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
二月二日，阴霾了许久的天空终于破开了几许的亮色，咸阳城巍峨的城墙此刻看来也不那么的压抑了。小七的心情是愉快的，旅行的终点终于到了！看着那城墙上“咸阳”二字，对自己点了点头，自语道：“我出来建立功名，就从这里开始了。好气派的都城，先玩上两天再说！”说罢将手中的脏包袱往肩上一甩，孩童般欢喜。
不料才到城门口就被人拦下了，“站住！看你就不像好人，哪里来的，到咸阳做什么？”
小七一听此言像生吞了一个咸鸭蛋，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指着自己的脸，“我哪里看起来像坏人？”
“瞧你这小子衣衫褴褛，哪里像能出行的人家？是不是逃人？说！”秦王实施的户籍制，一般的人家不能随便离开乡里，能出来行走的基本上是有一定自由的人物，小七一身的污垢破烂，怎么看都不像是有钱人。逃人若被抓到，是要砍头的！小七久居世外，却是不知，还一脸无辜的说道：“穷就是穷嘛，也不能说我就是坏人！我是要到咸阳建功立业的，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废话少说，跟我走！”说着就要上前拉扯，小七被扯得恼火，手中粗布包着的长剑怒而打去，只听咯的一声，那士兵立刻松手，痛的呲牙咧嘴，旁边的士兵见了不对，忙把他围了起来。小七咧嘴一笑，心道：师父说过要取得君王的赏识首先要引人注目，这下可好了，在城门口打上一架，待会秦王还不派人将我请入宫去？小七在那边想得美滋滋的，也没有意识到如今年代早变，他设想的那一套早就过时了！
正要动手，忽闻一阵紧急的吆喝：“闪开，快闪开！”领头的军官一身黝黑的甲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小七不由得长大了嘴，心中想着那一定是个大官，好生威风呀！被人粗鲁地推拉到一旁跪下，只听身边的人说道：“今日是抢花会，必是皇族要出城观会，只不知道是哪些皇族成员出城。”
又一个道：“今年出城主持的是小公子殿下，飘絮公主和李三公子。”
“可是丞相大人家的李三公子？”
“正是。他甫得皇上赐婚飘絮公主，自然也能代表皇族出场。”
两人说得热闹，不防头一声暴喝，啪的一声，两人被打的一哆嗦，忙缩头下去，再不敢言语。那军官喝道：“再敢喧哗把你们的舌头都割下来！”
小七吐了吐舌头，心道：这人好凶啊，什么人出城这么大的架势？方才听他们说什么公子，公主，哎，听起来满有趣的。那个公主要是看上我了，在大王面前美言几句可比什么都快的多了。越想越美，又道：待会可要把那公主饱看一眼，认出她来！胡思乱想间，只听宫车辚辚，不多时便到面前，小七偷眼看去，刚开始不过是开道的军队，身上的护甲鳞片随着马匹的起伏发出闷响，兵器寒光瘆人。
远远的一片华盖，轻纱飘拂间见得里面端坐着一男一女两个青年，看不清楚面貌，但正襟危坐的身姿看来便是仪容不俗，看来这就是众人口中的小公子殿下和公主飘絮了。小七凝神看了许久，直到那华盖从面前经过了都未看得清车中之人的面貌。后面跟着一辆稍小的马车，车上一名青年，看来不过二十出头，峨官华服，其中的尊贵自不必说，难得的是眉宇之间一股轻灵之气，眉目平和，看来恭谨有加又不输一份高贵气度。
皇族出行，动辄上千人，好一会宫车才过完。小七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听后面那两个人又道：“啊哟，今年是飘絮公主出行，可惜咱们当班，不能跟去瞧了。”
“听说那飘絮公主貌美无双，可真是便宜了李三公子了！”
“现在天下大定，除了皇族就是李家尊贵了，飘絮公主不嫁入李家哪家当得起呀！”
小七趁着那两个兵丁不备，混入人群，和看热闹的人们跟着宫车往上林苑去了。合该小七走运，上林苑本是皇家私家花园，狩猎之地，只有每年的抢花会才允许平民进入指定区域观看贵族之间的游戏。其实不过是向平民炫耀，宣扬贵族的威严，若连贵族都如此的强悍，何愁大秦不兵强马壮？小七到时已是人山人海，贵族公子哥们围绕场上，金戈铁马，无一不是信心满满，志在必得。所谓的抢花会不过是贵族之间的马战游戏，赢者不但博得勇士之名，还有丰厚的奖金，今年的抢花会的奖金更是由飘絮公主亲自奉上，难怪那些贵族子弟都跃跃欲试了。
不多时抢花会正式开始，一时唿哨声满场响透，贵族子弟欢呼着打马奔驰而来，赛场上一片刀光剑影，这一个刚刚掀翻了那一个，不防头被后边的下了黑手，又是混乱又是热闹。小公子胡亥在上面看的拊掌大笑，连连叫好，眼见几个贵族青年脱颖而出，就要到终点抢到花球，挣打更是激烈。小七在下面看得直别嘴：就这样，也好丢人现眼？一时技痒不过，飞身入场，抢了一匹被失败者丢弃的马儿，马儿猝然受惊，扬蹄长嘶，旁观者看得惊叫连连，生怕他被掀下马来。小七跟随师父，练的就是行军打仗的功夫，要被马弄下来小七就干脆撞墙得了！收服了马儿，小七箭一般的策马而去。
前面的打打停停，万万想不到后面还有追兵，小七一声畅快淋漓的暴喝，扬了裹着破布的长剑击打而来，势如破竹，那些兵器如豆腐一般被分了开去。小七心情大畅，哈哈大笑着就要去拿那花球。胡亥转过头来，他的声音带着金属的质感，传入耳膜里，像是在摩擦着人心，让人无端的慌乱和恐惧，虽然才十七八岁，但那面容神情，简直就是皇帝的翻版，连眼神中的戾气和冷漠都有几分神似，“那人是谁？没听说哪家的王公大臣有如此寒酸的公子！”
侍从慌忙道：“这个……奴婢不知，好像，好像是从平民里跳出来的。”
胡亥嗯了一声，伸出一只女子般白皙的手来，侍从慌忙奉上弓来。搭弓引箭，上好的玄弓，拉满如月，凤眼微眯，瞄准那远在百步之外的花球，小七探手就要碰到了，嗖的一声细响，小七只觉一只黄蜂飞过，面前的花球便倏忽钉到了百步之外的围栏。顿时满场寂静。小七愣愣地，手还伸着收不回来。世间怎么会有快到连他都不能察觉的箭？
诧异地回头，只见一个高贵的青年，带着藐视一切的冰冷在高高的台上斜睨着他。
擅用贵族的马匹，加入贵族的游戏，足够小七死一千次了。被人押到台下，推跪在皇族贵胄面前，胡亥冷冷道：“你是何人，竟然敢破坏抢花会！”
小七暗暗窃喜，这下可直接上达天听了。正要抬头，被士兵按了下去，喝骂道：“小子，还敢抬头！”
“在下是小七，看见场上竞技得热闹，一来嘛，是忍不住技痒，那些人的本领也太差了，实在是不配小公子殿下观看呀。”拍马屁的本事师父也曾好好教他的，只是他不知道用得不伦不类，适得其反。
小七又道：“二来嘛，在下虽然不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只学了一身的行军打仗的本事，武艺超群，连我师父都不是对手，特来献艺，以博小公子殿下一笑。”
胡亥倒是好奇了起来，挥手让那两名士兵下去，小七头上一松，忍不住抬起头来，只见胡亥缓缓拾级而下华丽的玄袍，反射着令人目眩的光华。胡亥在台阶下停下，道：“你的马术倒还真是了不得，你还会些什么？”
小七得意道：“只要是交战中所用的上的小七都会！绝不会像那些尊贵的废物那样丢公子殿下的脸面。”
“尊贵的废物？那我岂不是最大的废物！”
小七吃了一惊，这才知道得意过头了，不防头连胡亥也讽刺在内了，试问天下尊贵，又有谁尊贵得过皇族？慌道：“不，不是……”
“无一不会？哼，只怕是多而不精！遇上两军交战，阵前对骂，主将交锋，若败，则是士气大跌，不战而溃，想必小七壮士单打独斗的功夫也不差。”
“那是自然！”
胡亥脸上漾出令人不适的笑意，“好，备马来！我要好好会会这无所不能的壮士！”将士应声而去，不多时牵了两匹膘肥体壮的战马来，侍从奉上宝剑，胡亥接了过来，“壮士，请！”
小七愣道：“什么，小公子殿下亲自……”
“壮士怕了么？”
小七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心道：若伤了他，就是九颗脑袋也要被砍光了！但若胜而不伤……那得到赏识便是轻而易举了！好，上！想罢飞身跨上马背，“得罪了，小公子！”
两人打马而去，皆是骑术一流，马上稳坐如山，兵器相交之声清脆而短促，众人只见得马背上两人的动作皆被飘飞的衣袂掩得实，只见火花迸溅，看来相斗甚烈。小七暗暗的吃惊，看他不过是个文弱的小王子，怎么却如此的厉害？胡亥动手，拼命一般，招招不留余地，小七的虎口被震得隐隐作痛。眼见数十招过，非但没有占得一点便宜，反似落于下风，终点将至，那些贵族子弟欢呼起来，纷纷道：“教训这个狂妄的小子！”
小七未免心神不宁，冷汗直冒，从前师父要他谦虚谨慎，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小七只是不听，不想甫出山便吃了大亏，这才明白师父的深意！终点已至，小七泄气下来，两人分作两边策马过了那原本挂着花球的木杆，正要倒剑行礼，两人的马匹又挨近一起，小七清楚地看见胡亥眼中的嘲弄与疯狂，反应过来已是不及。胡亥一剑便扫到面前，小七少不得仓皇飞下马来，落地时不免惶急，乍一看，便像是胡亥将他打下马来的。
胡亥在贵族子弟们的欢呼和唿哨声中策马上前取了花球，随即回马。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小七心有余悸地摸了摸鼻头，远远的只看见飘絮公主立起身来，侍女忙呈过一个黄金闪闪的托盘。原来胡亥并未将他当做一回事，只当还是在举行他的抢花会，所谓的终点自然是他说是哪就是哪。
小七恨恨地啐了一口，拂袖要去，早被几个贵族子弟带人围住，其中一个嘲弄道：“尊贵的废物？哈哈哈哈，谁才是废物？大闹抢花会，这样就想跑么？”
扬手让人动手。小七冷冷一笑：“就凭你们？”
忽然快马奔来几个禁宫侍卫，大声道：“且慢动手！小公子要他过去！”
重新被推跪在地，头被压在地上，小七只听一个温柔的女声道：“小弟，这怎么能算呢？”
胡亥道：“为什么不能算？难道我不是贵族？难道皇族就不能有第一勇士？”
飘絮轻叹了一声，接过托盘，交给了他。胡亥哈哈大笑。
皇族和贵族子弟们还要在上林苑狩猎三日，当夜便在上林苑安营扎寨。天欲晚，苍山远暮之间，一片如血烟华潮水般渐渐退去。胡亥的帐中灯火通明，刺得小七的眼睛隐隐作痛。小七被带入胡亥的大帐，依旧是被推倒在地，但那士兵随即便走，小七倔强地抬起头来，不屑一顾地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四下唯有松油燃烧迸出的吡叭声响，淡淡的松香缭绕不去，火光下，胡亥秀雅的指，挺直的鼻微泛着光。
胡亥含笑看着他这一系列的动作，竟未出言呵斥。
“小七壮士可是心中不服？”
小七哼了一声，并未答话。
胡亥拿过旁边架着的宝剑，持一块雪白的抹布慢慢擦拭，道：“或许小七壮士认为马上之斗不是最擅长的，陆上的单打独斗方是看家的本事？”
小七心知他有心比试，道：“小七说过，交战中所要用到的无一不会。若被逼下马来，于平地间同敌手单打独斗亦是寻常！”
“好个寻常！那小七壮士便请吧！”说着让人丢过他的剑。小七探手一捞，知道他武异不凡，也不和他客气啰嗦，抖开破布，亮出宝剑，丑陋的破布下竟然藏着寒光闪闪的三尺寒芒。胡亥动容道：“水寒剑！”
小七得意道：“公子识货，此乃高渐离所用的水寒剑！”
胡亥哼道：“不想在此能见到高渐离之物！”扬起手中的宝剑，宝剑在在烛火映照下散发出幽幽光芒，屈指一弹，剑啸龙吟，萦绕不绝，“你看我用的是什么剑！”
师父倒没有教小七鉴赏天下名剑，讷讷道：“这个，小七不知……”
胡亥哂笑道：“世人只知追逐宝剑，殊不知懂得用剑之人就是废柴烂铁也是上好的兵器！湛泸，莫邪，鱼肠，这三件上好的神器如今均在秦宫，父皇将其中两把赏了兄姐，只有我不屑一顾！”
“这么说公子手上的是寻常的利器？”
“正是我大秦名士所铸，虽比不上神器，却可堪一用。”
小七冷哼道：“这么说公子是懂得用剑之人？”
胡亥把剑指来，笑道：“小七壮士可想一试？”
“正有此意！”言罢手中的水寒剑已如流星火雨，疾射而出，直取胡亥双目。灯明灯灭，不知是何处起了一阵大风，胡亥的身影在灯火中飘飘忽忽，叮的一声，火花大胜，电光火石间小七瞥见胡亥的双目，瞳孔竟然没有对着他，而是沉寂在某个不知名的空间！小七在这主帐营中，倏忽闻得远方传来秦军行进时铁甲撞击声，一阵阵如波涛涌动。心中惊惶，手心也微微汗湿了。
风愈大，手中激起的劲气激得烛火跳跃不止，帐中两人的身影明明灭灭。
倏忽，灯灭，小七蓄势已久的攻击发动，强健的右脚猛一蹬地，剑已指向胡亥的右眼。胡亥眼中的剑尖越来越大，甚至已能感觉到剑尖上的寒意。
剑将穿脑而过。
胡亥忽而转眸，正视着他，小七明显地感受到了他眼中的嘲弄与不屑。水寒剑只贴着头皮而过，而胡亥的剑身，已顶住他的腰腹。
营寨依水而建，中间弯弯的一条溪流，虽是不大，但水质清澈，足够人马饮用。溪旁临时搭建了一座简易的草庐，三面挂了竹帘，如今半卷着，在帐篷火光中看来颇有温婉之气。小七在凉亭对岸狠狠地将头颅浸入春季还冰凉的溪水中。方才的情景在脑子里萦绕不去，胡亥长笑着说：无一不会，无一有用！
想必是想寻口饭吃，好，你留下吧，回宫后本公子给你寻份差事！
是可堪一用！
胡亥回首看了他一眼，笑道：不错，正是可堪一用！
小七忍受不住从溪水中抬起头来，寒水淋漓，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这一刻他真想一走了之！牙关咬紧，恨恨道：此一去倒是轻巧，只是和师父夸下海口，必能封王拜相，这样回去也太没面子了。又想道：这样跑了，日后怎有脸面再出现在小公子面前？他和我年纪相仿，等他死了我再来建功名么？那不是要等得牙都掉光了？
恼恨地撩水泼身，冰凉的春水渗入皮肤，小七顿时精神一振，打定了主意：偏偏要让小公子赏识，偏偏就要他封王拜相！
忽闻一阵琴声，琴声清越，仿如天外之声。小七的师父还是个乐师，精通音律，时常击筑而歌，小七自小受其熏陶，亦颇能鉴赏，听那琴声中颇带幽怨，不由得痴痴而倒。
只听一女声幽幽唱道：“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