的时候,只有我一出现,他们马上就会变得一本正经。对于他们来说,我就是经常趴在小窗户上偷窥他们的班主任。
于是我给自己起了两个外号——“话题终结者”和“气氛杀手”。
比起这些,赵行是后来唯一不会无视我的人。可我觉得他才是傻×之王,常常以各种理由占我的便宜。后来被我在众人面前扇了一耳光,行为上也不再那么放肆了。可这家伙竟然另辟蹊径,开始和同事们有模有样地捏造关于我的各种桃色新闻,主角有时是某个夜店的小哥,有时是哪个新来的同事。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告诉赵行我不喜欢他这样的玩笑,可他总是嬉皮笑脸地从来没有过一丝改变。而周围的同事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听着赵行编造的幼稚的谣言,大声放肆地配合着笑着。
他是我们这个实验组的小组长,作为董事长的远房表亲,他那夸张的言行举止绝对和为他开的后门之大成正比。听说他初中没毕业就一直在横店跑龙套,可是这样跑了十几年仍然没有什么成就,家里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强行把他安排到了我们公司。可这却成了我的灾难。老实说,我非常怀疑赵行的专业能力,当然他也从来没有向我们展示过这一点,而他每天的工作无非就是看看热闹。
这些事情就好像是小时候垒得很高却摇摇欲坠的积木,要想让它倒塌只需要轻轻地一口气。我觉得我随时都要爆发。
这天我在小白鼠的笼子边上看它们在特制的跑步机上锻炼,正琢磨着是不是也该报个健身课程。赵行悄悄走到我身后大吼了一声,吓得我扔掉了手中的实验记录。这是他惯有的问候方式,只是我从小就特别怕这种突如其来的响声。
我知道,当时我的表情和动作一定很窘迫,不然站在身后的阿干也不会笑得那么放肆。或许他觉得我这只是小女生的惺惺作态。
“赵行,你别逗人家了。小姑娘不经吓的。”实验室里年纪最大的赵姐终于说了一句公道话。
“什么是小姑娘?赵姐,没和人家睡过的才是小姑娘呢。”赵行仰起头,淫荡地笑着。赵姐也不再说话,用怪异的眼神飞速地扫了我一眼,竟低头研究起实验数据来。
我不知道赵行到底为什么这样诋毁我,这种莫明其妙的侮辱和大家信以为真的表情让我不禁怀疑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不管是谁都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同行,或许对于别人来说我也是烈士或者小丑。于是沉默成了我唯一的回应。
原本这些是不足以激怒我的。毕竟这样的场景每天都会发生,我早就习以为常了。可是这天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然有种控制不住自己体内洪荒之力的感觉。
赵行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变本加厉。我不知道他这天到底是抽哪门子的疯,竟然当众脱下袜子,向围观的人展示了一圈,好像魔术师变魔术的前戏。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脱下袜子,更不知道他为什么看到大家掩鼻嫌弃的表情可以那么开心。
直到他将袜子放到我的鼻子下面,又企图顺势塞进我的嘴里。
“这就是你最喜欢的男人味儿!”他邪恶地笑着。
我受到了史上最严重的侮辱。
怒气顺着脚底往上冲,有种灵魂和身体分开的感觉。
或许我不该这样沉默寡言地生活了。我小心翼翼地把实验记录本放到旁边的桌子上,上下打量着赵行。他个子不高,精瘦,常常穿着紧身衣裤,奔跑起来的时候像一个人形的鸡翅膀。他的头发最近好像有些长了,特意喷了发胶,做了造型。想到这里,我猛地抓住赵行的头发,屈起膝盖本想顶他的肚子,无奈我的个子也不高,最后只好顶了他胯下那个软软的东西。一下,一下,再一下……
赵行的脸由于痛苦而扭曲着,我并没有因此而停下,而是继续攻击他其他的弱点。随即拿起桌子上那个闲置已久的铁架台,凶狠地向他的脑袋砸去……
“杀了他!”
“不,我不能杀人!”
心底涌现出了两个声音。
最近这种情况越发严重了。那个来自于身体中却非我自己本意的声音日渐猖狂。
“干什么呢!”主任带着两个保安冲了进来。
我这才想起,阿干早就在事态还没发展起来的时候,尖叫着跑出去告状了。那声音凄厉而尖锐,一点也没有辜负他“娘炮”的名声。我常常私下里和阿驰说他是赵行的狗腿子,如今看来绝对不算是污蔑他。
赵姐站起来躲到角落里,瑟瑟发抖,生怕我动作太大伤到她。
两个保安赶在我下手之前,拉住我的胳膊,把铁架台抢了过去。我看着赵行在地上痛苦地打滚,竟笑出声来。
这个时候,主任身后的阿干冒出来,用手指着我,歪着头,大声控诉着:“初锌先动手的,我都看见了。”
这时赵姐也走了过来拉着我,苦口婆心地告诉我:“小初啊,你太冲动了,人家就是跟你闹着玩儿。”
赵行在地上躺了许久,终于缓过神儿来,想要还击,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合适的工具,便破口大骂了起来。
对于这个局面我早已习以为常,曾经我也不止一次地反省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对才让大家这样孤立我,前思后想终不得答案。而无论我怎样强颜欢笑地讨好着他人,大家也只是离我越来越远。是啊,谁愿意冒着被其他人孤立的风险去和我产生友谊呢。
“赶紧送医院!”主任厉声命令阿干,同时目光直视着我。
主任原来是军人出身,据说以前也是在军队中研究什么生命科学的。他身材高大魁梧,言语间给人一种无法违抗的压迫感。
我不想像小学生一样告状,只好默默地看向别处。
“初锌,你这脾气可得改改了,这是社会,不是你家,你知不知道你这叫暴力,人家赵行是可以报警的。”眼前的主任做足了领导派头训斥着我。
“我现在什么也不想解释,但是我现在要告诉在场的所有人,就算不喜欢我,也别来惹我。”
大家沉默了,和往日的我一样。
赵行嬉皮笑脸的样子总是挥之不去,我还是沉浸在无比愤怒的情绪中,其中还夹杂着委屈和无辜。我需要发泄。于是,我砸了眼前能砸的所有东西。
事后我每每回忆起这个场景时仍然热血沸腾,觉得自己帅得一塌糊涂,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临走时门摔得不够响亮。
尽管把公司搅得天翻地覆,我的怒火并没有因此而减少一点儿。我妈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那会儿我刚刚冲出研发中心,坐上出租车,手上拎了一堆最近这些天的实验数据分析报告。可是我妈有个毛病,如果她打来电话,我没有马上接到,那么她就会锲而不舍地一直打下去。
“宝贝,最近工作怎么样啊?”电话接通时,我妈的声音充满了喜悦,看样子心情不错,可这偏偏让我觉得有点不爽。我总是这样,越是不开心的时候,越受不了亲近的人开心,好像被背叛了一样。
“不怎么样,我要辞职。”我刻意调节了音调,方便我妈能马上感到我的不开心。
“又怎么了?”我妈有些惊讶,声音里的喜悦退去了一半。她的“又”字说得好像我经常这样无理取闹,这让我更加不爽。
“还能怎么样,总是和这些恶心的人在一起,我怕我自己也会变得恶心。”如果我妈能看到我此刻的表情,那么她一定能理解我的感受。同事赵行捏着我的脸,大声笑话我的牙齿那夸张的表情再一次浮现在我的眼前。
“你总不能每次遇到麻烦就放弃吧。”我妈的语调已经完全没有了刚刚的兴奋,家乡的口音也暴露出来了。说话之前还加上了一段沉沉的叹息,好像特意叹给我听一样。然而此时所有的劝慰对我来说都是火上浇油,所有的鼓励都是隔靴搔痒,而我想听的,不过是一句“你做得对”这样的假话。在此之前,我已经辞掉了一份工作,那份工作也是我爸妈花了大价钱找了各种关系把我硬塞进去的。想到这儿,我便被深深的愧疚包围。可是,我的一生可不能白白地葬送在这愧疚上面。
“你不就是怕我这次再辞职还要回去啃你们的老吗?你怕你们这次把我弄进来的钱又白花了,还怕你们的人情又白搭了,怕丢面子,怕别人说你们的女儿没有正事,就是个废物?”我听见自己这样说着,司机师傅抬起眼睛从镜子中看了我一眼。我觉得羞愧,这不是我的真心话,可是这却是即将发生的事实。我并不是想要用恶毒的语言去伤我妈的心,只是替他们当父母的不值,养出我这样连一份正经工作都找不到的女儿。
“你个小白眼狼。我给你一天的时间反省,明天你要是不跟我道歉,看我怎么收拾你。”
电话那头传来忙音。我坐在出租车上泣不成声。
我没有资格怪别人,路都是自己走的。我只恨我自己如此没用,连拒绝自己讨厌的事的能力都没有。
冬天的夜总是来得那么匆忙,我打开家门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一只手寻着灯的开关,双脚着急地为对方把鞋子脱下来。灯开了,房间瞬间被光芒覆盖,我听见电流的声音转瞬即逝,出门前碰掉的杯子还躺在地上,早晨来不及整理的床铺还留有我挣扎着爬出来的痕迹。打开冰箱,里面空空荡荡,洗碗池里面装着我拥有的所有碗筷。
我站在房子中间,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心中充满了悲凉。
戴上胶皮手套,打开水龙头,或许我还有力气收拾我这糟糕的生活。
碗池里是囤积了一个星期的碗筷。上一次蒸的鸡蛋羹已经生出了灰色的菌落,盘子上面那些曾经光鲜亮丽的食物的残渣早已干瘪,油渍挂在精致的汤锅上面嘲笑着我。屋子里只有水流和那些瓷器碰撞的声音,我机械地做着清洗的动作,像是长期在流水线工作的工人。
“啪……”是玻璃破碎的声音。前一秒我还条件反射地弯腰低头,企图抢救那只我下了狠心花了八十八块钱买的杯子。可下一秒钟,我能做出的反应只有暴躁地踢开那些玻璃碎片,狠狠地摔下手套,转身离开的时候还不小心磕到了门框。
“操!”我咒骂了一句。比起普通女孩子们那一声声娇滴滴的“哎呀”,似乎这样粗鲁的词语才更容易从我的嘴巴里跑出来。可是我在骂什么呢?
最近家里的虫子越来越多,我会猜测它们在我这房子里的某个角落疯狂地产卵,卵变蠕虫再变蛾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或许我没喝完的汤水中包含它们的足迹,或许没倒掉的咖啡中有它们的尸体,这就是这个家里的生态平衡,我饶它们不死,让它们帮我消耗这屋子里多余的氧气和空荡。我并不是仁慈,只是希望生活中能有个人对我也如此手软。
对面的楼盘还在施工,时时传来工地上特有的敲打声。我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倚着落地窗观察着地面上那些行色匆匆的人们。指甲好久没有修了,食指的指甲劈了,就那样凑合着重新长成丑陋的样子。上一次化妆还是去年过生日的时候。早上出门太匆忙,竟然丝毫没有注意到袜子穿得根本不是一双。
好好的生活怎么就被我过成这样了呢?我想发火,想迁怒,想推卸责任,想找一个替死鬼,狠狠地抽他,质问他,为什么把我的生活弄成这样。然而,连个可以怪罪的人都没有。所以我只能和自己生气。死了吧,死了就什么都结束了。
最近常常产生这样的念头。一向没心没肺的我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死。自从我的人生变得不堪入目之后,这个原因似乎变得清晰了许多。
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或许这天的情绪太过低落,我竟然思考起这样深邃的问题。打开窗,冷风扑面而来,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下一句该感叹什么呢?正这样想着,我的背后突然传来一股力量,整个身体便从窗子中折了出去。
身体摔在地上的时候,那一刻世界上所有的声音向我袭来,汽车的鸣笛,红绿灯转换,人们的私语。我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疼痛,似乎听到血液流淌的声音。或许已是深夜的原因,路上行走的人不多,并没有人注意到从高处突然跌落的我。视线中的霓虹灯光由模糊变得清晰。我躺在地上缓了一会儿,双手支起身体,缓缓起身,这公寓大楼这么多个灯火通明的窗子,哪一个是属于我的那扇呢?
天空忽然飘起雪来,一大片一大片的,整个世界在街灯的映衬下竟有种童话般的色彩。
几个大胆的年轻人看到坐在地上穿着睡衣的我,拿出手机大胆地拍了起来。我想要大声制止,嗓子却好像被什么堵上,发不出声音。或许是几个小时没有说话的缘故吧。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大难不死的另一个意思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